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雲水暖陽

雲水暖陽

長寧五年初春,劉叔在家過完生辰,江和和衆人在和氣生財又為他辦了個簡單的生辰宴。

江和忽而意識到,沈君竍來清石溪已滿兩個年頭,而他竟從不曾問過沈君竍的生辰。

對自己的生辰不上心也就罷了,怎還能忘了先生的?江和懊惱不已。

歸家後,江和立即叩響了沈君竍的門。

院子裏的棚子前些日子已經撤去,花兒們被養護得好,此刻生機勃勃。

唉,花也不曾好好賞過……

江和候在門前,握緊拳暗下決心,今年定要給先生好好過個生辰。

沈君竍應門時見江和一臉嚴肅,還以為是出了什麽大事,問清緣由後,沈君竍笑答:“我的生辰,江公子不是每年都陪我過了麽?”

“何時?”江和疑惑,與先生待的日子也不算少,究竟是哪一天,他不得而知。

“冬—陽—酒。”沈君竍俏皮地給了提示。

“中秋!”江和恍然大悟,內心慶幸不已,随即又冷靜下來:“先生該說一聲的,都不曾給先生準備禮物。”

“江公子親手釀的冬陽酒已是最好的禮物。”

“不一樣的,那時不知先生生辰,算不得禮物,今年定不會落下了。”

“好,那我便期待着。”沈君竍應這話時,眼角溫情脈脈。

待江和走後,沈君竍遙望月色,手搭在窗邊,指尖沾染上一層薄灰。

生辰禮麽?

沈君竍撚着指尖灰塵望向房內若有所思。

今年應是能送出去了。

*

冬九九這日,江和照例上蘇府送點心,來過許多回,江和已與府上人相熟,入了府便徑直前往書竹小院,未勞煩小厮引路。

府內上下一派緊張氛圍,人人忙忙碌碌,江和擔憂蘇二公子加快了腳步,見書竹小院與往常無異,江和放下心來。

“二公子,江和前來送點心。”

蘇衍從屋子裏出來:“我猜少東家這會也該來了,已沏好了茶,少東家請進。”

“叨擾二公子了。”

入了院子,江和不見往日寸步不離服侍蘇衍的侍女,好奇問道:“二公子,今日怎不見秋雨姑娘?”

“秋雨年前便回了老家,她的爹娘給她尋了門好親事。”

“尋得良緣是好事一樁,秋雨姑娘值得。”

“是啊,她值得。”蘇衍跟着感慨。

“二公子不再另尋個服侍之人?”江和見院子內除了他二人再無別人,擔心蘇衍一人照顧不好自己。

江和上蘇府送點心已有五六年,與蘇衍漸漸熟識,得知蘇衍體弱,江和心疼這個困于府邸的和氣小公子,來的時候總會陪他說說話解悶,時日久了,兩人倒處成了朋友。

蘇衍搖頭:“不尋了,尋的人都不如秋雨貼心,況且……”

不是錯覺,自入門時,江和便覺得今日的蘇衍甚為悲傷,此刻蘇衍的欲言又止更為證實了江和的想法。

“二公子,若是有心事想說,江和會聽。”

蘇衍嘆了一口長氣望向窗外,天空澄淨如洗,竹葉碧綠如新,經過冬雪洗禮,天地煥然一新,而他……

“少東家,你可有心上挂念之人?”

被問及這話時,江和想到了沈君竍,過往種種浮現于腦海,嘴角便微不可察地上揚,江和誠實答道:“有的。”

江和的溫柔笑意自然沒逃過蘇衍的眼睛。

“我也有個心上挂念之人,少時遇見的,不止挂念,更是心悅。”

*

蘇衍生來體弱,不似尋常孩童能跑能跳,整日悶在府中,與藥為伴。

府內可見府外的花燈與煙火,蘇衍好生向往,于是趁着守門小厮換值之際偷跑出府,親眼見一見外頭的新奇繁華。

蘇衍仍記得,那日是春分,春暖花深,他在那日遇見沐昀,從此驚鴻枕于心間,歲月不褪。

那日天空澄淨如琉璃,風和日暖,漫天柳絮紛飛。

一處楊柳河畔旁,有姑娘正在浣衣,河水映着綿軟白雲和姑娘的動人笑顏,她們時而交談,清脆的笑聲回蕩在四周。

姑娘們刻意壓低了聲音,讓人不覺喧鬧,倒給這方春色增添了生趣。

原是河畔邊開着一座私塾。

書聲朗朗,引得蘇衍駐足,于是他費力搬來好幾塊石頭,摞成一堆用來墊腳,私塾的牆頭不算高,蘇衍站在石堆上,正好露出一整個腦袋。

學堂內,一群白衣學子頭戴方巾,手抓着書本兩角,搖頭晃腦地朗誦着詩文,夫子拿着戒尺來回踱步。

一胖小子生了困意哈欠連連,被夫子發現,夫子舉起戒尺在他的手心上連打三下,小子吃疼欲大哭,見夫子再度舉起了戒尺,硬生生将哭聲吞下,卻不巧打了個嗝,引得哄堂大笑。

夫子氣憤道:“安靜!”

蘇衍覺着有趣跟着偷笑起來。

沐昀的餘光瞥到牆外的圓圓事物,擡起眸仔細瞧清了牆頭探着一顆小腦袋的蘇衍,眼睛彎成月牙兒,露出兩顆小小虎牙,既可愛又靈動。

許是被蘇衍那純真明媚的笑容感染,沐昀的嘴角揚起一抹柔軟的弧度,心感小小人兒勝過春日美好。

蘇衍一眼便瞧見斯文發笑的沐昀,一時間挪不開眼,這個小哥哥生得可真好看啊,眉眼,鼻子,嘴巴,哪哪都好看,可謂神清骨秀。

恰有日光被樹葉打碎成影,落了幾點暖黃在他的眉間,那人便勝過人間無數。

心随風動,蘇衍再大些才知,這一眼的心動,成了他一生的心動。

“小娃娃,不得爬牆偷聽,有辱斯文!”夫子發現了蘇衍沖他呵斥道。

“啊……”蘇衍受到驚吓,一個沒站穩向旁倒去,手和腿摔疼滲出了血,有些犯暈。

蘇衍怕疼,可他既是偷跑出來的,自然不願大哭引來衆人圍觀。

于是他坐靠在牆邊,咬着下唇捂住傷口,眨巴着眼睛欲把眼淚收回去,強忍等着疼痛勁緩解。

蘇衍低着頭,待視線清明,瞧見了草地上有一條細長的“黑線”,湊近了瞧,原是搬食的螞蟻,正有條不紊地來來往往,搬送着一批又一批的“糧食”,蘇衍甚覺有趣瞧得出神,也不覺疼了。

“你這小娃娃,倒是忍得住疼。”  沐昀兀自掏出絹帕為蘇衍包紮傷口,他的動作很輕,怕弄疼了蘇衍。

“你是哪家的小公子?獨自偷跑出來,爹娘可是會擔心的。”

蘇衍聞聲視線上移,迎上沐昀暖意盈盈的雙眸,這般近看,小哥哥更是好看了,他的眸中如同盛滿夏夜星光,清澈透亮。

“蘇家的蘇衍。”蘇衍笑呵呵地看着沐昀,顯得有些傻乎乎,沒去細想沐昀是怎麽發現他是偷跑出來的。

“哥哥是哪家的公子呀?。”

“沐家的沐昀。”沐昀順着蘇衍的回答作答,笑意淺淡,如似暖陽,蘇衍心中暖意橫流。

不好留蘇衍獨自一人:“蘇家小公子,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可是,可是我怕。”蘇衍害怕被責罵。

沐昀摸摸蘇衍的頭:“不怕,只要好生認錯,爹娘不忍責備你的。”

他躬下身”“來,我送你回家。”

“嗯。”蘇衍趴上沐昀的背。

日頭漸沉,人聲尚存,蘇衍卻只聽見自己心頭那如同春雷般的心跳,他兩手搭在沐昀肩上,将頭埋得更低了,好遮住臉頰上滾燙的緋紅。

歸家已是傍晚,蘇府上下亂作一團,沐昀牽着蘇衍的小手叩響蘇府的大門,手心的暖意給予蘇衍莫大的勇氣。

“小哥哥,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會的。”沐昀蹲下身子摸着蘇衍小小的腦袋回答。

只這一句,蘇衍再無所畏懼,無論是不久後要面臨的責備,還是更遠以後要面臨的劫。

一眼萬年,蘇衍在看到這個詞時,嘴角漫上笑意。

原是一眼萬年。

兄長曾為他捉來漫天螢火,蘇衍将沐昀同這漫天螢火一齊珍藏于心,這一藏便是許多年。

——

光陰瞬息,一晃十年而過,正值初雪時節,雪花小巧綿軟,飄飄灑灑落于人間。

蘇衍伸出手,兩三片雪花落入他的掌心化成一灘晶瑩。

又是一年歲月過,蘇衍最愛在初雪來臨之際,趴在窗邊看雪花落下,一層又一層,直至鋪滿人間。

若是雪下得厚了,兄長修沐,便可與兄長圍爐長談,尋得安心惬意。

蘇衍愛極了雪,雪色純白無瑕,又好似當年被他揉皺的白衣。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往年看得歡喜的雪,此時卻看出了苦悶愁緒。

開春後便是他的十五歲生辰,他的劫便要來了,時日将近,蘇衍愈發恐懼,害怕餘生不複得見。

當年偷跑出府,蘇衍躺了半月有餘,蘇晉命人嚴加看管,将他禁足書竹小院,此後十年,蘇衍再沒踏出過蘇府。

蘇晉并非要一直困着蘇衍,見他身子好轉些了,便讓蘇哲帶着蘇衍出府轉轉,蘇衍卻是搖頭拒絕,只因為府外沒有沐昀。

雪下得早,書竹小院已積了一層薄雪。

蘇晉和蘇哲忙于朝堂年末之事,年前鮮少來看蘇衍,書竹小院便終日只可聞爐火偶爾燒出的噼裏啪啦聲。

寒風吹落枝頭的雪,蘇衍滿腹心思,愁緒橫生,深感苦澀無力。

絹帕上的殷紅在雪的映襯下分外刺眼,蘇衍将帕子藏住,若是注定熬不過,那讓父兄少憂心一會也好。

雪落無聲,愈發安靜,不待春節過完,秋雨便辭工回老家成親,秋雨走時,淚水漣漣,直言舍不得。

“傻姑娘,成親是好事,要開心啊。”

秋雨用力點頭:“公子,要多保重。”

這十年裏,院內四季更疊交替,日色長時,蘇衍叫上秋雨一同種花,或兩人同坐在亭中看天上白雲變幻,繁星漫布,日色短了,蘇衍帶着秋雨在書房中讀書。

兩人主仆情誼甚重,蘇衍也是舍不得秋雨,但不忍留她:“你也好生保重。”

秋雨走了,書竹小院便更安靜了。

十年間,蘇衍以書為友,在翻看到一眼萬年時,“沐家的沐昀”,那溫暖的聲音便會在腦海中回響起。

蘇家小公子,家中變故,此去不知歸期,然相逢之約,沐昀定然遵守。

沐昀父親病重,舉家搬離清石溪尋醫,擔心蘇衍尋來,特意留了信。

蘇衍時常拿出信反反複觀看,信紙雖泛舊卻仍然平整。

我可還等得到?思得深了,蘇衍不知眉間濃愁。

除夕當日,朝中設盛宴,父兄入宮赴宴,家中姊妹五六人,蘇衍守着滿桌佳肴,心中不是滋味。

自兄長入朝為官起,蘇衍便是年年獨自過除夕,晚宴過後,蘇衍回到書竹小院失聲痛哭,當夜的雪載滿他的悲傷。

初一,蘇哲帶着禮物來看望蘇衍,他知蘇衍心中憂愁,将人好生一通寬慰,蘇衍才緩緩開心起來。

“小衍,昨夜陛下為兄長與丞相千金賜了婚。”

陛下賜婚是件大事,蘇衍卻關心另一點,“兄長可鐘意丞相千金?”

“陸小姐知書達理,溫婉賢淑,是位好姑娘。”

蘇哲雖沒有直接回答蘇衍,他這般模樣,蘇衍了然兄長是動了心。

原是千金獻舞,兄長伴曲,一曲一舞,一見傾心。

才子佳人,确為良配,蘇衍由衷為蘇哲高興。

送走蘇哲後,蘇衍望雪生愁,他年年派人打聽,卻年年未有沐昀歸來的消息。

雪仍在綿延飄灑,庭中的雪又厚了一層,蘇衍一滴清淚凝着冬日寒涼滑落,在窗桓邊凝結了一層薄冰。

*

“少東家,你說,我可還等得到他?”

“自然等得到。”江和想給蘇衍打氣。

“可等到了又該如何?且不說我能否活下去,若真能活下去,同為男子,又該如何長相厮守?”蘇衍悲悲切切。

初聽時江和心中震驚,只因這情于當時當世都太過驚世駭俗,而後漸漸于他而言,聽來是一段兩情相悅。

“既是真心,男子又如何?”江和鼓舞蘇衍,也在鼓舞自己。

蘇衍驚訝于江和的回答,他原以為他說出來,江和雖不至嬉笑,但也會沉默以對,無法理解。

男子相守,哪會輕易被人接受?

蘇衍漸漸睜大眼睛,斷斷續續問道,“少東家,你心中挂念之人……也是……男子嗎?”

江和沒想到蘇衍會突然問起這個,冷不防地紅了臉,但見蘇衍神色真誠,眼神中有着某種希冀,江和不忍讓他失落,鼓起勇氣點了頭,“是。”

半晌無言,春風游離于兩人之間,心意卻是不言而明。

“那少東家可要好生珍惜,莫要錯過。”蘇衍舒心起來。

“也願二公子與心中人早日重逢。”江和回笑。

“承少東家吉言。”

*

清石溪冬月裏新開了一家醫館,開在整個市集的邊緣,既遠離了人聲喧嚣,也不至于門庭冷落。

這家醫館的大夫生得俊朗,相比于他的醫術,他的相貌更為人稱頌,城中少女春心萌動,便将他傳得更神了,“妙手回春”“再世潘安”雲雲。

曾有小姐傾心邀約,他斷然告知已心有所屬,常有小姐問他傾心何人,他笑而不答,眼中溫柔流轉,是藏不住的心悅愛意。

少女們久而久之便死了心,不再上門打擾,醫館漸漸清淨。

沐昀重回故地,心緒萬千。

十歲遇見一個惹人心疼的娃娃,受了傷不哭不喊疼,眼角明明還留着強忍的淚痕,卻是對他展開笑顏。

這一笑,卻是笑到了他的心尖上。

于是,心有所念,他捧起了醫書。

小娃娃可還好?

不應再叫小娃娃了,他如今該有十五六歲,是個真正的少年郎了,沐昀搖頭失笑。

沐昀替人看診時,沐昀總會有意無意地打聽蘇衍,大家都言蘇家二公子常年都待在府內,從不曾出來走動,誰也不知他如何。

他想起師父曾言,“自娘胎帶出來的病大都難愈,束發之年左右總有個大劫。”

想起蘇衍年歲,沐昀心憂,盤算着如何尋一個由頭入蘇府見蘇衍。

——

隆冬二八過,春芽新發,辭去舊年迎新歲,踏春便開始了,百姓都喜上廟裏求神拜佛,或求升官發財,或求美好姻緣。

沐昀也想着去拜拜,求一求菩薩保佑蘇衍身體安康。

這天沐昀正欲出門上香,瞧見街邊人頭攢動,人聲嘈雜,沐昀斷斷續續只聽清了“尋醫”二字,便索性先看看是何事。

蘇府重金求醫。

蘇府!難道是蘇衍?

沐昀心急顧不得其他,果斷撕下告示,回醫館拿上藥箱,急急往蘇府趕去。

待言明來意後,蘇府小厮将沐昀引入一間房中。

床上躺着的人面色虛弱,和記憶裏的臉有幾分相似,卻不是蘇衍,蘇衍的眉要再淡些,沐昀松了口氣。

身為醫者,沐昀不曾馬虎,給蘇哲把脈探究是何因。

不見外傷。

彼時正值氣候回暖,蟲類遷徙,沐昀猜想蘇家郎君許是不慎被某種毒蟲咬了,他急忙摒退衆人,果不其然在蘇哲腰間發現了一處極細的傷口,若不仔細瞧還真瞧不出來。

蟲毒對沐昀來說并不難解,他學醫之時自然免不了要上山采藥,山上毒蟲衆多,師父苦心研制出一種對抗蟲毒的奇藥,命名百解。

承了師父的福蔭,沐昀心下感激,朝着東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将藥丸喂下,蘇哲的臉色恢複不少,蘇晉見了,心總算是安定下來,将沐昀請進書房。

“令郎體內尚有餘毒,只需再服幾日的百解,便可完全痊愈。”沐昀将手中的藥瓶呈遞給蘇晉。

蘇晉接過藥瓶,承人恩情,敞亮問道:“先生可有所求?”

沐昀便也不再客套,作揖回答:“小生曾與貴府二公子幼年結緣,知二公子身子不佳,心中一直挂念,這些年小生苦學醫術,只盼能治好二公子。”

蘇晉愣住,看着沐昀回憶了許久,又不甚為确定:“先生莫不是當年送衍兒回來的那位小公子?”

沐昀輕微颔首。

沒想到沐昀能記挂蘇衍如此之久,想起一直困在府裏的蘇衍,蘇晉既愧疚又求之不得:“如此甚好,那便有勞先生了。”

蘇衍知蘇哲好事将近,特地請來繡娘繡婚服,比翼齊飛,祥雲缭繞,願新人琴瑟和鳴,白首不離,這是蘇衍為蘇哲準備的大婚禮物。

聽聞蘇哲卧病在床,蘇衍急着趕去看望,秋雨已離府,沒了旁人攙扶,蘇衍走得急又吃力,才走出書竹小院就體力不濟,喘個不停,需得一步一步撐着牆走,即便如此他仍強撐着不肯停。

蘇衍到底還是沒見到蘇哲,剛到蘇哲的庭院,就被蘇晉命人送回了書竹小院修養。

管家勸說蘇衍要好生照顧自己,這樣蘇哲才能早日恢複,蘇衍只能等,心中日日祈禱。

穿過青綠竹林便見書竹小院,院中的粉色花苞已有了綻放的勢頭,蘇衍正在煎茶,爐火正佳,茶香四溢。

小厮躬身行禮*“二公子,老爺給公子請來了一位大夫。”

話畢,蘇衍未曾回頭,這些年大夫請了許多,皆收效甚微,蘇衍有些膩了,加之他此時正擔心着蘇哲,便沒了好聲氣:“我已知曉,你且退下吧。”

蘇衍不理睬人,使勁煽火,送客之意明顯,爐火燃得愈發旺了,有火星濺出來,沐昀怕蘇衍傷了自己,上前抓住蘇衍的手:“你煽得這樣急,可是會燙着自己的。”

“我來吧。”沐昀接過竹扇,任火獨自燒着,火苗不一會便小了下去。

蘇衍當是來人不識趣,正欲發作,擡頭對上那雙日思夜想的眸,霎時無言,任清風将發拂亂。

征了許久,蘇衍聲音顫抖:“可真是沐家哥哥?”

“千真萬确。”沐昀彎下身子,讓蘇衍看個仔細:“小公子可還認得出我來?”

“自然認得。”蘇衍伸手想摸一摸沐昀臉頰卻又不敢。

沐昀托起蘇衍放下去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小公子想看便仔細看看。”

蘇衍心動,覺着冬月殘留的涼意散盡,春光肆意橫行。

“哥哥已長這般高。”蘇衍朝高了自己一頭的沐昀感慨。

“小公子也長大了。”沐昀摸着蘇衍的頭寵溺說道。

風忽而一陣,不曾停歇,沐昀怕蘇衍着涼,想将他扶回屋內,還未踏入門,蘇衍整個身子因咳而顫抖得劇烈,沐昀搭脈,眉頭緊皺。

蘇衍的情況不喜。

待為蘇衍順好氣,沐昀問:“小公子這些年過得可好?”

“日子平淡,過得尚可,沐哥哥呢?”蘇衍不報憂。

“常言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這已是過了許多秋。”

蘇衍這一刻是如此确定他與沐昀是心意相通的,千言萬語都化作了眼中欣喜。

“小公子,你可願意跟我走?”沐昀心疼蘇衍,想将他護在身旁照顧。

話問出口,沐昀又覺不妥,他怎能自私地讓蘇衍為他離家,沐昀想着這事還是緩緩再提:“小公子……”

“我願意的。”蘇衍言辭堅定,他自知可能時日無多,既已相逢,何苦餘生再離別。

雖費了一番波折,蘇晉最終還是成全了蘇衍。

蘇哲自小就寵蘇衍,蘇衍的任何要求他都會答應,因他們是血脈相連,血濃于水的兄弟。

蘇晉雖難以接受,卻更不忍蘇衍難過,蘇哲勸動了蘇晉。

離府當日,蘇衍将喜服交于蘇哲:“兄長大婚,小衍怕是不能到場了,可惜小衍不是女兒身,若生來是個小姐,女紅定然不錯,那便能親手為兄長和嫂嫂縫制喜服了,這喜服雖不是小衍親手所繡,但一針一線,我都守在其旁,小衍在此祝兄長與嫂嫂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蘇哲動容:“原想将小衍護在羽翼下一生無憂,但小衍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和自己鐘意的人,如此也甚好,他若是待你不好,盡管回來便是,兄長自會擔待小衍一輩子。”

末了,蘇衍交代:“兄長,我鮮少在人前露面,應是無人識得我,衆人皆知我體弱多病,猜我命不久矣。”

“但人言可畏,不可不防,我今日離去後,兄長便對外稱我重病身亡了吧。”

蘇衍知曉,他與沐昀的情不容于世俗,他雖無畏,卻也不能因此讓蘇府蒙羞,讓父兄受人指點。

蘇哲自然不答應,蘇衍猜到如此,跪下懇求,蘇哲哪還硬得起心腸來,只得忍痛應下。

*

蘇府與丞相府的婚期推遲,另擇了良辰吉日,因蘇府再無二公子。

江和知曉內情,來醫館拜訪蘇衍,兩人坐着喝茶,聽着堂前患者議論紛紛。

談及蘇哲寧願推遲與丞相府千金的婚期也要為自家弟弟送葬,醫館裏的病患皆嘆蘇家嫡子有情有義。

“可不是,聽聞蘇家二公子體弱多病出不得門,沒少見這蘇家大公子給他尋醫問藥呢。”

“我也見着過,曾在和氣生財恰遇大公子,我認了出來,同他唠了幾句,大公子是給二公子買的點心,說二公子愛吃這家。”

“這麽聽來,是個極好的兄長。”

衆人紛紛點頭稱贊。

蘇衍本是笑着聽着大家的閑談,笑着笑着便再也忍不住,在堂後悄然流淚。

為他尋醫,為他買點心,為他種滿院桃花,兄長待他的好,他全都知道,而今離開兄長,他亦是不舍。

沐昀聞見堂後細微的啜泣聲,走進來攬蘇衍入懷:“小衍,待兄長大婚之日,我們去南渡莊觀禮吧,那兒離蘇府近。”

蘇衍明白沐昀的心意,雖不能親身到場,也算是參加了兄長的婚禮,能少些遺憾。

江和見蘇衍得償所願,為他高興:“二公子,大婚當日,可有什麽要我帶給大公子的?”

“有的。”蘇衍點頭,将一個錦盒交給江和:“有勞少東家了。”

“二公子客氣了。”

大婚當日,歲吉,南渡莊頂樓。

蘇衍和沐昀尋窗而坐,蘇府內的新人正在行禮,新人穿着的喜服他看得真切,眼淚不覺奪眶而出:“當真是金玉良緣。”

蘇衍從頭到尾,眼神片刻不離,沐昀在一旁握着蘇衍的手安靜守候。

鼓樂聲停,蘇府賓客悉數散場,新人被送入洞房,燭火滅了大半,沐昀輕聲道:“小衍,我們回家吧。”

南渡莊內的客人也已寥寥無幾,蘇衍戴上鬥笠,和沐昀走出酒樓,牽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小衍,你可後悔?”蘇衍不能參加兄長的大婚,沐昀心有歉疚。

“幼時與你分別,我再也不知人間歲月,直至與你重逢,我才重新得見人間色彩。”

“沐哥哥,我從不悔,遇見你,我便遇見你了人間好時節。”

沐昀的手牽得緊了:“小衍,你才是我的好時節。”

兩人悠然踱步,身影被清輝交織纏繞再拉長,似他們餘生漫長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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