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踏雪(四)
踏雪(四)
小順子小跑着到了花樹那邊,見那個美人是孤身在這,又是很認真地埋頭堆雪羅漢,篤定她是哪個宮裏不知輕重的小宮女,清了清嗓子斥責道:“你是哪個宮裏的?難道不知——”
他的盛氣淩人沒能維續到這句話說完,前頭玩雪玩得正高興的紅衣美人便立即回過頭,拍了拍手:“小順子?你來得正好,快去給本宮滾個大雪球過來。”
小順子的趾高氣昂霎時間煙消雲散,他在原地怔了一怔。他一千萬個沒有想到,前一刻他心底還在想着的小倒黴蛋,正是他站了隊的皇後娘娘。
皇後娘娘……果然是個匪夷所思的美人。
小順子不得已,暗暗委屈,手上還是去乖乖給皇後娘娘團了個頂大的大雪球過去,湊過去時,他愁眉苦臉,低聲同皇後娘娘說:“娘娘……皇上正在後頭,娘娘可得……”
可得怎樣呢?娘娘剛剛那狷狂勁兒,已是一絲不落地都給皇上看到了。
小順子愈想,臉上的愁苦愈是濃得化不開,最後簡直要捂住臉,看得容絮絮莫名其妙,重複了一遍:“誰?皇……皇上!?”她先是茫然,話頭截到一半陡然變得又驚又喜,立馬站起來,匆匆就回頭四處張望,果然望見隔着叢叢花樹那裏,伫立着一道颀長挺拔的紫色身影。
她向那邊快走兩步,就沒顧上小順子,小順子在後面,抱起她方才丢在花枝上的一抱披風,瞧着娘娘又在潔白雪地上留下的一連串腳印,暗道自己這是造了什麽孽啊,也忙地追過去。
容絮絮提起裙子跑過去時,火紅的裙子似随波逐流的紅蓮一樣,漸次地綻開着,漫天素白風景中,她的身影格外明豔,宛若一把燒在人心頭的野火,能叫人的心盡皆燒成灰燼。
偏生野火遇了冰,偏生敬陵帝扶熙是個冰做的男人。
她喘了口氣,擡眼時,距離她兩三步外,青年立在原處,身上一襲墨紫色雲紋錦袍,眉眼如畫,一雙烏沉沉的狹長鳳眼裏慣是波瀾不驚,但十分凜冽。
适逢一陣低壓的雪風刮過,寒士卧雪的梅花瓣亂舞似的飛下枝梢,零星地沾上他烏黑如墨的長發。
他和他身後一樹寒士卧雪很相得益彰,容絮絮在見到他的一剎,便明白為何他如此喜歡這園中的白梅花。他們的氣質實在太相配。
絮絮沒有太注意梅花,她注意力已經全集中到他的身上,二十一天,她已二十一天沒有見他了。
此時她臉上傻氣藏也藏不住,仿佛望到他,就是一件天大的高興的事。“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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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子從心底升騰的喜悅,逐漸染上她眉梢眼角,她望他時,滿眼都是星星在閃。
她又往前走了兩步,正要環抱住他,紫袍青年那波瀾不驚的雙眼終于淡淡瞥上絮絮,身子向左邊微微一轉,叫絮絮抱了個空。
雪簌簌地落着,身旁宋成和行禮道:“奴婢給皇後娘娘請安——”
絮絮卻沒理會宋成和,而是不依不饒地随着紫袍青年的步子也轉了半步,依然繞到他面前,抱緊了他的腰,又低喚了他一聲:“皇上。”
那後頭匆匆追回來的小順子聽到了,不由在心底拿來和先才的貴妃娘娘作比,誠然貴妃娘娘是柔腸百轉欲說還休,但,但他的娘娘這也算是……小順子以自己為數不多的文化修養,尋到一個詞,“情真意切”。
但小順子這時才發覺,貴妃娘娘同小福子都已不見了。
皇上沒有片字只言,矗立着一動不動,但是宋成和分明能感到,皇上的面色似乎又冷了些。
皇後娘娘一向如此恣意,他們早已見慣。
容絮絮切實抱到他身上時,才終于有一種撥雲見日的真實感,好像前些時日的分別,都不是什麽難題。
他身上染有淡薄清冷的杜衡香氣,把她整個兒虛虛實實地纏住,她現在心中小鹿亂撞,腦袋貼上他胸膛,頗是委屈地說:“皇上,你有沒有想絮絮。這二十多日,我一直都很想你。……皇上,你瞧,連在這兒都會遇上,一定是我們極有緣分,對不對?”
有凜冽的目光落在她的發上。扶熙在她話音落後半天,才終于淡淡道:“皇後的規矩,都學到哪裏去了?”
他注視她,漆黑眼眸冷冽,毫無重逢溫情可言,唇邊也不曾有一星半點笑意。
絮絮睜大眼睛,心底卻想,除夕夜他帶着趙桃書去城樓觀禮,難道很有規矩麽?
但話到嘴邊,她猛然記得太皇太後此前告誡她,就是她這直性子太能惹事生非,讓她務必不能這樣率直了;絮絮這才把話拐了一拐,低低說:“皇上,這麽久沒有見臣妾,就只想跟臣妾說這些嘛。”
她能自稱一句“臣妾”,已是大大有規矩的了。
扶熙長眉微蹙,沉默半晌,終于換了話頭,道:“皇後怎麽獨自在寒香園?”
絮絮笑嘻嘻一股腦兒說出來:“皇祖母說,薄陰微雪,正适合什麽什麽……賞梅煮酒,便領着臣妾來了。”她頓了頓,瞧着扶熙的面色,但看不出什麽,她便又自己續道:“皇上也是來賞梅的麽?”
不對,絮絮話出了口,就想起中午那會兒小吉祥分明說他忙着處理戰事,這時怎麽有閑情逸致來看什麽花呢?
也難說,或許是事情太繁雜,他便來此散心?
她是如此想着,也就如此問出:“中午那會兒,皇祖母着人去請,皇上怎麽不來?皇上若來,也不會枉費那位豐州廚子做的西北羊肉鍋子,實在可惜……。”
扶熙掀起眼睫,靜靜看她一眼,絮絮琢磨着他不語是個什麽意思,那邊宋成和倒是機警,忙地答道:“是奴婢該死,那時皇上看了一宿奏章,正在休憩,奴婢怕擾了皇上,這才瞞了壽寧宮的人。奴婢該死。”
絮絮奇怪地瞧向宋成和,這小老頭怎麽連太皇太後遣來的人都敢私自攔了。
這時扶熙沉冷開口,對着宋成和:“下回太皇太後若差人來,不準私自攔下。此次失職,罰俸一個月罷。”
宋成和忙不疊謝恩。
絮絮心底了然了,立即彎了彎眉眼,說:“皇上原來不知,原不能錯怪皇上。那……皇上可是憂心國事,所以來散心?臣妾陪皇上走走罷?”
扶熙的目光便避也不避地對上她,嗓音不急不緩:“既然皇祖母也在,朕自當去給皇祖母請安。”
這有些出乎絮絮的預料,她愣着“啊”了一聲,暗暗思索,确沒有長輩在場而不去拜見長輩的道理,應得直快,“皇祖母就在那邊的亭中——”
也是這時,她睫羽上又落下雪花,沾得涼意,她方才擡手擋了擋雪,說:“雪下大了——咦,宋公公怎麽沒有撐傘?”
宋成和恨不能自己可以隐身,在一旁戳着,站也不是退也不是,還不如剛剛領下送貴妃娘娘回去的差使。
小順子正要搶答說他們出來時撐了把傘,現下或許是被貴妃娘娘撐走了,貴妃娘娘一同帶走的還有皇上身上原本那件銀白的鬥篷;然而被師父一記眼刀遞過去,立即閉上嘴一字也沒敢漏出來。
絮絮等了這半晌才聽宋成和笑道:“是奴婢的不是,出門時見雪還沒有這樣大,便給疏忽了。”
絮絮轉眼瞧見小順子懷裏抱的自己的鬥篷,旋即松開扶熙的腰身,抱過鬥篷,不由分說地就踮起腳尖要替他披上。
扶熙沒有動,跟這滿園裏的梅花樹似的,絮絮心底嘟囔,他到底能不能照顧好自己?宋成和果然也是個沒用的。
她替他系上鬥篷的系帶,專注之際,扶熙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的發髻上,那支璀璨矚目的鳳皇釵。直到她大功告成。
她極自然地就要去挽他的胳膊,照往常來說,他一定是要避一避的,但這回沒有。
絮絮心底胡思亂想起來,一面走,一面不住思索,莫非真是應了民間俗話“小別勝新婚”?他嘴上不說,或許心底也正是……像自己一樣想念她?
擡起眼睛,雪重了幾分,片刻的伫立已在扶熙的鬓發間落了層白,她便下意識擡手要替他拂去雪花,他也沒有避。
園中原本寂靜,忽然那邊花樹跟前又傳來人聲,原是幾個宮女太監路過,繞出來請安。
絮絮忙住了手中動作,還能記得要在人前維持她威嚴的形象,不能被他們覺得她輕挑;方要收回,扶熙伸來一只手,已輕按在她手背上。
她略微疑惑地擡頭,手堪堪停貼在他鋒利冷峻的側臉上,溫度甚寒,那邊的幾個宮女太監見狀忙地無聲退開。
絮絮心底一下子又開始小鹿亂撞,指尖觸到他的時候,甚至還顫了一顫,她還覺丢人時,扶熙堪堪開口:“走吧。”
他才松開手,令絮絮恍然生了種他很不舍的錯覺。似連他轉頭的一剎,她也瞥到他唇角微微一勾似的。但究竟有沒有笑,她再仔細去瞧時,他全然又已經恢複成冰一樣的情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