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上元(二)

上元(二)

絮絮點了點頭,漆黑的眸子若有所思。

寒聲走過來替她研墨,絮絮一邊把玩着青瓷筆山上那支狼毫,一邊好奇地盯着她看。

這看得寒聲很不解:“娘娘?”

“你做你的,別看我,我再看看——诶,寒聲,你研出來的墨怎麽做到這樣均勻的?”

“娘娘記得‘重按輕推,遠行近折’八字,用水要涼,熱則生沫,涼則生光,……”

經過寒聲一番講解,絮絮半知半解,但深覺自己有所了悟,便趕了寒聲到一邊去,挽起袖子親自上手。

半日過去,寒聲一面心疼地揉着她的手腕,一面嗔怪:“娘娘明知道事情不能一蹴而就,還這樣着急,下這麽大氣力,傷着手腕可怎麽好。”

絮絮垂着眼睛,目光落在硯臺裏一汪清亮的墨上:“唔,這樣算差不多了罷。”

寒聲啞然,娘娘誠然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女子,今天是,過往是,明日依舊是。

絮絮倒沒有在意她的愣怔,略随意地叨叨起來,“皇上那日要本宮寫封平安信給爹爹,本宮還沒有寫。”但這大好機會,她又怎麽能只問個平安二字?趙獻那事兒得問問;梁王這事更得問問。

信寫得洋洋灑灑四頁信箋,火漆封束叫溫弦送去了負責驿寄的府司。

等料理了這些事後,竟已日落月升。絮絮習慣性坐到門檻上,天上依稀的有星子閃爍。算算時間,父親大抵正在班師回朝途中,從邊境回京,還要走一個月左右。

梁王卻要急趕着回京。若說他當真只為見母妃一面,絮絮覺得那可能性比宋成和生孩子還要低。

那麽他究竟是什麽目的?而梁王妃這個民女身份也甚為可疑,雖說救命之恩以身相許,但是那不是無以為報時的法子麽——她可不信堂堂一位王爺,再怎麽落魄,還能落魄到付不出診金需要把自己抵押的程度麽?

不過也說不準,寒聲喜歡看的話本子裏通常就有這種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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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索了半天扶熙的煩心事,她又回想起扶熙今日所作所為,氣不打一處來,暗暗鄙視自己,怎麽還上趕着替他煩心,理當把這些抛到九霄雲外,叫他的麗才人替他煩心去。

她搖了搖頭,決定找些自己的事情來煩心,哪知道溫弦這時匆匆回來,卻是帶來了個了不得的消息:“娘娘……麗才人晉封了正四品美人……”

溫弦話畢,就被寒聲拉着走到一旁,寒聲已快要捂臉哭出聲來:“娘娘今兒本就難受了,你還要,還要說這些糟心的話來……”

溫弦手足無措,忙着抽絹帕去擦拭面前小姑奶奶的眼淚,倒是門檻上坐着的絮絮未發一言,撐着腮,靜靜垂眼不知在看着什麽出神。

好半晌,她淡淡道:“封了好,對合眼緣的人,總歸要好點。”她嘆息一聲,盡管知道這一切都已經在往她未曾預料到方向進行了,可——心頭還是很落寞。

這夜裏月光似水,地上仿佛鋪上一層白霜。

她這夜沒有夢到那場漫天的火光,反而夢到了小時候元宵佳節,火樹銀花的景象。

天一亮,還沒有等寒聲說話,她已經行雲流水般掀開被子下床穿衣,說:“寒聲,咱們宮中的花燈,本宮想自己做。”

寒聲的眼睛瞪大了些:“啊?娘娘這——”她欲言又止,畢竟絹帕的經歷已足夠證明,娘娘她在動手做東西方面,确實沒有多大天賦。但誰也無法改變娘娘做出的決定。

絮絮一把披上衣裳,寒聲連忙過去幫她穿衣,一面小心翼翼觀察着娘娘神情,見娘娘神色如常,眼睛裏仿佛還閃着光彩,她實在疑心娘娘到底怎麽做到情緒管理這麽好。

分明昨兒還……今兒又跟沒事人一樣。寒聲很羨慕娘娘的這顆金剛不壞心。

絮絮聽了寒聲的疑惑,笑着刮了她鼻子一下:“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是愛哭鬼呀——哼哼,有句詩叫沉舟側畔千帆過,既知過去已發生,不妨更向前看。否則,既遺失了當下,又錯過了将來。”

寒聲覺得娘娘近來說話都變得很有哲思,疑似佐證了失戀可使人文學造詣暴漲的觀點。

絮絮格外鐘愛栖梧宮這塊漆紅門檻。雖然溫弦和寒聲都勸過她,坐在這裏不甚美觀,為何放着金燦燦的鳳座不坐,要坐這兒;絮絮那時僅僅笑着說,坐在這裏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能叫人安心的感覺。

她雙手交疊撐在膝上,托着下颔,秋水眸中星光忽閃,纖長眼睫似蝶翼般遮出小片影子,笑說:“本宮打算做一盞魚龍燈——你們記得嗎,小時候在塞上,上元節去邊境小城裏,燈會上就有一盞很大的魚龍燈。”

她頓了頓,語氣略帶失落,“但被人買走了。唉,當時實在沒有錢,否則,我一定要贏了那個男孩。”

這話一說寒聲就記了起來,附和道:“對對,奴婢記得的,……那個小男孩似也是個富家公子,指着要那盞花燈,他身後的大人立馬就給他買了。一百兩,說出就出了——”

絮絮回想起,彼時她加上寒聲、溫弦,兜裏一共六個子兒,即便如此,她也很有底氣地出了價。

輸歸輸,遺憾是有一樁遺憾,但至少不曾為此事在午夜夢回裏後悔過。

時隔這麽多年,她卻在昨夜夢到那一幕,難道是有所預示做出此燈可以贏?回憶裏那個同她争一盞花燈的男孩面目隐在燈火幢幢裏,早已經被她忘記了;反倒是魚龍燈的形狀,她記得一絲不差。

連着幾日絮絮都在栖梧宮裏悶頭做魚龍燈,描畫樣子,拿竹條裁制骨架,到糊上紙、插好燈燭,繪上色彩,一連串兒的活做好了,日子倏地就滑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節。

這幾日裏卻還有件插曲。

宮裏新晉的麗美人幾次三番前來栖梧宮給皇後娘娘請安,都被擋了回去。

侍衛說得乖巧,只說皇後娘娘不見客,但向來敏感多思的麗美人便以為是上回在中德殿開罪了皇後娘娘,惶恐不已,甚至在十三那日早間風雪凜冽之際還淚眼零零地跪在栖梧宮門前跪了半晌求見。

殊不知絮絮做燈正在緊要時刻,練廢了兩盞花燈,剩下的時間緊緊巴巴剛夠做好一盞,她只得寄希望于這最後一盞。是以她吩咐了侍衛誰也不見——皇上來了也不見。

栖梧宮的侍衛一向聽從皇後娘娘的話,說一不二頗有皇後娘娘風格,更是個死心眼的,非但未曾通傳去打攪皇後娘娘,而且幹看着麗美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在栖梧宮門前跪了半天。

麗美人弱柳扶風般的人物,哪裏能捱住這樣的冷風,不到半個時辰就快凍昏過去。

到了後來還是麗美人身邊宮女把主子扶走,絮絮知曉此事時,皇後嫉妒麗美人而磋磨她的傳言已經長了腿一樣傳遍六宮。

這件事上,絮絮實在要大呼冤枉,畢竟她只是閉關在做花燈,而她的手工着實差勁,時間緊迫哪有閑情搭理無關緊要的人。

而麗美人吃了幾回閉門羹還受了這麽大自找的委屈,委屈得不行。

麗美人自己也不曉得怎麽忽然得了寵,還在初五那日有幸侍寝,成了敬陵二年第一個侍寝的妃子;但既然得了寵,怎麽還能任人揉圓搓扁?

皇後娘娘不論是以前在東宮還是皇帝登基以來,都不曾刁難過衆姐妹,或許也有大家都不太得寵的原因在;但是現下她略得薄寵,皇後娘娘就這樣,委實叫她氣不過。

大抵是人一旦順遂了,就容易發飄,麗美人沒有例外。麗美人住在漪蘭殿汀雨居,主位正是盈妃,盈妃便同她出了個主意。

——

絮絮好容易做完魚龍燈,燈面上顏料墨痕未幹,挂在庭院梧桐樹下晾了一日,叫人仔細收好。

夜宴當日,宮中張燈結彩,難得奢靡一回。除夕夜宴是皇太後辦的,秉着勤儉節約的理念,宮中一應從簡,雖是除夕,也同平時節日沒什麽兩樣。

然而這回是皇後娘娘操辦,布置一應大不相同。宮街宮道上彩綢争豔,各色花燈應接不暇;舉辦宴會的曉月宮更是裝點繁靡,華彩交錯。

曉月宮築在虹明池畔,三面環水,宮中樂師并不在宮殿演奏,而另在距離宮殿不遠的水上亭子裏,絲竹管弦之聲自虹明池傳來,愈顯渺遠浩大。

太皇太後風寒未愈,只叫林姑姑來代賀,除此便是貴妃娘娘稱病沒有到。

參宴的除了後妃,還另有宗親若幹,譬如諸位王爺王妃、帝姬驸馬等等。絮絮翻看着參宴名冊,目光落在各位王爺名字上頭,忽然有些感慨。

先帝生了一大堆皇子帝姬,可惜活到現在的寥寥無多。

然而其中最叫絮絮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先帝第四子。

從來沒有聽人說起過這位四皇子,她也從來沒見過他。存在感低到極致,連名字都不曾留意過;問過宮人,也都說不曉得。

所以她曾猜測這位四皇子怕不是老早就沒了,才這麽避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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