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綠玉(二)
綠玉(二)
“娘娘,是,是……是淑妃娘娘……”
宮中的确有這麽一位淑妃娘娘,仗着自己是太後的侄女、扶熙那親親表妹,在宮裏算是平步青雲,又一向做出柔弱模樣,絮絮看不慣她很久。
前些時日她禁足,據說太後就有意讓淑妃暫攝後宮諸事,還撥了元宵夜宴的差事給她練手;太後很想把淑妃培養起來協理後宮。
好在,她的靠山雖是太後,絮絮尚有一座更大的靠山太皇太後,故而從來不把淑妃放在眼裏。
“晁幼菱?”絮絮“呵”了一聲,“她做什麽要毀了本宮的雪?”
小宮女愈發抖得厲害,連聲音也漸小,說:“淑妃娘娘進園采花,瞧見,瞧見後……便說,‘皇上素來珍惜寒香園的好雪,被人壞了雪,怕是要震怒。’便向我們要了掃帚,把雪都給掃平……”
“她是親自掃的?”
小宮女點了點頭。
絮絮撇了撇嘴,尋思,晁幼菱給自己樹立的形象素來是賢惠形象,譬如此前到她的長春宮時,就見她自己在打掃庭除;不光如此,衣着也從來樸素,不見什麽花紋,老氣橫秋的。
至于扶熙……扶熙還誇過她節儉賢惠。
絮絮愈想愈覺不平,她要裝賢妻良母就裝,憑什麽背地裏把她堆的雪羅漢給掃了。
思及此,絮絮恨恨走到一旁,往一株倒黴催的梅花樹上拍了一掌,梅花簌簌落了,那管事的吓得面色青白,知道皇後娘娘在後宮橫行霸道,也不知是否要遷怒他們。
轉身走開兩步,對着寒聲高聲道:“……正月十五元宵宮宴,原本是交給淑妃打理的罷?去知會一聲,本宮親自操持,不勞她了。”
這話說得很是霸道,教下頭的人全聽得明明白白。
出了寒香園,寒聲在她跟前聒噪:“娘娘,您剛出來,就明目張膽與淑妃……怕是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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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絮白了她一眼,說:“寒聲,你打小跟着我,怎麽總這麽唯唯諾諾?淑妃惹了我,我還要容忍她不成?”她着實不知,容家彪悍的家風裏,寒聲是如何在耳濡目染之下還沒有潛移默化的。
寒聲一下子閉了嘴。因出門沒有乘辇,現下回宮也只好步行回去,絮絮自己抱了一懷抱的梅花枝,是要送往壽寧宮的;臨走時叫寒聲也剪了幾枝帶回栖梧宮,她想着扶熙既然喜歡,她也得快點喜歡上這些花兒才行,帶回去培養培養感情。
到了壽寧宮,林姑姑過來見她,低聲告知她太皇太後已經睡下了,接了她裁的梅枝一一插瓶。
絮絮沒有急着回宮,坐下讨了一口熱茶喝,終于問出心底那一抹郁郁:“姑姑……我送了皇上帕子,皇上只把帕子收下,說我有心,這是個什麽意思?皇上不喜歡我送他這些麽?”
林姑姑一愣,面前容絮絮一雙明亮的眸子正期盼地望她,溢滿困惑,很不解一樣。
林姑姑微微笑了,說:“娘娘貴為皇後,母儀天下,大抵在皇上心中,娘娘的手不應只拿來做繡娘能做的活。太皇太後也說過,望娘娘能早日為大衡開枝散葉,真正地站穩了腳跟……”
絮絮在回栖梧宮的路上,腦子裏便不斷盤旋着扶熙的神情和林姑姑的話。
她深吸了一口氣,凜冽的冷息鑽進鼻腔,涼意貫徹全身。
“娘娘,您也不必太有壓力,以前,以前府上大夫就說過,太有壓力反而懷不上孩子……”
絮絮沒有看她,而是說:“本宮只是覺得……”扶熙真的也和林姑姑一般想法麽?“罷了。”
當天夜裏寒聲就交給了她一封戰報,說是除夕之前的戰報,這幾日才傳回來,除了娘娘,就只呈到了中德殿、皇上的案頭。
絮絮展開戰報細讀時,溫弦匆忙進來,在花罩底下禀道:“娘娘,中德殿東西殿沒有點燈,敬事房的總管出來也說皇上今夜不進後宮了。”
絮絮從戰報上移開眼睛,望向溫弦:“冊子拿來,本宮看看。”說着阖起戰報扣在桌上。
溫弦才近前,遞來厚厚一沓紙冊。絮絮翻開彤史,見元年臘月裏沒有一次記錄,記錄還停留在十月上,最後一回是貴妃侍的寝。她心中喟嘆,扶熙正值大好年華,難道不像話本子裏的男人那樣精力旺盛麽。
絮絮合上彤史又交還了溫弦,繼續讀起戰報來。
寒聲在一旁伺候茶水,燈火忽忽地閃着,一切都很靜谧。寒聲卻見燭光影子裏,娘娘的面色一下沉了下來。
“豈有此理——”
那封戰報也未能幸免于難,被狠狠拍在桌上,這小桌顫了顫,連帶寒聲也顫了顫。絮絮握起桌上熱茶,一口喝了,目光裏卻顯見很是憤怒,寒聲琢磨着道:“娘娘仔細手,別拍疼了。”
絮絮拿起戰報引了火,投進面前炭盆裏,直盯着那紙頁被火卷噬成徹底的灰燼,才稍稍移開目光。
窗邊白日裏剪的梅花枝在窗紙上映出窈窕影子,她道:“正月十五的元宵夜宴,貴妃是不是稱病不打算去的?”
寒聲不知怎麽忽然說起貴妃,忙去察看下午長春宮送來的宴會事宜,應道:“娘娘,貴妃确實稱病,還有太醫院脈案。”
“呵……”絮絮想到戰報上說,此次戎狄犯境來勢洶洶,父親領着容家玄雲軍應戰,卻忽然天降一個趙監軍督管戰事,乃是成寧侯趙霍的侄子,貴妃的堂弟趙獻。
這趙監軍在軍中處處令父親掣肘,臘月二十四那日還延誤了一回戰機。
此外,父親還覺得這一回有人與戎狄通敵報信,小小戎狄,蠻鄙之人,幾次三番預察先機,極為可疑。
容絮絮忖度父親把這兩件事寫到一起奏呈,怕正有懷疑趙獻之意。不知扶熙會怎麽看此事?他一向信賴容家,絮絮心想,他一定也會贊同父親看法的罷?
通敵賣國,這可不是小事。趙獻的監軍位置來得也是莫名其妙。
絮絮心頭忽然浮現出一個荒誕的想法——監軍這樣的好差事,怎麽落到趙獻這毛頭小子頭上的?是扶熙欽點的麽?……是因為,貴妃的關系麽?
容家功勳赫赫,都是祖輩在戰場上一滴血一滴汗地掙回來的,血骨累累鑄成今日朱戶高牆。他成寧侯家卻又憑什麽平步青雲?只因為一個,一個當貴妃的女兒?
但這個想法着實太荒誕,絮絮使勁搖頭想擺脫它——三年夫妻,她始終覺得扶熙不是為女色昏頭的那種人;也許……背後還有什麽旁的原因呢?
這夜裏,雪色明亮,她翻來覆去地沒能睡着。次日頂着眼下青烏,任溫弦給她用脂粉遮掩氣色。寒聲一邊梳發,一邊還不住埋怨:“娘娘做什麽要為那些俗事煩心事糟踐自己身子,這眼底下青黑一片,待會兒各宮來請安,可都要看到了。”
絮絮也拈起一指頭脂粉,對着鏡子抹了一通,疲憊道:“本宮出來後她們頭一回請安,過得差一點也沒什麽。”
說話間,外頭小宮女進來,匆忙福了個身道:“娘娘,貴妃娘娘宮中來人說,貴妃今日病得又厲害了,不能給娘娘請安,萬望娘娘恕罪。”
絮絮淡淡點頭應了,寒聲目送那小宮女出去,才靠近絮絮低聲道:“娘娘,昨兒審那管事的時候,管事說貴妃娘娘也去了寒香園游賞,……怎麽今兒給娘娘請安便不能來了?”
絮絮原本困倦,懶懶答說:“許正是昨兒受了寒,那嬌弱身子骨一下又受不住了罷。”
寒聲微微蹙眉,還要再說什麽,又覺得或許真是自己想多了;畢竟宮中躲懶的也不只是貴妃一個人。
絮絮出來時,望見來栖梧宮來得最早的,不出預料正是那幾個從侍女提拔上的妃子,大抵因着不敢得罪人,所以行事多謹小慎微。
見到她時,紛紛行禮。她沒多看,便叫衆人坐下,其實請安沒有什麽可聊的,人雖陸陸續續到了,也不過寒暄些飯菜天氣雲雲。
昨日欺負到她頭上的淑妃今兒還敢來,絮絮定定瞧着打門口進來的一道松綠身影,淑妃卻是避開她打量目光,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絮絮目光便一路追着她,率先開口:“聽說,淑妃昨日去寒香園,身先士卒,掃雪去了?”
晁幼菱僵了僵,卻還大方擡起眼,笑了笑:“娘娘也知道了?”絮絮心道,她還打算裝作沒這事不成?
其實在場的哪個不曉得此事,皇後娘娘奪了淑妃這好不容易得來的歷練機會,可是狠狠打了太後的臉,聽聞昨夜仁康宮摔了兩只翠玉盞子。
絮絮抿了口茶,揚了揚嘴角,道:“淑妃身份貴重,這等事下回還是不要親自做了。難保哪一日被當成不長眼的奴婢,失了臉面。”
晁幼菱臉色泛白,諾諾不言。
眼見淑妃三棍子也打不出個屁來,失了樂子,場中再度陷入寂靜,直到某個妃子頭發上的簪子閃到絮絮的眼睛。她微微眯眼去看,正好看到了一身水綠緞裙的麗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