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早前兒在金海岸就聽說了蕨王去給養子提親被拒的八卦,沒往心裏去,這下撞槍口上了。

回想上官司朔那張臉,林星河頭疼不已。感冒的症狀似乎加重,骨頭縫裏都漏着風。

也不知道是造了什麽孽,上輩子擺脫不了他,這輩子還是擺脫不了。

段君屹察覺了異常,問道:“上官司朔有什麽問題?你看到他時臉色很差。”

林星河無法傾訴,只是搖頭。他一整夜都沒睡好,喝了杯熱水就鑽進了被窩,狀似閑聊:“上官一家對養子挺好的吧,我看上官司朔的性格那麽開朗,比起上官司麒倒更像上官茂的親兒子。”

段君屹說:“上官司麒走失了十年才被找回來,脾性又這樣不讨喜,在他們眼裏就和智障沒兩樣,相較之下誰都會選上官司朔。”

林星河說:“毛毛不是智障。”

段君屹說:“不是智障,但也不足以擔得起潔源的重任。上官茂是怎麽打算的,阖宮上下沒有不知道的,連那些叔叔伯伯都見風使舵。”

林星河說:“我不管他們的,反正我站毛毛,再加上你,毛毛就有兩票了。”

段君屹說:“你就知道我會把票給他?”

林星河說:“當然了,你可是我的小靈奴,當然要和我一起。而且上官司朔都有那麽多票了,多你一張少你一張有區別嗎?”

段君屹微微擡起一邊眉尾,“倒也是。”

林星河笑了,蜷在被窩裏,只露出一雙晶亮的眼睛。

他知道天底下根本就沒有兩份相同重量的感情,哪怕都是自己的骨肉,也會有親疏遠近之分。但像上官司麒這樣,親生幹不過收養的,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他林星河一個可以相媲美的了。

昏昏沉沉進入了夢鄉,熟悉的聲音忽然出現在走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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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星河從實驗室走出來,恰看見何碩拎了好些東西過來,全都分給了種子中心的研究員。

何碩輕飄飄地瞥了他一眼,恍若未見。

“小碩可真好,每次來都給我們帶吃的。”

“別跟我客氣啦,以後跟着楊教授做畢業課題,我還得仰仗師兄師姐們照顧呢,到時候可別嫌我笨啊。”

“怎麽會,小碩這麽好,喜歡你還來不及。”

“真的嗎?哈哈,那是我好還是我哥好?”

“噓噓,別被你哥聽見,他就在實驗室呢。”

“沒事的,我哥從來不介意這些,就是不太喜歡人際交往而已。師兄師姐們不許讨厭我哥哦,要像喜歡我一樣喜歡我哥!”

“知道啦,難為你時時刻刻替他着想。”

歡聲笑語充斥着自修室,林星河俨然成了最不該出現的那個。他太了解何碩了,這番話乍一聽是在替他解圍,其實就是故意讓他難堪。他識趣地退回實驗室,開始準備次日的實驗用品。

種子萌發到了預設的時間點,該測酶活指标了。林星河穿着白大褂在實驗室裏尋找護目鏡,奇怪的是昨天都已放在用品櫃裏了,現在卻不見了。打電話去問管理員,才知道今天有外出任務,護目鏡都被實驗員帶走了,沒有公布在群裏。

無奈實驗不等人,護目鏡也不是必需品,林星河只能将就着做。可就在他配好硫酸溶液準備拿去隔壁房間比色時,手裏的比色皿忽然裂了。

比色皿是用玻璃片粘合在一起的,需要定期更換,否則粘合劑會被硫酸溶液腐蝕掉,導致器皿破損。

林星河就是這麽倒黴,趕上了這批比色皿壽終正寝的時刻。

硫酸溶液迸濺出來,不偏不倚濺到了他的臉和脖子上。他沒覺得有多疼,因為濺進眼睛裏的更疼,疼得他崩潰大喊。

他用袖子抹掉殘留的溶液,袖子就被燒出了斑駁的窟窿。他摸到洗手池邊沖洗眼睛,邊沖洗邊向外面呼叫求助,可自修室裏一個人都沒有,就連打掃衛生的保潔阿姨此時也不在這層樓裏。

絕望充斥着內心,林星河似乎已經預感到了自己的命運。

半小時之後,流水沖洗所能達到的峰效已經過去了,救護車總算姍姍來遲。躺在純白的醫院裏,林星河的眼前卻只有一片黢黑——硫酸溶液腐蝕了他的角|膜,他看不見了。

林培來了,做父親的不會說太多安慰的話,只叫他好好休息。繼母也來了,給他送了病號餐,順便叮囑了幾句,說下次做試驗要小心,連累他爸不要緊,連累楊教授跟着受處分就不應該了。

最後,他那重組家庭的弟弟也來了。

坐在他的病床前,何碩發出了心碎的嘆息,只是話一出口,已不再是他一貫表現給外人看的、懂事體貼的好弟弟形象了:感覺怎麽樣?變成瞎子害怕嗎?別怕別怕,一輩子還長着呢。

林星河身心俱疲,不想再争論什麽,何碩卻抓着他的手摸在了自己的臉上。從眉骨滑到下颌,再從鼻峰滑到唇角,每一寸皮膚都逼迫他仔細感受,然後張嘴咬住了他的手指,逼他觸摸自己的牙齒,要他一顆一顆數清楚。

林星河從沒見識過這樣的何碩,何碩也不解釋,只是笑,再貼着他的耳根小聲說:“哥啊,你這樣我好心疼,我好想把自己的眼睛換給你……可是咱爸一定不會同意的,畢竟我才是他最喜歡的兒子,而你,只是前妻留下的累贅。”

林星河的手指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倔強地喊:“我才是他親生的,血濃于水,我跟他比你親!”

何碩說:“是,我知道,但你覺得他愛你嗎?咱爸從來最懂得權衡利弊,我可比你體貼孝順,我們一家三口就已經是個完整的家庭了,還要你這累贅幹嘛呢?”

林星河不吭聲了,咬得嘴裏泛出了血腥味兒。他知道何碩說的是對的,自從母親去世,父親背上罵名,自己這個做兒子的也就成了一根不能公開拔掉的肉刺。

何碩笑嘻嘻的,捏着他的手,往他被燒傷的手背上呼呼吹氣,“哥,一定很疼吧。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緊張,偷換你的比色皿時生怕被監控拍到。但我人緣好啊,能自由進出監控室,要把你實驗室的攝像頭調換個角度還是很容易的。”

林星河的臉色瞬間煞白,“你說什麽?”

何碩噓了一聲,“這是我的小秘密,你可別告訴警察哦。畢竟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我也不容易。哦對了,前段時間我的畢業論文不是寫好了嘛,拿去給楊教授看了,你猜他說什麽?”

沒等林星河追問,何碩就接着說:“他給我拿了一份你的畢業答辯論文,叫我回去好好看看,學習專業術語的使用。哈哈,哈哈哈哈,他叫我跟你學習專業術語的使用!我呸!從小到大,我最恨跟你比較了,比樣貌,比成績,比專業,比導師……我早就受夠了!”

林星河的眼淚沾濕了紗布,“何碩,你就這麽恨我?”

何碩說:“不啊,我不恨你啊,我有什麽必要去恨一個瞎子呢,我恨的是那些總是拿我跟你作比較的人。不過這下好了,從今往後再也沒什麽好比的了,咱們倆的耳根都能清靜了。”

……

仿佛一場永遠醒不過來的夢魇,林星河的世界裏只剩下了刺鼻的硫酸氣味,還有何碩觸摸他時令他作嘔的惡心感。

之後林星河報了警,何碩也被帶去調查問訊,可終究是因為證據不足,加上實驗室的研究員都為何碩作證而不了了之。

出院以後,林星河被接回了家。當天晚上繼母就哭鬧起來,在卧室裏罵林星河沒良心,罵他眼睛瞎了不痛快就誣賴自己的弟弟。繼母難當,白眼兒狼的繼母頂頂難當。

林星河坐在床頭沉默地聽着,嘴唇動了幾次,卻不知道該從哪裏反駁。過了一會兒他爸爸進來了,對他說:“你阿姨刀子嘴豆腐心,要是聽到了什麽別往心裏去。”

林星河喊了一聲爸爸,門卻砰地關上了。

飯桌上,何碩笑嘻嘻地告訴林星河,今晚做了他最愛吃的糖醋魚。可林星河看不見,也沒人幫他夾菜,他只能在距離自己最近的碟子裏随便夾兩下。

他夾空了,他的面前并沒有擺放菜碟。

興許是他那粗心的爸爸終于知道關注瞎眼的兒子了,往他碗裏夾了一大塊糖醋魚,還說他最近瘦了,要多吃點。林星河沉默點頭,筷子戳進碗裏,魚刺卻把嘴唇紮出了血。

繼母埋怨林培大意,眼睛看不見的人就不适合吃魚,然後往林星河腳邊踢了垃圾桶,叫他別把魚刺吐在桌子上,防止弄到菜碟裏。

垃圾桶撞了腿,林星河得以找準位置,開始剝魚刺。有時候刺太細小,他就用手捏出來,摸索垃圾桶的邊沿丢進去。饒是如此,這頓飯吃完之後還是被繼母叨念滿地狼藉。

臨睡前,何碩端了一盆洗腳水來。林星河不接受,叫他以後不要随便進入自己的卧室。何碩也不在意,反倒心情很好地哼着歌,握住林星河的腳腕,給他脫鞋脫襪。

那雙手就像鐐铐,冰冷,強硬。水卻很燙,林星河被攥着腳腕埋進去,立即又被燙得蜷縮回來。

何碩哈哈大笑,手指撫摸過他的腳背,說:“哥,你皮膚真細,才燙了一下就紅成這樣,可惜你看不見。還記得小時候麽,樓下婆婆老誇你白,說你模樣可勁兒随着你的親媽。啧,我真想見一見那位大美人,怎麽能生出你這麽好看的兒子?哎,她要是還活着就好了。話說回來,她到底是怎麽死的,聽說跟你有關系?”

“你閉嘴!閉嘴!”林星河被觸到了心底的至傷至痛,歇斯底裏,“你滾出去,我不許你再提我媽媽,你不許提她!”

何碩連連作揖,“好好好,不提就不提呗,這麽兇幹嘛呀。看來你也不是什麽都能忍,還是有底線的嘛。來來,接着洗腳。”

冰冷的手指像蠕蟲一樣在腳背上爬動,林星河終于撐不住了,彎腰吐了出來。他叫何碩放開,何碩笑着答應,卻忽然打翻了那盆熱水。

“哥,你不要讨厭我好不好?你眼睛看不見了我也很難過,我真的只是想幫你呀!”

叫喊聲引來了客廳的夫妻倆,這次是真正的滿地狼藉,那出繼母難當的老舊戲碼不夠唱了。

出院之後的第十五天,林星河戴上了墨鏡,獨自打車去了種子中心。他等不到捐贈,做不了修複手術,只能暫時離開崗位。

他打算把那些還沒用上的實驗數據留在單位,要是能幫別人整理出一兩篇論文也不枉費自己半年的心血。可當他扶着盲杖踏上那層樓時,自修室裏為何碩打抱不平的聲音徹底壓垮了他的脊梁。

“小碩根本不是那樣的人,林星河一定是誤會了!”

“還說呢,上次民警來調查,我都恨自己只長了一張嘴,不能替小碩解釋清楚。小碩,雖然你哥挺慘的,但咱該說清楚的還是得說,不能總讓你一個人受委屈吧。”

“聽說你給他端洗腳水還被他故意踢翻了?要我說,你就少管他的事,給他時間讓他自己冷靜去。”

“師兄師姐都別這麽說啦,我哥只是心情不好。我能理解他,也會耐心等他,總有一天他會想通的。”

“哎,小碩你就是心眼兒太好,卻不知道好心未必能換來好報,軟柿子就是容易招人捏的。”

……

林星河怎麽都想不明白,從做畢業課題到成為一名實驗員,來種子中心也快兩年了,卻比不過何碩的幾次讨好賣乖。

他雖不精通人情世故,但也從沒得罪過誰,獨自發表的論文也往二三作者位上填過他們的名字,楊教授誇他國外文獻看得透徹,他也從不吝啬把自己的翻譯稿分給大家參考。

最後,就得到了這樣的結局?

錯了,真的是錯了。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不是靠真誠就足夠的,當你開始拔尖兒時,你連呼吸都是錯的。

林星河傷心,憤怒,壓抑得快要爆炸,摸索進自修室,掀翻了手頭能碰到的所有物品,又當着他們的面撕碎了記錄本。

他不要了,也不會再回來了,他的實驗數據寧願燒成灰燼也不要再給這些人看一個字。

盲杖敲擊着地面,噠噠噠噠噠,是他留給種子中心最後的聲音。

他抱着自己的電腦離開了學校,孤獨無依地站在馬路邊上。世界如此喧嚣,腳步匆匆忙忙,仿佛人人都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幹什麽。

唯獨他,眼前一片黑沉,心中一片茫然。

下一秒,耳邊響起了急剎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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