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上元(一)

上元(一)

扶熙的聲音依舊冷清:“皇後見朕有什麽事?”

他尋常每一回也會像這樣問她,好像她如果沒有事,就不能來見他似的。絮絮暗裏撅了撅嘴,她這回可是有正當由頭的。

大抵心裏還存着同麗才人較勁兒的心思,所以絮絮這一回決定要做出模範的樣子來給他們瞧一瞧。

是以,她幾乎竭盡了當年教習嬷嬷教她的本事,對着敬陵帝行了禮,從容大方微微一笑,是那種客氣而儀态萬方的微笑,答道:“皇上忘了,幾日前皇上所吩咐的上元夜鬥燈會,皇上也許了一個彩頭。臣妾是尋您要彩頭來了。”

絮絮自顧自起身,緩緩掀起輕金簾子,蓮步輕移走到龍案近前,那麗才人登時誠惶誠恐,放下手裏墨塊,福身行了一禮。

絮絮自認為自己從來不是很喜歡講規矩的人,也不大喜歡旁人一見到她就瑟瑟發抖,但在這個微妙的時刻,她忽然察覺到了權力與地位的甜頭。

她便走到了麗才人的近前,依舊端出雍容的架子來,居高臨下地望她:“麗才人在這兒可就不必多禮了。”說着,她便直看向扶熙,嗓音溫柔:“皇上這裏紅袖添香,好不風雅。”

麗才人又惶恐了些,絮絮已經瞥到她那脂粉撲飾的臉上血色盡退,恐怕是被自己吓的。想到這裏,絮絮緩和了些神色,說:“不過,本宮尚有些事同皇上商議,麗才人要不先回去罷?”

罪過罪過,絮絮覺得折磨她,何嘗不是在折磨自己。

麗才人忙不疊就要退下,良久未發話的敬陵帝卻是眉頭一擰:“皇後,麗才人在此無礙。你有什麽事情,就說罷。”

絮絮原本心中就只是善惡一念,麗才人沒說什麽悖逆的話,她才覺得罪過,但此時扶熙一開口,她那心底一絲懷罪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依舊溫柔,很是無辜地眨了眨那雙秋水橫波的眼睛,看向扶熙:“皇上,那臣妾就說了。梁王殿——”

方吐出三個字眼,扶熙一記冷冷眼刀便釘過來,她識趣閉嘴,但眼中偶露狡黠,若有若無的眼光掃到麗才人跟前。

扶熙眉眼愈沉,乃至山雨欲來,終于沉聲道:“麗才人,你先去西暖閣。”

絮絮一愣,沒有料到他竟然這麽舍不得一個麗才人,方才攢出的機敏狠辣勁兒一下子也同方才她那心底的罪過一般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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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愣住的時候,眼中秋水仿佛死去一樣,死水無瀾,只是愣怔。

到底只是一剎,她很快反應過來,垂下眼睛,聽到麗才人驚惶告退聲、掀簾子聲和關門聲,幾近落荒而逃,而她在這短暫時間裏,便輕易取代了麗才人的位置,緩緩拾起她方才擱下的墨塊,在硯臺上研磨。

扶熙的目光并未收回,冰冷視線依然停留在她的面龐上,今日她打扮隆重,不過生來明豔,所以不需要太多脂粉的修飾,也顯得容顏豔麗。這雙細長似彎月的眉,也是拿黛色描過幾回的;口脂色澤殷紅,令人想起牡丹花上的露水。

扶熙自己也愣了愣,她安靜下來的時候,确實很美。

但他的眉眼并未因她這一時刻的美麗而稍有松怠,見她這般乖巧不語,語氣自然而然含上一許嘲弄:“怎麽不說了?剛剛不是很敢說的麽?”

她猛地擡眼,眼裏有一抹倔強,張嘴大抵想要辯駁什麽,但還是沒有說,默了一剎,才靜靜道:“梁王妃,打聽到了。是個涼州孤女,通岐黃之術。與梁王是因病結識。梁王貶谪涼州時,意外摔馬不能行走,是此女替他醫治,所以梁王娶了她。……”

她一邊說,一邊用力研墨,似乎是把心頭不滿全洩在這無辜墨塊上,扶熙的視線離開她的臉以後便一直盯着她的手,那江南進貢的極其貴重的煙痕墨,就叫她這般糟蹋。

……驕縱如她,何曾知曉珍惜二字。

但他堂堂天子,總不至于為一方墨同一個女子争執,他看了半晌終于把視線收回,眉目算是松了一些,淡淡道:“打聽得這麽快?皇後果然很有本事。”

他嗓音雖是淡淡,可言語之間,總使她感到一些譏諷。她想她到底哪裏做得不夠好,為什麽他不能像對待麗才人那樣溫柔待她?

心底不忿,但她表面上僅是垂眸研墨,她今兒非要做得比麗才人好;但她實在有些疏漏,來此之前并未補一補關于研墨的知識技巧,以至于此時她以為研墨只需下的力氣越大越好。

“謝皇上誇贊。”她還能心平氣和地同他說話,已經不易。

“至于鬥燈會的彩頭——”扶熙微微一頓,指節叩在案上,略思索了一番,道:“朕有一幅潑墨山水……”

絮絮連忙打斷他:“皇上能換一個麽,這些山水畫兒,實在沒什麽意趣,大家肯定也不——”她這句話是下意識的,話快說完才猛地打住,待對上扶熙幽深的目光,忽然意識到自己原本在作出溫柔小意的模樣,現下是前功盡棄了。

好吧,既然已經前功盡棄,那還怕什麽,她輕咳一聲,索性繼續:“肯定也不大喜歡。皇上不如想些有趣的彩頭。”

太皇太後的金鑲玉如意,是貴重;皇太後的香雪海繡圖,勉強稱個精美;扶熙再來一幅山水畫,那可真是很無趣了,絮絮覺得除了喜好舞文弄墨的瑾貴妃,恐怕宮中也沒誰欣賞得來。

不過這都是她自己自以為的了,其實宮中不喜歡舞文弄墨的,也就個把人,這個把人裏,恰好有個容絮絮。

扶熙倒是唇角掠起些笑意,不算溫和,甚于冷笑:“哦?那皇後想要什麽?”

絮絮并未在意他話音中的刺兒,當真思索半晌,末了認真說道:“不如拿侍寝的機會當彩頭罷,大家一定都很踴躍——”

她正為自己絕妙想法洋洋自得,倏地聽見冷冷一笑:“這是他們想要,還是皇後想要。”那并非個問句,絮絮脫口而出:“皇上多久沒有進後宮了,這侍寝機會不珍貴麽,皇上倒是問問誰不想要?何況,何況——”

她愈說愈覺委屈,“何況太皇太後也總在說,子嗣,……”她不明白,孩子又不是扶熙自己來生,他連出出力氣都不肯,委實可惡。

說罷,她就後悔了。她低着頭,不再言語,老老實實研墨,墨汁都快溢出硯臺,她還沒有察覺手腕酸痛,她曉得扶熙那略含譏諷的眼光在瞧着她,也許心中還要煩她多事。

良久,她聽到扶熙的嗓音,那嗓音恢複成冷淡平和毫無起伏,連譏諷都沒有了:“朕知道了。”

絮絮覺得自己快要被他氣死了。

她擡起眼,他側顏如琢如磨,這副上天厚待的好皮囊,合該生在一個愛笑些的人身上,怎麽會給這樣一座冰山。她快要想不起來他笑起來的模樣了,那該是很久很久之前;或許并沒有很久,只是他不會在她面前那樣笑而已。

明明,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不甘心地又追問了一句:“所以,皇上是答應了麽?”

扶熙眉梢處的冷漠未減,而眸光裏更酽三分,冷冷反問:“皇後,你把朕當成什麽?青樓女子,以色侍人?”

她手裏墨塊啪地摔下龍案,四分五裂。

——

中德殿裏不歡而散,絮絮踏出殿門時,聽到他叫宋成和傳膳,還叫人去西暖閣把麗才人叫來。

她有些渾渾噩噩,她不知今日是怎麽了,扶熙的每一句話,都是冰冷帶刺的。哪有什麽小別勝新婚,他恐怕巴不得自己繼續呆在栖梧宮大門不出幾個月才好,省得煩他。

她仔細回想了一番,其實,也許是她有些無理,許多事情沒有做好;可他斷然不應該那麽過分地同她說那些話的,他總是知道怎麽傷害她。

冬日的晴光涼薄,照耀宮殿,放眼望去都是晶瑩雪白,乃至刺眼。

她有些黯然地走在這條路上,寒聲一路問了她許多,她都只是搖頭。她回了栖梧宮,在園子的角落獨自蹲了一會兒,北風蕭瑟,刮得雪絮紛起,她轉就記起扶熙那番話語。

“容絮絮,你實在無所不用其極。”

這話太重了,比山還要重,她覺得她承受不住,所以躲在這個角落,但還是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她何曾那麽壞,比起他的冷漠,她所做過的事,簡直不值一提。

她只是很想續回那段破碎的緣分,從前不得圓滿,在今生求一場圓滿而已。

也許人都是會變的,她也會變,扶熙也會,所以他和夢中不同了……。

她拿袖子抹了抹臉上沾的風雪,踉跄着站了起來。

寒聲要來替她披上鬥篷,但她擺了擺手,徑直回到西側殿,在書案前坐了下來。寒聲抱着鬥篷一路追了上來,淡薄的日光錯落灑進殿中,空氣裏塵埃漂浮四散,案前攤開一副筆墨,她聽到眼前人輕輕喚她:“寒聲,你教教本宮怎麽研墨?”

寒聲并不知究竟在中德殿裏皇上同自家娘娘說了什麽,但這樣失魂落魄,一定不是好話,想着想着,先替娘娘紅了眼圈:“娘娘金尊玉貴,做這些活幹什麽?伺候筆墨的事,奴婢來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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