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淪陷
淪陷
多事之秋。
可這立秋沒幾天呀?這一驚一乍的日子就算沒頭兒了!
中午,子傑剛出校門,便見對面的牆腳下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被踩了腳要人賠時間的僞記者——現在是實習記者。
子傑低垂眼眸,輕輕地吸口氣,淡定地走了過去。
“您這又是鬧的哪出兒啊?今天這身打扮,怎麽讓我有種特別不祥的預感呢?”
歡兒摘下墨鏡,嫣然一笑,“陪我兩個小時,對你做個采訪。”
“哦?不用先陪您吃個飯,然後再送您回家?”
歡兒偏過頭笑笑,緋紅了臉,“不用。這次我陪你吃飯,然後送你回家。”
子傑抿了抿嘴唇,又咧嘴苦笑起來,“……呵……怎麽角色互換,我這心裏的壓力反倒更大了?”
“不用緊張,我不會傷害你的!”歡兒盯着子傑認真地說。
“……呵!真還別說,我……我還就是莫名地緊張……你這架式……來者不善呀!”子傑勉強笑了笑。
“你有什麽可緊張的?做賊心虛啦?走!先吃飯!”歡兒摞下話轉身就走。
“吃什麽?”
“牛肉面。”歡兒頭也不回痛快地答道,大步流星地朝面館走去。
子傑緊跟在後面,滿腹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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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到店裏,跑堂對着一前一後兩個人正遲疑先跟誰打招呼,歡兒先開口了:
“兩碗牛肉面不放蔥,兩碟醋。”
“哦。”跑堂應了聲,目光投向子傑。
子傑朝他點了一下頭,低聲說:
“一起的。”
“好嘞!兩碗牛肉面不放蔥,兩碟醋。”跑堂跟後廚報了數。
先前那個靠角落的位置仍空着,歡兒徑直坐了過去。
子傑環顧四周,這會兒吃飯的人不多。
今天來這裏……這是……從哪裏開始就在哪裏結束的意思嗎?惡始,善終?
不過現在也只能靜觀其變了,坐,以待斃。
然後……然後是沉默。
歡兒的雙手扶着膝蓋上的包,側歪着頭,挑釁地看着子傑。
子傑則低垂着眉眼,一言不發。
“還得是我先開口是吧?”歡兒苦笑着說,“……也對,誰讓我先動了心呢?”
“與誰先動心無關。是你說要采訪我,當然得你先開口。”
“……嘁!”歡兒扭頭白了一下眼,這兒的男人都這麽理性而且無趣嗎?
“牛肉面不放蔥兩碗!”跑堂端着托盤過來,在兩人面前各放了一碗面,一碟醋。
歡兒拎起醋碟,子傑趕忙叫住了她,“歡兒,你之前不放醋的!”
“是,但我現在想放。”
“口味這種東西不能賭氣,放完醋,你可能一口也吃不下。”
“面嘛,要多少碗都有。但不放醋,我便永遠不知道這一碗是什麽味兒……一直惦記……更煎熬……”
說着,歡兒将醋碟在碗上方轉了個圈,将醋均勻地灑在面上。然後伸手從筷籠中抽出兩根筷子,将面翻動了幾下,頭也不擡,埋頭就吃。
子傑遲疑了片刻,也拎起醋碟,剛把醋灑到自己的面上,就聽歡兒頭也不擡地說:
“面太燙了,能去給我拿個空碗嗎?”
子傑側頭看着歡兒,繃了繃嘴唇,起身走到櫃臺,伸手在櫃內掏了一個空碗出來,回到桌邊遞給歡兒。
歡兒沒接,埋着頭說:
“放桌上吧。”
子傑将碗輕輕地放在歡兒的碗邊,猶疑着坐下。
歡兒拿起碗,重重地撴了一下,才将面從大碗中挑到空碗裏晾着。
她這是要老賬新賬一起清算嗎?
子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愣了一會兒,才從筷籠中抽了筷子出來,随便拌了兩下,埋頭吃面。
可是吃着吃着,氣氛明顯有些詭異。
子傑擡眼偷瞄歡兒,只見歡兒已經淚流滿面,卻仍大口大口地将面塞進嘴裏……那面分明和着淚水。
子傑放下筷子,快速咽下口中的面,伸手按住歡兒的小臂,輕聲說:
“別吃了,我們走吧。”
“不行……我得……把這些……吃掉!”
歡兒幹脆端起碗,邊哭邊繼續往嘴裏送面。
子傑騰地站起身,沖到歡兒身側,奪下她手中的碗,“吐出來!把嘴裏的面吐出來!你這樣很危險!”
歡兒被迫吐出口中的面。
子傑已掏出帕子,胡亂地抹了抹歡兒的眼淚,又擦了擦她的嘴,不由分說,摟着她的肩出了面館。
強行押着歡兒轉到街角一個稍微僻靜的牆邊,子傑才停下腳步。他用力地抓着歡兒的肩膀,壓低了聲音說:
“歡兒,你不要這樣!不管發生了什麽,你都盡管直說,我扛得住!你不用這樣憋着……你這樣我倆都難受!”
“……我沒事……我……就是傷心……曾經的怦然心動……無論……在記憶裏多麽深刻,在現實中……都已無法重現!”歡兒擡手抹了下眼淚。
“……我……我今天有點慌亂……所以沒留意你的感受……哪天……不管怎樣……等哪天再找機會……我幫你重現……”
“不用……不可能了……”歡兒哭得越發厲害。
“……嗯……是……不可能了……怪我……都怪我……應該再躲遠一點,不該走近你……我……不該……心存僥幸……”子傑松開手,退後了一小步,“但我……做不到那麽理智……所以才會弄成現在這個樣子……”
“你……你說什麽呢?”歡兒哭得有點懵,只覺得兩個人有點自說自話,完全對不上茬兒,“先回家吧,回家再說!”
說完,歡兒一邊抹着眼淚,一邊抓着子傑的手,一起往家跑。
時間是最好的過濾器。
跑回家也只用了幾分鐘而已,可剛剛還雞同鴨講的兩個人,心中卻清明了許多。
進到畫室,子傑還想去開窗,歡兒卻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急切地說:“子傑,你再說一遍,剛才的話,我沒聽清!”
“……剛才……哪句?”
“就是……再遠一點……心存僥幸……還有理智什麽的……”
“這句啊?這句……我收回……剛才,我好像會錯了意,想反了!”
“不能收回,我就是想再聽一遍!”
“可……可是我……你真的想聽?”
“真的想聽,特別想!”
“那好……索性今天我就坦白了……你也知道,我的身世就是我的原罪,在依兒面前是,在你爸爸面前更是。”
“但這不是你的錯!”
“對!我也這麽認為,所以我才心存僥幸,希望你們都能這樣想。對依兒,我無欲無求,只想好好照顧她,就算哪天瞞不下去了,她不理我甚至攆我走,我也無怨無悔;但對你,我有追求,有期待,同時就有顧慮,有忌憚……我不想你因為我的身世而遭受情傷……我……”
“你就刻意疏遠我……就像給我拿了碗,卻要重重地撴在桌子上。”
“碗?沒有……那時我還……只是以後……我都盡量躲着你……沒……沒怎麽……”
“反正,你就是不慣我的毛病!”說完,歡兒松開手,用力地抱住了子傑,“不可以!以後不許你這麽對我!”
子傑心內一熱,眼角發酸,一股熱淚洶湧而出。她抱緊了歡兒,強壓着內心失而複得的狂喜……
“你知道嗎?”子傑壓抑着氣息,在歡兒的耳邊呢喃:
“你剛剛……真的吓死我了!這套衣服供起來吧,以後不許穿了……我見了太緊張!”
“你才知道緊張……真正危險的時候早就過去了……”
“嗯,我知道……叔叔從杭州回來,我就已經被扼殺了!”
“嗯?”
“那天在河邊,你讓我叫表姐……我就明白了……”
“你明白什麽了?”歡兒擡起頭,瞪着子傑。
“明白……你試圖重新定義我們的關系……就像依兒姑姑。”
“我……我沒想那麽多呀……那天純粹就是逗你玩兒的!”
“言為心聲。玩笑,有時是一種假設和試探——對別人,也是對自己。”
“真不是!”歡兒用頭猛磕了一下子傑的肩窩,“以後,我還真得碎碎念地把話說透,不然你這心思總是想歪。”
“我想歪了?”
“……反正沒想到正地兒……”歡兒垂下眼眸,哼唧着說:
“我是想過要和你分開。不過不是爸爸回來之後,而是爸爸出發之前……準确地說,就是姑姑出事的那天。”
“姑姑出事那天?你爸媽送她回來那天?”
“是啊!沒想到吧?”
“為什麽?”
“……因為……忍無可忍了呗!”
“忍?忍什麽?”
“忍你對她的好啊!之前的就不說了,單說那天——那麽晚了你還守在她的院外,要是她真沒回去,你莫非要守一整晚?然後又留在那兒照顧她……你對她……會不會用情太深了?天下哪有這樣的幹兒子?”
“……所以……你以為……”
“不是我以為,爸媽也這麽以為!”
“你爸媽?”
“爸爸第一眼就覺得你不對勁,那是男人,不,情人的直覺!”
“唉,百口莫辯了。”
“其實,你自己肯定也意識到了,所以總跟爸爸說兒子什麽的。其實爸爸倒沒有那麽介意,只要能對他的依兒好,什麽關系他都能接受。但我不一樣,我……我……”
“你要的是終身伴侶,必須心無旁骛!”
“我不能像爸爸媽媽那樣,眼前人不是心上人……有別的心上人也不行!”
“那……心上有別人,也不行嗎?就像你的心上有爸媽,有弟弟,行嗎?”
“你別繞我!”歡兒捶了一下子傑的腰,氣惱地說:“小姨,也行的。”
“呵呵!所以,你爸媽的杭州之行反倒是拯救了我?”
“本沒打算跟你說這些……之前只想悄悄地退出……退到……朋友的邊界,互不相擾,各自安好。改變主意後,也只是想悄悄地走回來,今天就想用這樣的方式紀念一下。沒想到會情緒失控,哭了這麽久,又跟你說了這麽多……其實就是想讓你知道,我不介意你的身世……爸爸也沒有介意,真的沒有介意……他說,你也仍是個孩子,細究起來,你的處境最難……你沒有義務承擔這些……”
“既然說到這兒了,我還得繼續坦白——其實,我對依兒所做的一切并非基于義務,更不是替父母贖罪。
“誠如你和叔叔感受到的,那的确是愛,深愛。當年,我陰差陽錯地找到了她,然後從好奇到同情,再到認可和欣賞,我是真的喜歡她。但那是對長輩的喜歡,或者就如喜歡李清照、白居易、陶淵明一樣。
“雖為同父同母的親姐妹,她卻與家母迵然不同。家母的心追逐錢和榮耀,不管多麽富有;而她的心追逐愛和自由,不管多麽渺茫。
“從前,我也沒有覺得錢和榮耀有什麽不是。我自然而然地認為,生活本該如此,只能如此——為了錢盤剝算計,為了榮耀争鬥搏命……直到遇見她,我才知道愛是什麽模樣,自由有多暢快!
“所以,我處置了家業,決意安安心心地過現在的日子——不缺錢,也無需榮耀,衣食無憂,怡然自得。”
“怡然自得?真的嗎?我看你緊張得很!”
“……不一樣……現在只是關心則亂而已……因為心裏多了一份牽挂,于是肩上平添了一份使命!”
“這些話你該跟爸爸聊。在爸爸心裏,依兒就是美好的化身。他不知如何描述,只能不斷地在腦海中回顧畫面,在心裏重溫感動……我和媽媽都沒有見過依兒,卻因着爸爸的心心念念莫名地愛上了她。”
“你,還有你媽,也都愛她,是嗎?”
“沒錯,我們都愛她。甚至,不再只是因為爸爸……我們,早就當她是家人了……”
“她是家人了,那我呢?孤苦無依的我?”
“你……你不是表弟了嗎?”
“我不做表弟!”
“那……你還得争取……”
“怎麽争取?對比你那許書承标準,除了‘長兄如父’我沒機會展示,其他方面我都不差!”
“你還真比啦?比得過嗎?”
“我比你爸英俊高大吧?”子傑一臉的自信。
“仁者見仁啦!”歡兒竊笑。
“情人眼裏我肯定完勝!”
“可你是個敗家子呀!賣房賣地,又只能賣畫謀生!”
“冤枉啊大人!我賣房賣地也是經營啊!小爺自打記事兒起,每天只有兩件事——念書和生意。論起生意,小爺可是闖蕩過江湖噠!”
“誰說的,你不是還畫畫了嗎!”
“畫畫全靠暗渡陳倉,偷偷地!”
“空口無憑,誰知道你是不是花架子?”
“那……是不是要我炫一下富,大小姐才肯屈尊下嫁?”
“誰跟你談婚論嫁了?”
“你呀!一上來就把我吓個半死,緊接着又盤查我半天,總得給個說法……”
“……一直……都是我在說……你還敢要說法?诶你……你……”
“大記者……早就警告過你……這裏不是桃花源……真的……很危險……”
……
真的很危險,一吻,淪陷。
“以後你改下稱呼吧,叫玉老師既麻煩又生分,小姨你一時半會兒也不敢叫,幹脆直接随我叫姑姑吧!”
“……好啊……那……怎麽跟姑姑他們解釋?”
“解釋什麽?他們那智商還用解釋嗎?”
“哦……不過總還是有點兒突兀……要不,今晚先一起去看看姑姑?”
“今晚?會不會太唐突?”
“不在那兒吃飯,只去認個門兒。”
“認門兒?”
“對呀,先去認一下我女朋友的姑姑家,嗯?”
“哦,那就還是得我先開口——姑姑,這位是……喂,小夥兒,你叫什麽名字?”
“演得太過啦!你帶人回家不知道名字呀?”
“那又不是我家。”
“回你家也行呀,直接帶我拜見岳父岳母大人!”
“不行!在你岳父岳母那兒,我還倒着走呢!”
“倒着?等等……聽這意思……在我岳父岳母那兒,你曾正着走過,我是過了關的,是不是?”
“想什麽呢?差得遠呢!”
“哦,那就還是先見姑姑吧,姑姑肯定過關!”
“過關……你确定?诶,不會再有什麽意外吧?上次那種?”
“不會。她會樂見你找了我這麽個可心的郎君,歡喜還來不及呢!”
“嘁!反過來說還差不多!”
“反過來說就更對了,她當然會樂見我給她找了你這麽個可心的兒媳婦!”
“喂,以前都沒發現,你怎麽這麽油嘴滑舌呀?”歡兒重重地捶了子傑一拳,“不過話說回來,以後依兒再有什麽事,我去照顧。雖說是姑姑了,但肌膚之親還是能免則免。”
“肌——膚——之——親?”子傑咧着嘴,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深思熟慮一番後誡懇地點了點頭,“嗯,好的。那麽請問,診脈算嗎?如果算,你也學一下呗,我現在就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