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夾心餅幹
夾心餅幹
糟了,被他們一打斷,情緒也連不上了。
好在孫微言是科班出身,又有經驗,足夠應付這種狀況。
他再次醞釀了一陣,擡頭時,眉頭蹙着,不住抽動嘴角,不費吹灰之力就恢複了苦大仇深的樣子。
“哎……”孫微言垂下目光,重重地嘆了口氣,“宮先生的養父母死了,更印證了他是不祥之人的傳言,所以他的家人沒有把他接回去,而是把他送到了遠房親戚家。”
“親戚家?”經紀人說,“那也還好。”
如果是親人的話,應該要比農戶照顧得更為周到。
孫微言卻搖了搖頭:“說是親戚,其實已經出五福,算輩分的話,宮先生應該管他們叫……姨媽和姨夫。”
“哦……”經紀人點頭。
他的一雙眼睛一動不動地釘在孫微言身上,仿佛十分關心宮笑塵的命運。
顏星耀就不一樣了,他一會兒吃一口海膽,一會兒悠閑地剝蝦,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
“咳咳……”孫微言清了清嗓子,試圖引起顏星耀的注意。
這招果然好用,顏星耀停下剝蝦的手,掀起眼簾看了他一眼,問:“你要不要喝點水?”
見他杯子裏的水不多了,顏星耀又招呼服務員給他加水。
“謝謝。”孫微言抿了一口水,繼續往下說,“姨媽和姨夫也不是什麽大富之家,他們有自己的孩子,姨媽做文職工作,姨夫做點小生意,一家人生活得平靜又富足。他們早就忘了有宮家這門親戚,平時也沒什麽來往,現在突然被宮家人找上門,還硬塞給他們一個半大的孩子,兩個人說什麽都不願意。可是宮家人更狠,他們不顧宮先生的哀求,扔下他就走了。姨媽一家沒辦法,這才收留了他。”
“他們也聽過宮先生是不祥之人的傳言,越看宮先生越覺得不順眼,所以把他安置在樓梯下面的儲物間。那裏又小又冷,終日不見陽光,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然而這還不算什麽,最慘的是姨媽一家把宮先生當傭人,命令他給一家人洗衣服、做飯,稍有纰漏就會對他惡語相向,連小堂弟也可以踩在他的頭上肆意妄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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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吧。”經紀人震驚了,“這、這也太可憐了,這是人過的日子嗎?他怎麽不跑?”
經紀人義憤填膺,好像下一秒就要報警,孫微言趕忙叫他不要激動。
好家夥。
他今天來是為了讓顏星耀對宮笑塵産生同情,現在倒好,顏星耀一點反應都沒有,經紀人倒是快淪陷了。
哥們,說真的,你就別給自己加戲了。
這雖然是一本耽美小說,也不是什麽人都可以摻和一腳的,再說了,你們倆也不搭,誰攻誰受啊?
孫微言讓經紀人不要擔心:“好在沒過多久,宮先生迎來了命運的轉機。”
“什麽轉機?”一個聲音響起,好像煙花在空中綻放,是顏星耀。
這是顏星耀第一次主動詢問,孫微言轉頭,顏星耀單手托腮,正含笑注視着他。
目光相接,孫微言的心涼了半截。
那個笑該怎麽形容,輕飄飄的沒什麽分量,卻有着足夠穿透人心的力度,不經意中展示出的精明與玩味,似乎在無聲地告訴孫微言,他已經預料到故事走向。
不會又被他猜到了吧?
“到底是什麽?”經紀人也問。
孫微言硬着頭皮說:“宮先生收到一封錄取通知書,通知書上說,他被一所學校錄取了,這所學校……”
“這所學校叫霍格沃茨魔法學校?”伴随着一聲壓抑了很久的笑,顏星耀反問,“送信的是貓頭鷹?”
經紀人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是哈哈哈……哈利波特。”他雖然沒有完整地看過,但大概情節還是知道的。
“……”孫微言一臉無奈。
經紀人突如其來的結巴仿佛是對他無情的嘲笑。
他幹笑兩下,說:“怎麽可能,宮先生又不會魔法,這也不是魔法世界。”
孫微言正色道:“那是一所國外的貴族學校。宮先生的父母不願意把他養在身邊,但還是希望他能接受最好的教育。可是作為家族的污點,他們對外隐瞞了宮先生的身世,讓他以貧困生的身份入學。”
“第一天上學,宮先生就惹了麻煩。這所學校有四位風雲人物,他們英俊帥氣,家世不凡,是四個大家族的接班人,因為家族為學校提供了巨額捐款,他們可以在學校裏為所欲為,全校同學也對他們唯命是從,只要是得罪他們的人,就會變成全校公敵,被所有人整到死。而這四個人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大家叫他們……”
“F4。”經紀人一拍桌子,信心滿滿,“《流星花園》,對不對?”
孫微言暗暗咬牙。
很好,都會搶答了。
經紀人高興得手舞足蹈,孫微言說了這麽長時間,總算有一個是他知道的。
這一次,顏星耀倒是一個字都沒說。在孫微言看過去時,他朝孫微言聳了聳肩,好像在說,這可不是我說的。
怎麽辦?
孫微言疲憊地垂下頭。
不行,他不能認輸。
孫微言繼續道:“學校裏都是有錢人,只有宮先生身無長物,他又因為得罪了F4,被全校同學欺淩排擠。宮先生一個外國人,語言不行,被罵了也不會還嘴,被打更是常事,那時候,只要有人揚起手,他就會下意識躲,也就是最近幾年才改過來。他沒有錢,只能到食堂打工,換一個快馊了的窩頭。”
經紀人聽得入迷,顏星耀卻發現了問題,閑閑地開口:“外國人也吃窩頭?”
“咳咳……”孫微言怎麽忘了故事發生在外國,“我記錯了,是快馊了的漢堡。”
顏星耀不放過他,繼續打趣:“麥辣雞腿堡?”
孫微言沒憋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顏星耀也笑,眉梢眼角都是得意。
孫微言沒好氣地說:“板燒雞腿堡,行了吧?”
顏星耀總是拆臺,孫微言快要演不下去了。
可他就是拿他沒辦法,也讨厭不起來。
顏星耀天生一副浪蕩公子哥的模樣,眉眼風流,板着臉時有浸入骨髓的狠,笑起來時又有掌控不住的壞。
顏星耀特別像高中時期每個班都有的那種男同學,個子高、長得帥,人緣也好,上課插科打诨,逗得全班哈哈大笑,唯獨老師繃着臉,想要教訓兩句,又憋不住笑了。
也許是有天賦吧,平常沒見他怎麽用功,偏偏學習成績不錯,就是講起題來沒什麽耐心,經常會教訓你“怎麽這個都不會”。
你只要說上兩句好話,他又會給你講得清清楚楚。
毒舌又傲嬌。
孫微言不想承認,那就是他心中最理想的樣子。
在過去的青蔥歲月裏,他很羨慕這樣的男同學,不管走到哪裏都會成為衆人的焦點,總是輕而易舉地收獲大家傾慕的目光。
孫微言也想成為這樣的人。
可惜,他腦子不夠快,想不出有趣的話,想出來了也沒勇氣說,就算說了,也只是丢人現眼,最後說不定還會被老師叫家長,告他擾亂課堂紀律。
他是如此平凡,做人、演戲沒一個能拿得出手,唯一的高光時刻大概就是……
他竟然想不出來。
面對顏星耀,孫微言既有崇拜,又有天然的自卑,更別說一再被他四兩撥千斤地調侃。
得逞的顏星耀勾起唇角壞笑,好像什麽都看得明明白白,就差說一句,演,繼續演。
孫微言不管了,再來最後一段,愛咋咋地吧。
他将目光放向遠處,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在他眼前上演。
“有一次,他看到同學在吃夾心餅幹,掌心大小,粉色夾心,應該是草莓味的。當然,這都是他猜的,因為他從來沒有吃過。就因為宮先生多看了兩眼,那個同學就揮起拳頭呵斥,‘看什麽看,再看揍你。’旁邊的同學說,‘還不是因為他饞了。’說完還鄙夷地罵了一句,‘沒吃過吧,窮鬼。’”
“宮先生不敢反駁,賠着笑臉走了。但也沒有走太遠,等那些人離開了,他又假裝不經意地走過去……”
“不要!”顏星耀突兀地喊了一聲。
然而晚了一步。
在孫微言的敘述裏,宮笑塵已經蹲在地上,撿起夾心餅幹的碎渣放進嘴裏。
“很甜。”孫微言舒出一口氣,目光從虛空的一點落到滿桌精美誘人的壽司、刺身上。
不知道是害怕別人不信,還是要說服自己,孫微言強調了一遍:“真的很甜。”
他是那麽平靜,又是那麽淡然,仿佛閱盡千帆,語氣既沉重又輕松,當話音落下時,他扯動嘴角,明明是笑着的,一滴眼淚卻落了下來。
孫微言也不知道怎麽了。
和前面幾個故事不一樣,說到夾心餅幹的故事時,他既沒有代入角色心理,也沒有運用表演技術,可能是因為情到深處,眼淚就這麽不受控制地出現了。
他還記得在表演系讀書時,一位表演老師說過,哭戲是最簡單的,也是最難的。
想要哭出來很簡單,只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個點,或者把意念集中到鼻梁兩旁的淚腺,眼淚就能掉出來。
想要哭得漂亮卻不容易。
表演藝術之所以被稱之為藝術,就是因為能帶給人美的享受。
有的演員為了哭,代入到自己的傷心事,或者角色的情緒裏,最後難受得狠了,沒收住,表情過于猙獰,不僅背離了審美,還把觀衆吓得出了戲。
好看的哭戲對眼淚的出現方式有很高的要求,眼淚既不能從眼角溢出,也不能從眼尾滑落,一定要在合适的時機從眼睛中間一顆一顆地掉下來。
孫微言自認為做到了。
更為可貴的是,他不僅哭得漂亮,還哭得極為動人。
因為經紀人早就紅了眼睛。
顏星耀也默默松開吸管,眼光中滿是動容,還有孫微言期待已久的悲憫。
經紀人想到自己剛出來闖蕩的時候,年紀小找不到活兒,只能撿些廢品,換了錢買饅頭吃。有一次去買饅頭,攤主說饅頭賣完了,只有燒餅,他買不起,就不要了。在他離開時,攤主叫住他,塞給他兩個燒餅,說送給他的,不要錢。
那時的他也是像孫微言這樣,無聲無息地流下一滴眼淚,但往後的日子裏,每每想到當時的情景,他都會止不住地嚎啕大哭。
顏星耀倒是沒為吃喝發愁,但他也受過別人的白眼,知道那種滋味不好受。
孫微言抹了一下眼淚。
還好,鼻涕收住了。
孫微言回歸正題:“從小到大,宮先生既沒感受過親情,也沒感受過友情,父母不愛他,同學欺負他,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能保護他的只有他自己。他沒辦法相信別人,所以養成了獨斷專行的做事風格,根本不會在乎別人的感受……”
孫微言說了好多,也不知道顏星耀有沒有聽進去,但他能感受到,顏星耀不再是那副無所謂的模樣,認真了,也嚴肅了。
那天從日料店出來,快過零點,街上靜悄悄的,月亮都疲憊地閉上眼睛。
在去找車的路上,孫微言抓住最後的機會,不遺餘力地向顏星耀灌輸宮笑塵的過去是如何凄慘。
顏星耀沉默着,突然間,他好像看到了什麽,說:“等一下,我去買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