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殼裂
殼裂
旭日西斜,依兒正坐在床邊縫補衣物。
夕陽透過棗樹的枝葉灑在牆上,留下斑駁的光影。那光影搖曳生姿,輕而且柔,偶爾躍動,知有風來。
手上這件衣服已經穿了十幾年,腰側的接縫處已縫了無數次。雖然穿着舒适,但這次縫完再壞,就沒有縫的份兒了。
“你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挑擔,出門應不了差使,居家使不好針線,這家裏的大事小情哪一件指望過你?”
耳畔忽然響起女人的話音,依兒一驚,下針刺破了食指。她四顧張望,沒人。再看手指,已浸出豆大的血珠。她趕緊用唇吮了,移開看了一眼,又吮。
“現如今,可算有個指得上你的機緣,還是這麽樁美事。你這書念多了,怎麽反倒不懂事了呢?”
話音不斷,依兒用掌心拍了拍額頭,接連吹了兩口氣。
“不是媽不心疼你,就算去佛堂問你爹,他也得是這個意思。這些年,這個家,若沒有你姐你哥撐着,能由着你去上海念那些閑書?還不早就嫁人生子了!哪還有那窮小子什麽事?”
依兒快速收好針線,系好包袱放入衣櫃,又在衣櫃前站了片刻,用力地關上櫃門。
“做人不能太自私,這兄弟姐妹就得相互幫襯。”
依兒捶了捶櫃門,又用雙拳敲擊着大腿,在屋內走了兩個來回。耳朵裏嗡嗡直響,她沖到床頭櫃前,從茶杯中掏出兩把水“啪啪”地拍在臉頰上。
“你姐結婚這麽些年還生不出孩子,媽都快急死了!你哥這個坎兒若沒有邱家幫忙死活也過不去。若非有姑爺這個機緣,你就是把自己锉成灰也幫不上忙啊!”
耳邊的說話聲和嗡嗡聲越來越大,依兒絕望地仰了下頭,撲倒在地,跪爬到桌腳,推倒那裏立着的一個竹筒,榛子灑了一地。
“榛子灑了,你趕緊撿!趕緊撿!”依兒厲聲催促自己,“一個,兩個,四個,五個,七個,八個,十個,十一……”。
“以後你們姐倆擰成一股繩,你只負責生,你姐負責帶,天底下哪還有這麽圓滿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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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二十八,三十,三……”
“以後孩子都是我們林家的,任姑爺在外面怎麽瘋,邱家的大頭兒在咱們林家!”
依兒停下手,癱坐在地上。
“媽,咱別惦記邱家。即然事已至此,姐夫又救了哥,那就聽您的,這孩子我給姐生下,生出來後,讓哥給他們送過去。”
“依兒你傻呀?這一胎是兒是女還不知道,就算是兒子那也不保靠,邱家需要的是你這個人!”
“邱家不需要我,能生孩子的女人有的是!”
“但林家需要你,你哥你姐需要你!要媽怎麽說你才能明白呀?再說了,就你現在這樣,那窮小子還能再要你了嗎?到時候,你兩頭落空沒個着落!哪能像在邱家那樣,姐姐護着,姐夫寵着?聽媽的話,你就老老實實地待在邱家吧!為了你哥、你姐還有你,媽我給你跪下了!”
“媽!媽!您別跪我呀!媽!我跪!我跪!我錯了,媽!我生!生!生……”
依兒伏在地上,雞啄碎米一般磕着頭,地上的榛子被磕得四處亂滾……
卿卿我我了一下午,估算着依兒也該吃過晚飯了,子傑和歡兒才出了門。
兩人一路說笑着來到老宅門前,“當,當當”,子傑輕輕地叩了三下門。
沒有應答。
子傑又叩了三下,加了力道。
還是沒有應答。
子傑怔了一下,重重地叩了三下,卻沒等回應,低頭翻出了鑰匙。
“你幹嘛?哦對,你有鑰匙!”歡兒正疑惑間,子傑已Λ嘩啦嘩啦地轉動鑰匙,打開門後搶先沖了進去。
歡兒跟着進門,拔了鑰匙,将門掩好,卻見子傑已沖到房門口了。
卧室裏光線昏暗,依兒蜷縮着趴在桌邊的地上,臉貼着地面。
子傑沖進卧室,腳下踩到了榛子,差點滑倒。
他緩緩地跪在依兒身後,搭着依兒的手腕把了把脈,輕輕地抒了口氣,然後小心地将依兒翻過身,用手臂托起她的頭。
依兒的額頭一片青紫。
歡兒可能是吓呆了,怔怔地站在門口。
“你先把燈打開,地上有榛子,注意點兒!”
子傑吩咐完歡兒,單膝撐地,托起依兒,小心地站起身,腳下試探着着地,艱難地蹭到床邊,将依兒放到床上,随手脫去僅剩一只的鞋子。
歡兒走了過來,默默地立在床邊。
子傑細心地拉直依兒的衣袖、衣角,褲角,然後扯開被子蓋好。
依兒的呼吸很均勻,好似熟睡。額頭上的青紫微微隆起,右側面頰和鼻頭處有幾道泥印,在瓷白的肌膚上蜿蜒。
“每次見她這樣我都會想,或許她這次就醒不過來了,或許醒不了對她而言倒是一種解脫。”子傑站在床邊,黯然地看着依兒,“可每次她醒過來,再看到那深情款款、笑意盈盈,我就又會覺得,她的這些苦難或許都值得。”
歡兒挎住子傑的胳膊,仰頭看了看他,又垂下眼簾,側頭倚在子傑肩上。
“要是我們沒有過來呢?”歡兒輕聲問。
“那就繼續睡在地上呗,什麽時候醒了,自己回床上。”
“……不用給她吃點藥嗎?”
“不用,脈象很平和……就是她那額頭……我在猶豫要不要處理一下……”
“可以消消毒,然後冷敷。”
“消毒……會不會疼醒?”
“……會吧?”
“那……就只冷敷,先擦一擦臉。”子傑說着,掀開枕邊的床單,抽了四塊帕子出來交給歡兒,“你負責擦臉和冷敷,我收拾地上的榛子,你進出當心點。”
分工明确,各自行動。
子傑先用掃把清出一條過道供歡兒進出,然後将過道兩側的榛子歸攏成一個個的小堆兒,再用盆子一堆堆收起。快速地将榛子過一遍水,鋪在竹籮裏,送到門外的矮牆上晾着。
夕陽西下,院子裏也昏暗下來。
歡兒坐在床邊,剛剛替換了依兒額頭上的帕子。
“行了,就敷這些吧,等會兒我給她取下來。時間不早了,也不知她什麽時候能醒,你趕緊回去吧,我在這守着。”
“不,我想再陪你待一會兒。”歡兒嘟着嘴,手裏的帕子扭成了麻花。
“……那……你得先給家裏打個電話,告訴他們晚點回去……但是,別提她的事。”
“嗯,知道。我再買點吃的回來吧,她能吃什麽?”
“什麽也吃不了。就買我倆吃的吧,看你喜歡。”
“哦,那我快去快回。”歡兒應着出去了。
子傑立在窗前,看着歡兒離去的背影,心中忽然一凜——這個院子确實有些魔性——依兒為了心中的那個他守在這裏,自己為了依兒留下不走,如今,歡兒又因自己不願離開……
子傑踱回床邊,輕輕地掀去依兒額頭的帕子,俯身細細地打量那塊兒青紫,敷了半天并無太大變化。
子傑在床邊坐下,凝神打量着依兒,眼圈兒一陣陣酸澀——您說您這一天天的,不化妝,卻時不時地添點兒彩!這形象,咱是徹底不要了是吧?不知道的,還以為您去請香還願了呢!
這屋子裏什麽神仙也沒有,您磕多大的頭都沒用……再說就您那小心願,玉皇大帝都沒招兒,除非輪回轉世,再把您還給他……
依兒的胳膊動了一下,忽然就擡起手去抓額頭。
子傑趕緊抓住她的胳膊按了回來。
依兒皺了下眉,微微地睜開了眼睛。
子傑前傾了上身,微笑着打量她。
依兒欣喜地笑笑。
子傑也笑,但并未出聲,只默默地看着她。
依兒的笑容卻漸漸消褪,她合上眼,低聲問:
“幾點了?”
“六點……二十二。”子傑看了眼手表。
“……還沒吃飯吧?你去幫我把菜洗好,我這就起來燒。”
“不用了,歡兒去買了。”
“歡兒?她怎麽來了?”依兒睜開眼,眉頭微蹙。
“呃……有事路過,順便來看看您。不過您放心,囑咐過她了,別跟她爸媽說。”
依兒輕嘆了一口氣,頭向內轉了轉,又合上了眼。
子傑輕輕地托起她的手,用力地握了握。
依兒的頭又向內轉了轉,指尖回勾,挂住了子傑的手。一滴淚滑過鼻梁,彙入另一只眼,又從眼尾流出……
歡兒回來時,依兒正坐在書桌前梳頭,子傑守在桌旁。
見歡兒進門,子傑趕緊迎了出去,接過歡兒手中的東西送到西屋。
歡兒快步跑到依兒身邊,接過依兒的辮子,笑着說:
“姑姑,我幫您!”
依兒垂下手,微微一笑,“謝謝你,歡兒!”
“不用謝。以前我也給媽媽梳過頭,可她嫌我梳的醜出不了門!”
“姑姑不怕。”
“姑姑人長得美,怎麽梳都能出門。”
依兒微微揚起頭,笑着問:
“就這樣,也可以出門?”
“哈哈哈!這樣可不行,要是這樣走出去,不知得有多少人圍過來憐香惜玉呢!”
依兒嫣然一笑,目光瞥見剛走進來的子傑,略擡高了音量,委屈地說:
“話說我這老了老了,多個人管束不說,如今又遭人打趣……人單勢孤啊!”
“您那是姑侄情深!我一個路人,承蒙不棄……我才是人單勢孤的那一個好嗎?”
“現在哪還是什麽路人呀?不是有人替我收了你麽?”
“姑姑!”歡兒嗔怪地推了推依兒的肩,又朝子傑使了個眼色。
子傑先是一怔,轉而一臉壞笑,躬身上前兩步,撲通一聲跪在依兒面前,朗聲說:
“姑姑在上,請受侄……侄……侄女婿一拜!”說完認認真真地磕了一個頭。
這頭磕得那叫一個響!
依兒心內震撼,恍惚了一下,卻只微微欠了欠身,笑着說:
“傻孩子,姑姑哪受得起這麽大的禮?快起來,你的心意姑姑心領了!”
歡兒也愣住了——讓你叫聲姑姑而已,怎麽磕出這麽大的動靜?還侄女婿?誰準你了?
歡兒回過神後,扭身踢了子傑一腳,口中怒斥:
“你羞不羞?吓到姑姑了!”
子傑笑着站起身,拉過歡兒并排站在依兒面前,深情地說:
“姑姑,子傑我再不是路人了。以後,我和歡兒就是您最親的人!”
歡兒側過頭,激動地看了看子傑,然後朝依兒邁近了一步,伸出雙臂,柔聲說:
“姑姑,抱抱,抱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