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綠玉(一)
綠玉(一)
她同他走出一段路時,才慢知慢覺發見,他主動牽起了她的手,雖只虛虛一握。盈盈充足的杜衡香氣已淹沒了她,她總覺自己快要透不過氣了。
該說不說,這一路上遇到的宮女太監實在很多,各宮中的都有,想來都是奉命折花回去插瓶。
在大庭廣衆之下同扶熙如此親密還是她頭一遭,手不自覺地就攥緊了些,小動作倒讓他察覺到,目光淡淡點了過去。
為掩飾自己心中糟糕,絮絮左右一顧,只好自己扯了個話題,說:“這寒士卧雪,開得的确很好。難怪皇上喜歡,臣妾也很喜歡看。”
說完,絮絮便側過臉瞧他的反應,想着該怎麽不着痕跡地誇一誇他品味好什麽的;但身側,良久才有淡淡一聲“哦”。
“哦?你喜歡它什麽?”
絮絮正預說喜歡就是喜歡,喜歡自然要喜歡它的全部,否則就不是真正的喜歡。
但又一次想起太皇太後的教誨,把這番理論咽了下去,靈光一閃,想到太皇太後此前跟她說的那兩句話,眨了眨眼睛,如數念了出來:“梅花開在凜冬,這片寒士卧雪更是枝枝遒勁,天生傲骨。花色雖掩于雪中,但,寒而不肯改其香,孤而不肯屈其節,最是難得。”
她話音剛落,扶熙探究的目光便打量了來,她微微側頭,端出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其實心底直打鼓,也不知他是不是瞧出這不是她真正的水平,才這般詫異地看她。
又靜默了片刻,冷清的嗓音才有所回應:“還以為你要說,喜歡就是喜歡,沒有什麽緣由。”
絮絮驚了一下,忖度扶熙果然是很了解她的個性,本想附和,但那不就承認自己剛剛一番很有水平的話,其實都是自己打小抄抄來的?
她又暗自喟嘆,扶熙竟然這樣了解她,她這成婚三年,似還是捉摸不透扶熙的個性,大多時候,他都那麽波瀾不驚,與這滿園梅花一樣冷冷清清。
絮絮借這話頭,從懷中抽出焐得熱乎的一方龍紋絹帕,攥到手裏。先才思索的腹稿這時竟然一片空白,通通給忘了,如何把這橫也是絲豎也是絲的手絹兒送給他?
她給自己鼓了鼓氣,一不做二不休,那麽,……她飛速側過身子,左手緊攥着揉成小團的絹帕塞到與他相握的右手手心裏,右手便一點一點把帕子渡進他的手底。末了淺淺一握,叫他握緊,表面卻還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
等扶熙眼神探過來時,她才幹咳一聲,說:“是一方手絹。是,是我自己繡的。”她對自己的手藝很有自知之明,也不奢望他會誇她什麽,只要以後能見着他用她的東西,她便很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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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熙收回目光,并未展開手絹細看,而是折了兩折便扣進白玉腰帶裏,說:“皇後有心了。”
她怔了怔,只是有心了麽?
她攏了攏左手,藏在袖裏,指頭上戳的一二三四五個窟窿還未好全。那時心心念念覺着他會歡喜,絲毫不覺得疼,這個時候,這一二三四五處竟紛紛疼起來了,甚至鑽心。
……好吧,他極少誇人,有這句評價已經難得,絮絮壓下心頭那種期盼與失望的反差,望到前頭,強自歡笑說:“啊,到了。”
然而小亭裏卻不見了太皇太後影蹤,僅是瑟瑟發抖的寒聲守在原處,抱緊胳膊,見他們一行,忙地福身行禮:“奴婢給皇上、娘娘請安。”
扶熙未語,只是宋成和瞥到皇上的臉色又沉了沉。
絮絮急忙問寒聲:“皇祖母呢?”
寒聲垂眼答道:“娘娘,方才太皇太後說身子不爽,便先回壽寧宮了,吩咐奴婢等着娘娘。”
絮絮還待再問,右手已被扶熙輕輕松開,她側過眼睛看他,扶熙肅冷的目光卻并未與她對看,而是看往角落一爐檀香。香煙袅袅,可見人未走太遠,興許走得還急。
他自然知道了他的皇祖母的用意。他最後垂眸看着他的皇後,發上落了一重雪,這時靜下來,雪便漸漸化成雪珠,晶瑩剔透,沾于簪釵之上,猶如鳳凰泣淚。
他利落解下身上尚餘有她淡淡香氣的赤狐披風,輕輕往她肩上一披,松開手時,還因披得不穩險些滑落,絮絮忙抓住披風毛領,擡眼向他笑了一笑。
扶熙淡淡轉頭,竟就要這麽踏出小亭子,絮絮終于慢半拍地反應過來為何他突然給她披上披風,原是要走——情急之下,不由分說就去抓他的手。
抓是抓住了,扶熙回頭時,一雙眼睛又冷又涼,好似方才那點點溫柔以待,都是絮絮自己幻想出來的,這叫絮絮愣了一下,嘴裏還不忘把想說的話幹巴巴地說了出來:“皇祖母染了風寒,在外頭不宜久待,想來是因此先走了,皇上得空的話,……”
他卻慢條斯理地拂開了她的手,她原也沒有用力,他拂得亦很輕松。“朕尚有國事處理,改日再說罷。”
絮絮站在原地看着墨紫色的身影就這樣大踏步離開,寒聲在她後頭低語:“娘娘,該行禮跪安……”
絮絮煩惱地踢了一腳亭柱,眉頭蹙着,低聲說:“跪什麽跪。安什麽安。本宮頭疼。”
寒聲怯怯問道:“娘娘,皇上那兒沒有傘麽,怎麽娘娘淋了這樣多雪?奴婢替您收拾收拾,別凍着了。”寒聲很不理解,太皇太後分明說,自然有人替娘娘撐傘;她沒看到替娘娘撐傘的,倒只看到傻乎乎的娘娘把自己的披風給了旁人呢。
這話大逆不道,她不敢說,只是看着絮絮的眼光又多了幾許心疼。
絮絮立樁一樣立在那兒任寒聲替她拾掇,順便注視着扶熙的背影到消失。
她心中何嘗不敞亮,方才扶熙容忍她,對她稍有溫柔,都是因着皇祖母在此,要在老人家面前做出恩愛的模樣罷?
她心頭氣了一會兒後,就又化作一股思念,這思念來得莫名其妙,卻至洶湧,叫她又慢慢舒開了眉。也罷,也罷,不是第一回如此,她該寬心一點的,俗話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解凍也難靠一日春風。
絮絮半回過身,看着寒聲道:“既然本宮出來了,去打聽打聽父親那邊的戰事。”
寒聲呆了一呆:“娘娘是要做什麽?”
絮絮習慣性敲了敲額角:“幹活。”
出園時,大抵為了洩出心底不快,絮絮專挑雪厚完好的地方踩了一通,踩到雪上方有些解壓的快感,走出半晌才又想起:“之前折的梅花枝還在那邊堆着……”
寒聲道:“娘娘,奴婢去取罷。”
絮絮搖頭,卻拉起她的手匆匆行去,笑了:“一起去,本宮那個雪羅漢也沒堆完呢。”
寒聲時常覺得自家娘娘是個孩子。
待絮絮兜兜轉轉又回到花樹底下時,只見自己堆的雪羅漢已經被人掃平,閑插在兩側當做胳膊的梅花枝還不見了。而她命小順子滾的大雪球,這時也添平了她挖出來的雪坑。
絮絮重重吸了兩口涼氣,壓抑着嗓音,但壓不住其間的滔天怒火:“誰幹的?”
寒聲下意識瑟瑟一退,又走上前,忙地蹲下去要把雪羅漢重新堆好,絮絮向她走了兩步,拉她站起,冷冷往周圍一掃,園子寂靜,周圍空無一人。
絮絮從容站定,道:“寒聲,去把守園的管事請來。”她咬了咬這個“請”字,寒聲吓了一吓,連忙去叫人。
半晌,寒香園管事便領着園中宮女太監十四人一齊來了。知是皇後娘娘發落人,那管事跪下行了禮後便在發抖,抖得絮絮都覺得好笑。她居高臨下,問:“你們中可有人知道,這是誰弄壞的?”
她氣勢太淩厲,竟叫下頭鴉雀無聲,絮絮瞥了眼這十四個人,站到管事的面前:“你先說。你可有看到什麽?”
管事顫顫一抖,支吾開口:“奴婢……奴婢什麽都不知道……今日進園的人多,來來往往,奴婢實在……”
絮絮道:“那,勞煩管事回憶回憶,都有哪些宮裏的人來過?”
管事冥思苦想:“太皇太後同娘娘您,皇上……此外還有,貴妃娘娘,淑妃娘娘,麗才人,楚美人……”他一連報上一堆名姓,聽得絮絮思緒紛亂,忙地打斷了他。
寒聲倒在旁邊兀自喃喃了一句:“貴妃娘娘也來了?不是說病了,在休養……?”絮絮沒聽見。
管事因絮絮那句斥責立即緘了口,又低下頭去,絮絮瞧着他那樣子,嗤笑一聲,揚了揚聲調:“青天白日的誰毀了這麽大一尊雪羅漢難道都查不出麽?既然知道怕,本宮數三下,誰說了,待會兒便免罰;要是都不說,就一并打發去司刑司。”
管事的頭伏得更加低了,絮絮瞅他一眼,便開始數:“一——”
“二——”
她頓了一頓,瞧到角落裏跪着的個小丫頭動了一動,步子輕移,走到她的面前,柔聲說:“你說出來,本宮不罰你,也不罰她們。”
小宮女抖摟着擡起頭,觑見面前神色看起來還算柔和的皇後娘娘,猶豫了一個數的時間便狠狠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