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年前

年前

曹謀的夫人與阮棠同姓,出身名門,是女中豪傑,有林下之風,詩詞歌賦自不必說,最奇的是她會禦水術。外人說起曹謀的妻子,不稱曹夫人,反喚阮夫人。阮家奇術傳了三百年,傳至最後,只阮夫人學得精髓。阮夫人十六歲時,河東發大水,曹謀奉命抗洪,堤壩潰了又修、修了又潰,最後甚至拿人去填去堵,受災百姓數十萬、被淹田地不計其數。曹謀連續半月都泡在水裏,夜裏電閃雷鳴,他在雨中扯着已經嘶啞的嗓子指揮官兵,風雨中見一女子着白裙、披蓑衣,在不遠處來回揮手,他以為是誰家女兒,急忙過去要勸,卻發現少女手所指處,河水如有牽引般随之湧動,向東向西,十分聽話,官兵修堤,阮夫人便将水引到另一邊,水牆高聳,映着雷電詭異而漂亮。阮家派阮夫人以禦水術助曹謀,一旬過後,水終于退了,而曹謀與阮夫人成親是第二年的事了。

阮夫人深居簡出、行事神秘,外頭傳聞她一生無兒女,也有傳聞說她與別人生了個女兒,女娃兒長到兩歲時,阮夫人将她接進了曹家,雖無名分,但一直當親女兒養着。曹謀腦袋不小,這麽大的帽子戴着,縱使政敵以此攻讦,他也未有異色。

傳聞始終只是傳聞,這個籍上無名的小姑娘,在曹家被滅後再無人提起,甚至奸相派人清點曹家屍體數量時,也只是草草把多出來的一具無名女屍當成阮夫人養的女孩,盡管稍加留意便能發現那屍體是後來才拉到曹家焦土上的。

阮棠看到這時,臉上已都是淚水,手上的薄紙被她的淚水一浸,筆墨暈開,工整的字漸漸模糊。

燭火被開門一陣風帶得東搖西擺,阮棠拿手護住,看向來者。

衛遲手裏提着一小袋肉脯,看到燈火下的姑娘淚光盈盈、腮上淚濕,心頭一抽,疾步上前關切地問:“怎麽了?”

“鄭嬸她們說,我是兩年前來到桑陵城的,是你見我父母因病先後去世、家中又無其他親人,把我接來的,是嗎?”

衛遲并不馬上回答,眼風迅速地掃過阮棠壓在手臂下的那幾頁紙,心中了然。

“是嗎?”她又催問。

“不是。”衛遲伸指點在紙上“阮夫人”三字上,緩緩道,“你的娘親不是病死的,是曹謀放了一把火,連人帶房,一起燒死的。阮夫人、曹謀、曹家子女,無人幸免。”

那場真實無比的夢,火光沖天、梁木傾塌,阮夫人背着她走到井邊,用命給她開了一條生路。

“為什麽單單我活了下來……”

這句話令衛遲整個人僵住,許久,才深深吸了口氣:“阮夫人最後跟你說了什麽?”

娘托水精之力把你送出去,你漂到哪處、便在哪處安居。記住你不是曹家人,切不可為曹家報仇,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不要對任何人說你的過往。

你不是曹家人,可我是曹家妻啊。

不用阮棠回答,衛遲似乎知道答案:“阿綿,你不姓曹,不是曹家人,當然不須與他們一齊赴死。”

“我為什麽姓阮不姓曹?”

衛遲笑了:“阮夫人是你母親,你随她姓。曹謀不是你父親,你與他沒有關系。”

阮棠似懂非懂。

“你漂到桑陵城,我撿回你,你如今是衛家娘子。其餘的,不必計較。”衛遲微微俯身抽出那幾張紙翻看,“這寫戲本子的人,倒像是親歷過那些事似的。”看完放回桌面,“胡謅偏多。”

他坐下慢慢打開肉脯,邊道:“阮夫人是借助水精之力去了诏獄,但不是救八皇子,是受曹謀所托,問了一些事。永平四年的争儲風波,文武兩邊都沒撈到好處,實實在在得益的,是态度暧昧的中間人。”

花雲早一步步爬到宰輔,逢迎聖心、勾結宦官、廣布爪牙,慢慢站穩腳跟、慢慢操控朝政。立儲的事被拿到臺面上争論時,花雲早才驚覺,自己苦心經營多年的勢力,正慢慢因儲君之争而瓦解。武将和地方諸侯擁立皇長子,文官力挺八皇子,朝中分成兩大派系,他不站隊,兩大派系的人雖都不和他作對,但也不會稱他心意,他培植的人,一個又一個投文奔武,說不上背叛抛棄他,不過自己養的狗跑去吃別家飯向別人搖尾,到底不是好事,長此以往,不論最後是哪邊贏,他都會輸。

“到最後,文武兩邊都元氣大傷,花雲早趁勢收歸人心,從此一手遮天,清流雖一直與之抗争,到底蚍蜉撼樹。”衛遲拿了塊香噴噴的肉脯送到阮棠嘴邊,“八皇子也不像你這戲本裏寫的,被阮夫人偷偷救出,隐姓埋名市井之間以圖大業。曹謀不是那些會死谏敢抗上的清流,不會冒險救八皇子。”

阮棠嘴裏嚼着,若有所思:“那八皇子死了嗎?”

“死了。”

“你怎麽知道這些的?”

“掐指一算。”

“不說拉倒!”阮棠撇撇嘴,“我不記得阮夫……我娘親的事了,你見過她嗎?”

“我一小小商人,怎能見到大家夫人。”

阮棠撐着下巴,道:“我原先總是想,我如果接受了阿綿的過去,接受了阮夫人是我的娘親、你是我的夫君、惜誦是我的好友……接受了這裏的人和事,與你們牽扯愈多愈深,萬一哪天我又得穿越走了,我會傷心難過死的,所以我不敢和你們交涉太多。可是我覺得很羞愧,惜誦一片真心赤誠待我,我卻不肯以真心回報,你對我也這樣好,可我不是阿綿,也怕最後我們不得善終……”

她的聲音漸漸小下去,因為衛遲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

“你就當自己是阿綿,以後莫要再說這樣的話了。”衛遲站起身,有些疲累地捏捏眼角,“我說了我不會認錯。景惜誦也好我也好,都不會認錯。”

“你生氣了嗎?”

“沒有。阿綿,人生皆如黃粱一夢,如果因怕有朝一日會失去而逃避擁有,白白辜負了眼前人,豈不可惜?”

從臘月起,桑陵城便有了過年的氣氛,人們身上的衣裳随着天氣一陣陣變冷而一次次增添,陸續有店鋪開始賣年貨,滿街都挂起紅燈籠、支起彩幡。桑陵城偏南方,不像北邊已經下起了雪,只是寒風吹來了厚厚的雲,陽光已經很少見了,尤其傍晚那會,街巷的燈還沒完全亮,天地灰蒙蒙昏慘慘,仿若置身甕中。

年底排的傀儡戲少了,阮棠輕松了許多,從容家瓦子出來,走約摸半個時辰回到家,天色已經暗得看不清街景,走到門前時才發現個黑乎乎的人影,吓得一哆嗦。

“棠棠,是我。”

景惜誦穿了深藍色的長袍,隐在模糊天色裏,阮棠差點迎面撞上。她忙開門将景惜誦讓進去:“怎麽沒人跟着?”

“我遣去買酒菜了。”

進了屋點了燈,阮棠才發現她手裏還抱着個包袱,放桌上打開,是一些衣裳。

景惜誦一件一件拿出來:“這兩領襖子,還有這領披風,現在可以穿。”說着抖開衣服在阮棠身上比了比,“長短剛好,我特意吩咐人做寬了些,你看看若大了就去改改。這三領褙子,你等開春天暖了再穿……”

阮棠紅了眼,趕緊深吸一口氣,接過衣裳:“惜誦,上次對不起。”

景惜誦愣了愣:“哈?淩河的事嗎?是我對不起你連累了你。不過你放心,我今天是悄悄來的,一路上很小心,李辭彥送我到這,确定了沒人跟着。”

阮棠搖搖頭,在心裏又給景惜誦道了十八個歉,問道:“他還糾纏你嗎?”

“我雇他當我的貼身侍衛了。那個人雖然行事怪異,但心不壞,武功又高。此番若無他在身邊,這桑陵城我不知能否活着走出去呢。”

阮棠心中一跳,倒了杯水推過去,坐下問:“幕後元兇抓到了嗎?”

景惜誦苦笑着搖搖頭,又一握拳砸在桌面:“奸人!萬萬沒想到是他!”

“是誰?”

“容……算了不說這些,反正我明早就走了。”

阮棠詫異地把剛端起來的杯子又放下:“走?去哪?”

“去帝都,見花雲早。二哥安排好了,卯時一刻就走,要趕在年前到。”

阮棠很是不舍,想起之前衛遲說的話,又看了看景惜誦帶來的衣裳,主動握住她的手,道:“那你什麽時候回來?還路過桑陵城嗎?下次來我這住幾天吧,衛遲睡在書房,這間屋子只我一人住。”

景惜誦先是意外,後又歡喜。阮棠失憶後,總是有意無意地拉開兩人的距離,似有層層薄紗隔在她們之間,但今天,阮棠的眼裏都是真切。她反握住阮棠的手,激動地說:“為了你,我也一定來!”

兩人聊了一會,侍女帶了酒菜回來,擺了滿滿一桌。阮棠從不沾酒,但也陪着喝了幾杯,雙頰起紅時,侍女又多加了兩盞燈,她望見放在妝臺上的泥偶,想起曹元憐的遺願。

她把泥偶交給景惜誦,對她說了曹元憐的事:“能不能帶她回家?”

景惜誦頭一回見這麽精致的偶人,拿在手裏不停擺弄:“好,我一起帶到帝都……咦?”她掀起偶人的衣裳想看看有什麽機關,卻發現了偶人的腹部中空,塞了一團布。阮棠湊過去,把那團沒什麽特別的布揪出來:“像只狗。”

“像是老虎。”景惜誦摸了摸,“這有什麽講究嗎?”

阮棠搖頭:“這輪廓也有點模糊,可能是為了省泥巴摳出來的吧。”

她們一邊聊,一邊喝,阮棠很快便醉了,又哭又笑,最後摟着景惜誦的脖子不停道歉。

景惜誦喝了許多,此時也有了醉意,抱住她一邊打嗝一邊笑:“棠棠啊,我好怕我去了就回不來了,我不想嫁給花名……”

最後兩人都趴在杯盤狼藉的桌上,手還拉在一起。阮棠迷迷糊糊地念着:“你再給我寫信,我一定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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