第11章 入獄

入獄

臘月二十,景惜誦走後的第十天,天黑得想要下雪。阮棠從充滿人氣熱乎乎的棚中走出,一面搓手一面裹緊身上的衣裳。

“阮棠!”

她聽見有人叫,停下腳步,卻是瓦子裏最年輕的主筆殷明慎,生得唇紅齒白,眉清目秀,圓潤的臉帶着些許稚氣,整個人帶着早春剛抽芽的枝條般的蓬勃與青澀,眼裏藏着腼腆,笑盈盈地看她。

“殷主筆。”

殷明慎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別這樣叫……”

“有事嗎殷主筆?”阮棠微微彎腰甚是恭敬,心裏慌得不行,這是她在瓦子第一次被主動談話,還是個小領導。

殷明慎瞧她這樣,愈發不好意思:“有件事想麻煩你。最近要雕新的偶人,以往偶人眼睛用的只是木珠塗漆,死板無神,這回想用黑珍珠。南海的黑珍珠品相極好,但不易得,聽聞你夫君與南海客商常有往來,能不能托他尋得一二?價錢高低都不是事,上面交代了,這批偶人是要給貴人祝壽的,只求精美靈活,不惜所費。”

阮棠連連答應。

當晚,衛遲回來得比平時都晚了些。阮棠屋子窗戶底下放着長藤椅,夏日時乘涼,天氣一冷很少坐了,阮棠就站在藤椅旁跺腳張望。

門外一有動靜,阮棠飛快地跑過去,開門,迎接。

“怎麽不在屋裏待着?”衛遲接過她手裏的風燈,一面走一面聽她說殷明慎所托之事,微微笑道:“這不難,今天剛好到了一批南海的珍寶,其中就有一匣子黑珍珠,若是賣給別人,必得翻倍,賣給他就當做個人情,加價三分。”

阮棠随他進了書房,替他點了燈:“我都不曉得你平日做些什麽,殷明慎都比我清楚你的社交圈子。我看你經常喝酒,不是喝花酒去了吧?”

“你想知道嗎?”

阮棠吹滅火折子,擡眼,正對上衛遲的灼灼目光,耳根子騰地燒起來。

“不想!”

她慌慌張張提了燈跑出去。

殷明慎得了黑珍珠,千恩萬謝,托阮棠把銀票帶給衛遲。衛遲收下時,聽見阮棠哀嘆一聲:“一顆珠子抵我半年薪水,一匣珠子我得打三輩子工。”

衛遲笑了,從中抽了兩張遞還。

“給我作甚?”

“總會用得到。”衛遲道,“我最近忙,年貨置辦只能交給你了。”

年确實越來越近了。阮棠抽空買了些饴糖、桃符、幡勝,路過一家藥鋪時,看見挂着一個個紮着五彩結的小布袋,手裏正忙活着的大娘見阮棠停留,連忙招呼:“小娘子,買點屠蘇袋吧,驅驅邪氣。”

這是桑陵城的習俗,入鄉随俗,阮棠便買了三個,一個挂大門,兩個分別挂她和衛遲的屋子。

她抱着一堆東西往家走,心下想着明日還要買臘肉臘魚、核桃杏仁等,不覺已走到鄭大嬸的腳店門口。

“衛家小娘子!”

鄭大嬸急急跑出來,一把拉住她,“不好了!你家夫君被抓走了!”

阮棠腦袋轟的一下,膝蓋的力氣一下子被抽光,差點站不住。

回到家,木門大開,井邊木桶滾落在地沾滿了塵土,地濕了一灘,衛遲當時估計是在打水。

家裏打水的活都是他在做。

阮棠倚着門,腦子一片空白。恰這時,瓦子內與她同在傀儡班的樂人跑了來。

“殷主筆比官差抓走了,說是你賣給他的黑珍珠有問題,班主讓我來找你……”

桑陵城的牢獄很深,又是依山而建,越往裏越暗,潮濕陰冷、不見天日。挨了板子的衛遲趴在發黴的木床上,因寒冷而簌簌發抖,從腰至臀至腿,深深淺淺印出血跡,打破了的地方血肉和衣服黏在一起,辨不出是染了血的布料還是翻起來的皮肉。

獄卒引着一人來到衛遲的牢房,門鎖打開,獄卒搬來幹淨的圈椅,那人落了座,揮手屏退衆人。

衛遲擡頭,見來者絡腮胡須,黑色鬥篷罩住全身,曲肘撐在膝蓋上,半歪着身子饒有趣味地盯着他。

“你還不說嗎?”

“大人要我說什麽?那匣黑珍珠确實是我從海客手裏買的,不是盜來的。”

容成濟冷笑:“我當然知道。但據我所知,正經客商運的黑珍珠明日才到桑陵城,與你交易的那些商人,所販之物,是每年供應宮中的貢品。”

“那請大人抓那些海商來問,小人并不知情。”

容成濟的手指在扶手上摩挲:“八皇子在時,漕運海運都歸他手,阮夫人為他養了一批‘水商’,專截貢品轉手高價賣出,以次充好送些品相差的給宮中。這批水商,不僅是斂財工具,也是安插在各地的耳目,我派人查過,這幾年與你接觸的,大多是水商。但奇怪的是,你所得錢財去了哪裏?一批貢品獲利不下千萬,而你只有一間破院子。”

衛遲不屑地笑道:“汲汲營營,從早到晚、從冬到夏,所得不過碎銀幾兩,能賣桑陵城買下大人口中的破院子已是不易,哪還有其他錢財。大人所言,我一頭霧水、不知所雲。”

獄中死寂。良久,有人低低笑了。

“你既認定自己只是普通商賈,我便按常法處罰你。我桑陵城要獻與花相的黑珍珠被盜,經查,确是你賣給容家瓦子的那匣。”容成濟說着,站起來,聽見衛遲嗤笑道:“常法?未審先刑,屈打成招,這就是大人的常法?”

“桑陵城裏,我言即律法。”

那日後,衛遲又挨了幾遍酷刑,身上衣物破爛不成樣,血腥味在牢獄的陰寒之氣裏沉積流淌,他昏昏睡去,昏昏被拖到刑架上,受刑的時候疼痛會讓他清醒一些,等被扔回牢房裏,又昏昏不醒。

恍惚間,有人拿帕子擦他的臉,給他理了理淩亂的頭發,又送了水到他嘴邊。

“衛遲,你喝一點。”

阮棠的聲音帶着哭腔。她蹲在破舊的木床邊,一只手端着水杯,另一只手輕輕地去轉衛遲的臉,又不敢用力。

衛遲睜眼:“阿綿……”

“你別說話,喝點水。”阮棠幫着他把臉側過來,然後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從他幹裂的唇邊一滴一滴地倒水。

好好的一個人,不過四五天,就被折磨成這樣。阮棠又氣又恨,渾身顫抖:“天殺的,還沒定罪,就嚴刑如此,還有沒有王法!”

衛遲慢慢喝完一杯水,歇了一會,道:“桑陵城中,容成濟就是法;普天之下,君王又大過天,公正之法,不過是安慰人心的工具而已。”

阮棠捏着小瓷杯,咬牙道:“我不信世道就這麽黑暗!”放下水杯繼續輕擦衛遲髒兮兮的臉,“很疼吧?我忘了帶藥進來,我沒想到他們……衛遲,他們說那匣黑珍珠是給花雲早的賀禮,被盜賊偷走,真的嗎?”

衛遲微微搖頭:“不過是強行安個罪名罷了,容成濟壓根就沒準備什麽黑珍珠。我就算買只狗買匹馬,他也能說是他府上珍獸被我所偷。”

“我信你……一城之主,為什麽和你個小商人過不去……”

“商人重利,官員多貪。我雖錢財不多,但經手生意不小,所以……而且,他疑我是八皇子,或是把我當成八皇子了……”

“你是嗎?”

“我只是衛遲。”

衛遲咳了幾聲,阮棠忙輕撫他的背,瞅見那模糊血肉,眼中泛淚,忙把頭轉向另一邊:“我要怎麽救你……我幾夜沒睡,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法子,我真沒用……你給我留的那兩張銀票,我兌了銀子,又托瓦子裏要救殷主筆的人帶給相識的獄卒,才能進來探你……我該怎麽救你……”

就連她攢了大半年的積蓄,也全拿出來打點了。

“既然他們無中生有,那我找個一匣一樣的黑珍珠還給他們,就說他們抓錯人了……可是我上哪去找那麽貴重的黑珍珠……”阮棠咬着下唇,指甲摳入半朽木板裏。衛遲閉上眼,摸到她的手,輕輕握住:“阿綿,不難過。我餓了,我想先吃點東西。”

阮棠急忙打開放在腳邊的食盒:“鄭大嬸聽說你遭了難,做了許多你愛吃的飯菜讓我帶進來。粥尚溫,我喂你慢慢吃。”

一碗碎肉粥下肚,衛遲恢複了些許力氣。

“她是不是還做了白肉胡餅?我吃幾口。”衛遲忍痛伸出手接過胡餅,“我自己來。”

一口咬下去,衛遲微微皺眉:“魚肉?”

“是呀,鄭大嬸說以往你在碼頭得了上好的海魚,都會低價賣與她,如今你進來了,這最後幾尾魚就做了菜給你吃,喏,還有香煎小魚,魚糜湯……”

衛遲思索了一會,嘆道:“‘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來往南海的商人早離開了桑陵城,下次再來不知何時,你跟鄭大嬸說,若能出去,我定與海客再讨幾尾好魚給她。”

“好。”

阮棠伺候他吃完東西,靠着他坐了一會。

在這裏,衛遲是她唯一的親人,若沒有那個小院子,沒有這個名義上的夫君,她穿越後的日子會艱難許多。

“我一定會救你的。”她梳理着衛遲的鬓發,“我已将訴狀送到碟司,後日開審,桑陵城的通判據說是個為民做主的好官……”

“那人可是容成濟的母舅,沆瀣一氣卻還欺民耳目。”

阮棠神情堅毅:“那我把院子賣了,上帝都,到登聞鼓司去訴冤。”

“阿綿。”衛遲柔柔地望向她,“我沒事,你要先照顧好自己,我很擔心你。”

“我也很擔心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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