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綠玉(三)
綠玉(三)
她随口寒暄道:“麗才人今兒簪的簪子不錯。”
麗才人能得一個“麗”字,容貌在後宮佳麗裏也是格外出挑的。
這時聽到絮絮誇贊,下意識摸了摸發髻上的銀簪,簪上一枚碧翠的綠玉看着是件難得的好物。搭配今日一身綠衣裙,更加襯出人如綠玉,麗色驚人。
饒是不如皇後娘娘傾國傾城,卻也擔得起這個封號了。
她垂下眼眸,略有嬌羞,溫聲細語:“謝娘娘誇贊。”
絮絮還不知她的嬌羞打從何來,麗才人身旁坐着的楚美人便涼飕飕地笑着開口:“麗妹妹昨兒辛苦,得這樣一支簪子,也是多勞多得——”
絮絮不知究竟,瞧向楚美人:“昨兒?”
楚美人掩帕一笑,麗才人“哎”了一聲許是想攔下她,但楚美人已經眼波流轉道:“麗妹妹去了中德殿送了點心,皇上便順口留了麗妹妹在一旁紅袖研墨……唉,像臣妾便做不出這等雅事來。”
麗才人臉上薄薄一層粉紅,垂下眼睛揪着絹帕,便已無聲肯定了楚美人的話。
楚美人卻沒有瞧她的反應,而是悄悄瞄向鳳座之上,那位容色傾城遠勝麗才人的容皇後。
絮絮眼光一下子落到麗才人臉上。半晌,皮笑肉不笑地擠出來一絲贊賞:“哦?那是挺好。”
衆人見她神色變了幾變,大抵不妙,紛紛開始找別的話題。
素來活潑的管才人便笑着打岔:“娘娘,這正月十五上元佳節,聽說民間有鬥燈會,哎,真想去瞧瞧熱鬧呢。”
“鬥燈會?”絮絮開始慵懶撐腮,聞言直了直身子,有些好奇地看她,“是什麽?”
一道似笑非笑的聲音旋即響起,“是今年那些個市井人物新想出來的,無論高低貴賤,去鬥燈會上拍賣花燈,價最高的便是此屆燈王,贏了有個頂好的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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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絮循聲望去,出聲的女子從容踏進殿中,着了一襲芙蓉色廣袖軟煙羅宮裝,下罩一條藕荷色绫花裙子,臂上挽了條煙藍紗披帛,妝容精致,烏發堆雲,一雙狐貍眼睛又勾又媚,這時盈盈下拜,卻讓人感不到多少恭敬。
竟是姍姍來遲的盈妃,林訪煙。
絮絮還未說什麽,那邊管才人已經又驚又喜笑起來:“對對對,正像盈姐姐說的——”
絮絮暗裏忍下想翻白眼的沖動,語氣平平不鹹不淡:“盈妃來得真早。”
林訪煙卻是輕咳了兩聲,掩了掩嘴角,盈盈道:“娘娘恕罪,實是臣妾昨日身子不爽,耽擱了,原想向娘娘告假,只是又想着娘娘剛出禁,大抵喜歡熱鬧些,便還是來了。”
絮絮心頭竄出火苗燒得噼啪亂響,她是故意的吧,故意哪壺不開提哪壺?
她素來是有什麽說什麽的個性,當下也沒有忍:“本宮出禁,盈妃看起來不是很高興?既帶病容還來見我,是要本宮跟你一道病倒了不成?”
堂下靜了一靜,管才人方才笑得樂呵呵的,一下也給僵住。絮絮瞥過眼去,有些懊悔,正打算說點什麽挽回,偏偏聽到這時候殿外高唱:“皇上駕到——”
絮絮覺着眼前刮了陣極冷極冷的冬風,刮得她腦子裏空白一片,無意間仿佛還瞥到林訪煙狐貍眼向她投了得意一眼。
敬陵帝今日一身銀白團龍長袍,清隽如玉,步伐帶風,從容踏進殿中,生生叫溫暖如春的殿內結了層冰碴子,着實好本事。
絮絮便覺他走到自己身旁的時候,似有一道眼風掠過她,落在近前的誰誰身上。
因是當着旁人的面,絮絮心裏雖很不情願,還是規規矩矩行了一禮。
阖宮的妃嫔多多少少都有些意外,大抵是在懷疑,一向不喜踏入後宮的敬陵帝今兒怎麽破天荒地來參加她們這閑得無聊的請安會。
尤其是低位的妃子,有許多尚未承恩,所以格外驚喜。
“免禮罷。”清寒嗓音自上頭響起,絮絮起得最快,心裏還忖度如何能夠順理成章地同扶熙坐到一起,便見扶熙身側的宋成和已很乖覺地指使小順子搬來另一把椅子。
她暗裏很不滿。
落了座後,機靈如寒聲立馬上了茶,正是敬陵帝從前稱贊過的明前龍井。
絮絮正望着他側顏發呆,寒聲卻趁上完茶的功夫繞到她的身旁,輕推了推:底下一衆妃子可都眼巴巴望着她,指着她先開口問一聲皇上此來做什麽。
絮絮心頭自然已經有了一番猜想,那一定是昨日她同扶熙在寒香園裏邂逅,令他略生眷戀,所以今早來看她。但既然其他人還指望她來問,那麽,好吧,誰讓她是這宮中最大的出頭鳥——
“皇上今兒怎麽來了?”她眨了眨眼睛,因為揣了期待,所以問出話時,心也亂跳了一氣。
銀袍青年修明如玉的手穩穩端起那只梅子青茶盞,浮了一浮,嗓音冷清:“左右無事,朕過來随意看看。在聊什麽?”
他竟還能主動發問,叫絮絮心頭又猛跳了一下。她不知扶熙有沒有聽到她此前那句斥責盈妃的話,垂下眼睛思忖,感到一縷清涼的視線落在她近前,她慌張擡頭恰與扶熙對視了一眼。
他長眸凜冽一如往昔,這時卻好像含有些她探不透的情緒。他手裏那盞茶袅袅飄出霧氣,擋在他們之間,她愣了一愣,他才錯開目光,放下了茶盞。
她壓下思緒,說:“沒聊什麽,只是說了,唔,民間正月十五有鬥燈會,很熱鬧。還有,麗才人新得的簪子不錯什麽的……。”
她故意略去盈妃那個插曲不提,扶熙又注視她半晌,她一邊尋思他的威壓怎麽這麽大,一邊覺得躲來躲去也躲不過,不如直接笑嘻嘻地回望他。
見到絮絮笑了起來,反教他怔了一瞬——她倒是很好意思。
絮絮甚至更加放開,眉眼彎彎,清淩淩道:“盈妃也說鬥燈會有趣兒,臣妾在想,要不等十五夜宴,宮中也舉辦一回鬥燈會?屆時誰贏了,也能得一個頂好的彩頭;皇上覺得呢?”
他微垂目光,似在思索,淡淡擡眼,不成想卻是看向了那邊一直繃得很緊的麗才人。麗才人或許也感到目光,所以微微擡眼,又極快地垂下眼睫。但臉上又浮現出紅暈來。
絮絮把他的每道目光都收在眼底,包括這綿長刻意的一眼。
那支綠玉簪忽然顯得刺眼,絮絮剛剛興高采烈策劃着上元夜宴的心情滞了一滞,但為了打斷這一眼,她又添補道:“既是阖宮同樂,那麽這個彩頭,不如皇上來出罷?這樣,更顯隆恩浩蕩,澤披蒼生?”
末尾兩句已略顯刻意,有心人大抵都能聽出絮絮話有弦外之音。她也一瞬不瞬地望着扶熙,扶熙聞言果真從麗才人那兒收回目光,轉瞧了她一眼,神色依舊凜冽。
他頓了頓,衆人矚目地偷望着他的情态,見他淡淡點了頭:“上元佳節,與衆同樂自是應當。此事,便交給皇後辦罷。”他意味深長地看向絮絮。
這場請安會給了各人或驚喜或驚吓,于絮絮而言又驚又喜,但卻很難不去揣摩,他究竟是為什麽而來的。
衆人告退以後,絮絮見他還沒有離開的意思,靠近他,主動說:“皇上用過早膳了麽?不如咱們一起用吧?”
銀袍青年冷清清道:“朕有話同你說。”
絮絮單手摸了摸下巴,歪頭思索無果,只好道:“皇上是有什麽話不方便當着大家的面說麽……”
他瞥她一眼,似在看她的反應,一手端起茶盞,但并未喝,絮絮覺得他可能有點冷,所以又貼近了他一點,靠着椅臂,拉起他的手替他暖暖。
她心底“嘶”了一聲,露出微妙的“果然如我所想”的神情——他的手,也确實不大熱。
扶熙放任了她這回的小動作,聲音沒有什麽起伏:“兩件事。”他頓了頓,“大将軍在外征戰辛苦,遞呈的折子裏提及将軍很挂念皇後。皇後擇日給大将軍寫封家書,問一問平安。”
絮絮沒有多想就答應了,的确該給父親去信,上回寫的假家書畢竟只是給扶熙看的;她追問道:“那,第二件呢?”
扶熙又一次放下了茶盞,那只手擡到太陽穴處正要揉一揉,絮絮已松開他的手,先一步替他揉按。她手法學得還不夠娴熟,揉太陽穴的時候尚顯笨拙,但是她小心翼翼,生怕多用了力氣。
他的手在半空頓了頓,只好重将茶盞端回來。
絮絮便居高臨下地望着他烏墨如緞的長發,正龍黃金冠束着,尤顯尊貴無匹。他的臉頰也暈涼暈涼的,——女人若是水做的,敬陵帝扶熙一定是冰做的。
“梁王要進京,此次上元夜宴,梁王妃也會來。你好好準備一番。”
絮絮詫異地重複道:“梁王,梁王妃?不是說先帝貶谪梁王到了涼州,不準他進京?”
雖然詫異,但是她手上沒有絲毫松懈,她算是知道了,為何扶熙近日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或許昨日去寒香園散心也正是為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