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半夏小說首發

七月初,天氣漸涼下來,傍晚風瑟瑟穿庭,雖還飽有熱息,相較六月,已經含着幾許秋意。

就連門口大柏樹上栖着的鳴蟬,嘶啞叫聲也逐漸追求起凄切的意境。

大柏樹下設了張竹床,白日無人,傍晚許多院子裏的雜戶們,就在這裏喝酒、賭錢或者是鬥蛐蛐兒。

蛐蛐兒怒目圓瞪,鬥志昂揚。

輪到街上擺燒餅攤的王麻子出牌了,他單手拈起一張牌,正思忖着出什麽好,忽然隔座兒販鞋子的李狗蛋推他一把,向某個方向努了努嘴:“嗨,那小娘子回來了。”

王麻子的眼睛,還有其他賭錢的雜戶們的眼睛,通通被那個身影吸住了,目不轉睛。

不遠處破敝廊子上,一道窈窕身影一手提了包褐色的東西,從院子的門那裏,一直走到院子最裏頭去。

她穿着淡青葛布衣裳,烏黑頭發在腦後挽成個簡單的高髻,纏着髻的柳青發帶垂在她的頸後,晚風肆意地吹亂它。

她步子快,不多看他們,匆匆地過去了。

雜戶們飽了眼福,等人影在裏頭黑黢黢的轉角消失不見了後,才心滿意足收回了目光。

李狗蛋第一個嘆息:“這麽漂亮的小娘子。”

王麻子第二個嘆息:“可惜嫁了個不中用的男人。”

錢大柱第三個嘆息:“竟然要女人出去抛頭露面,養家糊口。”

吳發財第四個嘆息:“這小娘子要是跟了我,我可舍不得叫她出去。”

雜戶們雜七雜八地說完,又開始了喝酒、賭錢和鬥蛐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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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破落院子裏向來都是獨身漢們寓居的地方,皆因地租便宜,臨市臨街,好盡做些小生意養活自己。

院子最裏頭住着個寡婦,丈夫死了十年了,靠着做暗門過生,雜戶們一向是垂涎着她,又免不得暗地裏啐她。

前幾日,他們見到這寡婦帶回來一對小夫妻。

小夫妻年歲都不甚大,生得卻漂亮,疑心是大戶人家私奔出來的野鴛鴦。

他們拾掇拾掇便住進了這破院子裏最破的那間寡婦的屋子。

原本以為他們只是在這裏借住一晚,不想已經四五日,就好像要在這裏長住似的。

聽說那個小娘子謀了幾分工,他們每日出攤就會瞧見她起早出去做工,天黑才回。

回來時,手上就提着一包藥——她的男人生了病,要許多錢,她這幾日便夜以繼日地做工,白日給人洗衣裳掃地之類,晚上有時去撿蟬蛻或者割草藥拿去賣……總之,什麽樣的雜活都肯做。

雜戶們都是過着有今日沒明日、吃一頓算一頓的日子,有幾個閑錢時,便在吃飲嫖賭裏花去了,譬如很多時候,愛在喝足了酒後摸索到寡婦房間行樂,再大發慈悲予她幾個銅板。

寡婦也從來是這樣過活的。

王麻子他想起傍晚時見到的窈窕的背影,不禁吸了口氣,出牌時意興闌珊,連輸了好幾把。

等其他人玩樂得足夠,紛紛散去後,他便在酒意下蹒跚着腳步,走進長廊盡頭的漆黑裏。

他當然是酒壯慫人膽,盤算着住在這處院子裏的,又能有什麽正經人,——亦不知那個漂亮的小娘子她,……

他掂量着褲腰帶上系着的銀錢,嘿嘿一笑。

他胡思亂想着。

門因為破敝,總關不嚴,他們往日一推就推得進——不過今日不一樣,他用了些氣力都沒有推開。好在這破木門上有一條裂縫,可以往裏偷窺。

初三夜,月亮細細一勾,幾乎沒什麽影子滲進來。

燈油靡費,所以只點昏黃一盞,一燈如豆在油木桌上虛弱亮着。兩個女人背對他坐在桌前。

細一些的,是那個寡婦的聲音——“這是……唔,鵝腸草?”

木桌子拾掇得很幹淨,上頭擺了紛紛雜雜的草藥,另一個清淩的女聲就笑起來道:“錯啦,這是雞腸草。”

她的手拈起草莖,微弱油燈的光下,剪出一支纖細晃曳的影。

她捏着草藥搓了一圈,笑說:“雞腸草開紫花,有苦味,莖中無縷;鵝腸草開白花,有甜味,莖空有縷,你瞧。”

寡婦說:“啊,果真。”

王麻子的眼睛再一掃,在角落那張唯一的床上,躺着個男人。遠遠瞥過去,他戴着一副漆黑面具,光照不到他,實在沒什麽存在感。

屋子很靜,爐子裏煎着藥,靜靜地漫出藥的苦味。

王麻子正思索他的好事,可這門怎麽也推不開,又聽到裏頭女人厲喝:“誰在外頭?”

還有收拾鐵鍬鐵鏟子的聲音,吓得落荒而逃。

然而賊心實不易死,王麻子第二日入夜又動起念頭,他心覺這回定能得手。

這夜不知為何門沒有鎖,王麻子進了以後,就只看到背對他們的寡婦,還有床榻上依舊沉睡的男人。

他心想,待會兒那小娘子勢要回來的。

他蹑手蹑腳地到了寡婦的背後,一頓,胳膊已經伸出去。

他自覺自己乃是天大的好人,給了人寡婦一條活路,讓她能生存下去,不免享受她的順從和謙卑,每每都幻想自己乃是個財大氣粗的財主,——誰會知道今夜,這個從來順從的寡婦她在掙紮。

她一直沉默寡言,今夜出乎預料地拒絕他:“王麻子,松手,松手!我不做那個了!”

他當然不會松手,反而湊近去要親熱,嘿嘿笑:“當了這麽多年,突然想立牌坊了?哈哈哈——”

殊不知下一刻他就被人撅着手腕,抵在了土牆上。

動作太快,痛也太快,他連聲叫起來:“疼疼疼——”

房頂上簌簌落了陣灰塵,他眯着好容易睜開眼睛,面前冷面女子單手扼着他胳膊打了好幾個轉兒,厲聲喝問:“你是誰!”

旁邊寡婦已經站起來,讷讷說:“他是街口擺攤的王麻子。他……”

王麻子嘿嘿一笑,還賊心不死,拿另一只自由的手,要輕按到她的手背上,被她眼睛一瞪,讪讪收了手。

他涎着臉說:“小娘子,別這麽兇嘛,你這麽兇巴巴的,男人可不喜歡。”

面前的小娘子不知道想到什麽,眼睛眯了眯,才緩慢松開手。

近距離打量她時,愈覺得她的眼睛美麗,就連怒張瞪人時,都有其姝色風情。

他眼珠子轉了轉,以為她是贊同了自己的話,得寸進尺說:“咳咳,我聽……他們說,說,妹子你近日缺錢用,正好,正好!我王麻子一向最樂于助人,左鄰右舍都知道!”

小娘子挑了挑眉,說:“哦?”

他立即做出一副熱心腸好人的樣子,嘆息說:“這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我曉得,我這裏正好有四錢銀子——”

四錢!

他瞥到她眼睛亮了一亮,于是繼續說道:“這個錢,妹子你拿去應急吧?我看——”他看向病榻之上靜卧休養的男人,又看了看面前的美人,圖窮匕見:“只要你肯陪我睡上一晚!”

他見她不說話,仍然拿先才似笑非笑的模樣盯他,便當是她默許,就要伸手,張牙舞爪地往前一步,要上下其手。

還沒得手,腳底下突兀被什麽絆了,好一個狗啃泥,啪地摔在地上。

王麻子視野驟低,剎見面前陡然高大的影子罩下來,對方冷笑說:“姑奶奶當是什麽貨色,原是個不入流的混賬東西。這次饒了你,快滾。”

她頓了頓,說:“蔣姐姐以後也不做這生意了,你再敢來打擾她,……仔細你的萬代子孫。”說着,在他褲裆狠狠碾了碾,見他面色漲紫,叫他滾了出去。

這男人當然再不敢惹她,——也再不敢垂涎她,就連見着寡婦,也是恭恭敬敬。

如此過了兩三日。

大家從王麻子口中曉得了她的厲害,視她如帶刺的花兒,也就淡了采摘的念頭。

各自依舊在傍晚時喝酒、賭錢和鬥蛐蛐兒。

這個傍晚,不知誰叫了一聲“看!”

他們不約而同擡頭,頭一次看清了她那個男人的模樣。

她牽了那個男人從長廊盡頭的屋子裏走出來,站在光和檐影交界的地方。

即将逝去的夏夜裏,月痕清朗,星光紛繁。

兩個人明明也都穿着同他們身上一般的粗葛衣裳,系着條青白花紋的腰帶,偏就不能掩去他們的出挑好看。

那個男人長發披散着,穿庭風把他頭發吹亂了,有的擋了他的眼睛,有的掩了他的嘴唇。

她拿了只篦子,按着他坐在臺階上,替他梳起頭發。

她将一把緞子似的長發細細編好,盤束齊整,碎發梳了上去,星光底下,那張蒼白面龐俊美鋒利,漆黑的眼睛幽如玄潭。

雜戶們坐在大柏樹下,看着院子角落臺階上坐着的兩個人,他們并肩坐着,好像時光都為他們暫停了。

噢,原來今日是七夕。

她拉着他的手,喁喁說着什麽,說到興頭上,眉飛色舞。

青年便展出輕輕笑意,注視她,眼神溫柔,像盛有漫天星光。

蟬還在叫,叫到了半夜裏,惹得人睡不着。

絮絮索性坐起來,探手摸了摸床榻上男人的的額頭,看有沒有發熱了。

今晚還是在燒。

從韓家莊逃出來以後,他肩頭自從中了刺客的一枝毒箭後,餘毒難解,每每發熱反複。

她每天都提心吊膽。而更艱難的境地在于,逃命匆忙,除了貼身收着的幾樣信物,一分錢也沒有帶上。

更別提她先前辛辛苦苦從煙瀾載水帶回來的名貴藥材,——全都落在了韓家莊。

好容易逃到這奉舒鎮,一路明有官府在緝拿殺人犯,暗有各路勢力追捕他們,她無奈只好小隐隐于市,盼着此前遞出給彭堂主的信有所作用,他們能順利找到他們倆。

也盼望這裏消息快一些傳去幽州——已不知行宮是什麽光景。

她現在每日為柴米油鹽發愁,雖然白天打三份工,但完全支持不了昂貴藥錢。

她微微嘆息,輕漠的灰塵在鬥室裏肆意飛舞。

她想起白日聽醫藥坊老板說起,最近急缺山茱萸。

離此不遠的南望山峭壁上,恰生長着那麽幾棵鮮紅欲滴的山茱萸。

只因不是什麽貴至千金的東西,一貫沒有誰肯冒着生命危險去絕壁上采藥,那幾棵山茱萸盡旁若無人地長着。

要知道,在方圓連片深山裏,數它南望山的南望崖最是山高峰險陡峭。

遠望峰巒疊聚,雲頭攢浮,蒼蒼翠翠,缥缈如仙境。

而在南望崖險峰絕壁下,就是橫亘而過的奉水。

正值夏季,奉水泱泱,水勢奔騰東流。

七夕夜,奉舒鎮上燈火通明,彩燈連着彩燈,戲臺上還咿咿呀呀唱着一折《鵲橋仙》。

富貴的、貧窮的有情人們許都在今夜,暫時抛卻了平時的諸多煩惱。

絮絮穿街而過,周遭繁華景象朦朦胧胧,被她甩在身後。

她背着只竹筐往山上去。

出發前,她拜托蔣寡婦替她看顧扶熙,給了她自己身上最後十七個銅板。

南望山僅有一條上山砍柴的小徑,夜色濃郁,草木荒涼,遮蔽了天幕上浩繁星光月華,迢迢銀漢早已看不到了,頭頂只是茂密的樹蔭,和鋪天蓋地的蟬鳴。

蟬叫在空山裏回蕩。

伐樵的小路遍生雜草,絮絮握着一柄鐮刀,割着草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她擡袖抹了抹額頭的汗,順眼看到在這荒山的半山腰,隐隐有一處屋舍,想着去歇歇。

沒有燈火,她深一腳淺一腳踩着滿地落葉,咯吱咯吱,到了近前,原來是一處山神廟。

山神廟只有三尺來寬,供奉了一位破敗了的神像。

神像殘了一截胳膊,彩漆早剝落了,只是威嚴雙目依舊淡漠下視蒼生。

神像前供奉的香爐當然年久無人上拜,積着沉沉灰燼,大抵在很多年前,也曾享受過人間香火?神像兩邊石刻一副楹聯,上書“靈旗遮日月,神劍震乾坤”。

絮絮上山累極了,拍了拍蒲團上的灰塵坐下來,望着山神廟外晦暗的山夜,密密濃陰的間隙裏,仿佛能窺看到浩渺天穹上的星子。

也許牛郎織女正在私會?

困意上湧,她倚着石牆打了個盹兒。

虛實難辨的夢境中,她恍然聽到有肅冷的人聲響起,把蟬鳴聲都壓住了。

她一個激靈,睜開眼睛,四下仍舊是郁郁草木,不盡長夜,背後的聲音突兀響起:“容沉。”

她急忙回頭,可沒有人在,——莫非!

她冷不丁對上神像的目光,只覺得那淡漠威嚴的眼睛,仿佛慈霭了些,正在看着她。

鬼神一說,她從來半信半疑,于是向着神像問:“是您喚我?”

“快下山罷。”

“我不能下山!”她說着站起來,“我還有事要做。”

神像莫名嘆息一聲。

卻是問了她一個怪異的問題:“你心中那個人,到底是誰,你看清了麽?”

她張口要答,猛起了陣濃霧,掩去面前神像和夏夜山中的風景,濃霧散去,面前恍然站着一個男人。

青葛布衣,面貌俊美,颀長挺拔。

他向她笑,眼裏有岚岚月華。

她立即欣喜起來,指着他說:“當然是他,我的阿铉。”

再次起了陣霧;神像的聲音穿過霧傳來:“還是他呢?”

濃霧盡散,眼前人也是青葛布衣,容顏一樣俊美,只是神情淡了許多。

他定定看着她,漆黑眼睛裏無波也無瀾,再仔細看,許才能看到一絲隐藏極深的笑痕。

絮絮一下子怔住了。

但不及她去抓住眼前人的衣袖,濃霧就已将他的影子掩去了。

她回頭來問:“他,他……這是什麽意思?”

“前世和今生,做個選擇,你會選誰呢?”

她張了張嘴,言語幹澀:“……為什麽要選一個?”

神像再未回答她。

絮絮自這個詭異夢境裏驚醒過來,大約是黎明前,天極其暗。她回過頭,山神像仍然以一種威嚴淡漠的神情下視着蒼生。

下山?為什麽?難道他出了事!?

她搖搖頭,甩開這念頭。

她又看神像,神像還是以那樣的姿态,伫立在這裏。

她莫名覺得身上一冷。

但是既然來到山上,半途而廢絕不是她的作風,她背上竹筐,動身繼續前行。

山中日月不顯,絮絮進這深山,囫囵間又過了四日。

她心中銘記着日子,只是眷想要多采摘點藥草,如此在蛇蟲出沒的深山裏穿行,渴了喝點溪水流泉,山裏還有各色野果可以充饑。

山上寒冷,她裹緊衣裳,不斷呵着氣搓手。

濃陰遮天蔽日,愈是往上,山路愈是崎岖,砍柴人的小路至此已經斑駁得僅有零落破碎的石塊。

夜裏若是落雨,渾然要看運氣,嘩啦啦傾盆下時,在巨石間隙下避雨最好,沒有的話,只好躲在樹下。

她戴着的鬥笠能遮擋一二,但淅淅瀝瀝郁涼雨水滴進脖頸,總激得她一激靈。

等攀上南望崖時,人臨峰頂,恰在曙光初顯時分,天際噴薄出一輪耀眼紅日。

它從遠處起伏的黛青山影裏探出,在忽然之間,就躍上天幕似的。

萬丈金光,泱泱蓋地。此峰最高,別處再無遮掩,層雲匍匐腳下,如孤立俯瞰人間。

那些微如蝼蟻的,在匆匆行動的,是人麽?她眺望着,看到聳翠間裏的城鎮村莊,和一條條黃土路徑——耳邊蒼莽的,已不是山中那鋪天蓋地的蟬鳴,那是滾滾奔騰的河水!

她的視線下移,絕壁高崖下,蜿蜒奉河虬張如巨龍蟄伏。

風好大!幾乎要吹倒她了。

但她不會倒下。

她抱着胳膊,身上的寒氣被太陽光一照,似乎暖和起來了,連同那張蒼白沒有了血色的小臉,也漸漸紅潤。

濤聲正急,她趴在懸崖邊,望到就生在觸手或就能得的幾叢山茱萸。

它們生長得熱熱鬧鬧,因為無人采摘,也無人管束。

鮮紅的果子比美人的口脂來得更加豔麗,飽滿地綴在枝頭。

她伸手去摘。差一點,還差一點……她努力往前探着身子,指尖夠到一條枝,便覺欣喜。但還不夠……她實在太貪心了。

小心地踩着崎岖岩石往下,整個人快要懸空,她用鐮刀去割下山茱萸的枝條,一枝一枝,盡收入囊中。

啊,好高!

不經意望到了下面,萬丈高崖下的河,河在太陽的照耀下,粼粼金光格外耀眼,不息地奔騰,還有撲打在沿岸,發出轟隆的巨響。

她一腳踩上突出的石角,慢慢挪動身體,哪怕已經收獲滿滿,卻還更希冀,把這些全都獨占。

這樣,他們就有希望了,……她心底浮現出他的樣子來,唇邊都挂起止不住的笑意。

片刻怔忪裏,殊不知抓住的那塊石角松動起來,她吓得腦海空空,幸好及時握緊一團頑強野草根莖,手腕上猛一個用力,扶着嶙峋的巨石,一步一步又從峭壁上攀了上去。

她再回望這懸崖時,心中不禁後怕,剛剛若是從峭壁上掉下去,可就完了。

她從山上下來,已是人間的七月十三。

身體疲憊,但神采奕奕,因為此行收獲頗豐。

她下山的路上,聽到幾個路人在議論,還都抱着一盆花。依她一眼看去,是昙花。

“老哥,你這是什麽品種?”

“這是我花大價錢拍的藍玉雀——哎,你那盆月紗裙也不錯麽!”

幾人興高采烈說着在昙花集上的見遇,尤其當說起今年千花會上展出的那盞流金玉昙花。

那人說:“今年昙花集上,那流金玉昙花,你瞧見了麽!”

“別提了,人山人海的,只看到了一眼——流金溢彩,真非凡品。啧啧……也不知唐家花了怎樣的功夫養出這樣的花來?”

“是啊,江南第一富商家的寶貝,七盞花,一夜開一盞,今夜是最後一盞開花;收展以後,可再見不着了。”

“開玩笑,那是唐家一個瞎子花匠費了十年功夫養出的花,天底下只他們家有七盞。過了今夜,就謝了。”

“什麽?”幾人喟嘆這名花傾國,奈何實在短命。

絮絮背着竹筐從他們跟前擦肩而過,不禁格外神往起來。天底下最珍貴的是什麽!不正是那些短暫易逝、世無其二的事物麽?

此前小順子跟她提起昙花集時,她便籌劃着想去,可惜中間發生了許多事,她逐漸淡忘了此事。

可今時今日這心思重又點燃起來了。

她愈想愈覺歡喜,已按奈不住,迫不及待加快腳步回了奉舒鎮上。奉舒鎮離昙花集還有些路程要走,她眼看着傍晚了,天色要黑了,心急如烈火焚燒。

甫一到了藥鋪,滿身塵土,就着急把背後竹筐卸下來擺到藥鋪老板的案上,睜大一雙明晃晃如星子的眼眸:“老板,我采了很多藥草,我要換錢。”

藥鋪老板第一眼望中竹筐裏的新鮮緋紅的山茱萸,捋着胡子站起,他問:“山茱萸?你從哪裏采來的?”

絮絮下巴微揚,手擡起擋住視線的鬥笠,顯着點得意:“那您就不必管啦——勞煩您快些給我換點錢,我、我還有急事!”

老板一面笑吟吟答應,一面捋着花白胡子,他倒絲毫不着急,慢條斯理地在她的竹筐裏,一樣一樣給她計算:“……白花蛇草,”他揀出藥草,置放在稱上,稱得了,記錄下,“五支,十文錢。”

“山茱萸,……一兩八錢。”

絮絮急得跳起來,與他争辯:“才一兩八錢?老板,怎麽可能?”

老板笑睨她一眼,指着那叢紅豔的果子,“你看哪,你摘來的,這些都有的破爛了,有的生蛀蟲,怎麽能用呢?算了算了,給你二兩吧。”

她嘟着嘴暗想,無奸不成商,又別無奈何,只好答應。

但他動作實在太慢,絮絮不住回頭看着天漸漸黑了,愈等不住,索性說:“我還有急事,老板,三兩打包了罷,多了就送你了!”

老板同她扯了一頓皮,終于,絮絮答應二兩八錢結了帳。

囊中飽滿,她拍了拍到手的銀錢,——錢是這麽叫人喜歡的東西。

她第一次感到,二兩八錢是很大一筆錢。

誰叫她心裏還挂念着那枝過了今夜就要死去的流金玉昙花呢。

她終于湊夠了二兩銀子請醫藥坊的大夫抓了一劑鸾珠和雲丸——解毒退熱的良方——帶回去給扶熙服用。

也不知他怎麽樣了,有沒有好一點?

她不在的這幾天,蔣姐姐大抵沒法好好照料他,他實在嬌氣得很。

她這般想着,走在街上,繁華似乎因為她有了一點錢,不再像前幾天那樣同她隔着什麽,而是親昵地湊近她,要她融進市井的繁華風光裏。

天色已經很晚了——她心心念念去昙花集千花會看花,過了幾條街巷,在巷子口,望見暫居的破院子展露出檐頭一角,又加快了腳步。

她望到有車夫在招攬生意,一咬牙,花了二錢銀子租了馬車。萬事俱備,她想,深吸一口氣,徑直踏進了破落的院子。

雜戶們仍然在喝酒、賭錢和鬥蛐蛐兒。

她見到他們,依然和此前一樣,沒有一分正眼瞧過去,匆匆地往裏走。

但忽然聽到那個王麻子咕咕哝哝:“哎,她才回來呢。”

她沒理會。

推開門,迎面就見青年支着腮坐在窗前。快要圓了的月亮,落下疏疏如雪的光。

她眼裏閃出萬種光芒來,笑意盈盈,開口喊他:“阿铉!我回來了!”

他望向她,眼裏一動。面前的女子風塵仆仆,一身青葛布衣,沾滿塵泥;戴着一頂鬥笠,小臉上也髒兮兮的。

盡管如此,她眼裏神采奕奕,連話都不及說清楚,剛放下竹筐,就拉起他的手,拽着他往外走。

他看着她的手,手背上細細傷痕交錯,袖子也割破了很多口子。

但……手是滾熱的,熱到心底。

她絮絮叨叨說:“走走,快點,晚了可就沒有了。”

她也不說去了哪裏,為何平白消失這樣幾天,但她半途回過頭來向他一笑:“呆在這裏這麽久,悶發黴了吧?”

他遲疑很久,有話在喉頭将言未言,最後一并咽下。他點點頭。

任由她拉着他,一直到上了一輛馬車,他疑道:“去哪?”

她見他神色驟然肅正,還要賣個關子:“去了就知道了!”說完,又斂不住臉上笑意,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想起什麽,正了正道:“這可是你欠我的——你上次說領我出來玩,結果後來提都不提!”

他眼睛閃過什麽,垂着眼睫,半晌,說:“這樣。”

絮絮忽然看他,神色認真,他被看得不自然,“怎麽了?”

她也說不上來,但覺他似有什麽不同。

哪裏不同?她的視線描摹他的容顏,摹過他崇俊的眉眼,鼻梁,殷紅的嘴唇,摹過他的下颔,喉結……當然沒有什麽不同。

他的眼睛一貫也是這樣寒涼幽深的。

她不再疑神疑鬼,說:“我想你了,看看不能看?”她嘻嘻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兒。

說着,她從袖子裏掏出一支淨白的小瓷瓶,拉過他的手,倒了一粒藥丸在他手心裏,說:“身體好點了麽,把藥吃了吧。”

一粒藥竟然貴至二兩銀子,她想起猶然覺得心痛,但既是為他——為他,就不算什麽了。

他低聲道:“這是什麽?”

“是鸾珠和雲丸。解毒的。”

他聞言,擡起眼睛,把長眉一蹙:“你從哪兒弄的錢?”

她信口說:“這你不用管,總之,總之是正經路子,可沒有燒殺搶掠——”她看着那丸子如看銀子,生怕馬車一個晃蕩丸子就沒有了,催他:“快吃下吧。”

他猶豫着,吃下去,雖然她不知他為什麽猶豫。

到了昙花集,下馬車,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她丢給車夫銀錢,拉着他頭也不回直往市集裏鑽去。

将近亥時,明月中天,冷冷視看人間。

絮絮一眼看到的,哪裏有什麽摩肩擦踵的市集,又哪裏有什麽頂盛的花會?

人們稀稀拉拉從市集往回走,寬闊街市上,描金繪彩的燈盞一盞接着一盞被人取下來。

青石磚的坑坑窪窪則反映着冷冷月光。這裏,其實顯得有些空寂。

千花會的展覽今晚就要結束,參展的花商們各自忙活收拾攤位,路邊擺的所餘無幾的昙花,亦沒有她想象中那般美麗潔白。

它們耷拉着腦袋,多已經謝去。因為美麗者早已被人千金買走,收展後剩下的,自然只有殘破難看的那些了。

守夜人敲着梆子,一聲更一聲,在街市上回蕩。

她松開了他,率先跑到一位花商跟前,焦急地問:“您是要收攤了?是要走了?花會要結束了?”

攤主忙于将昙花搬上板車,應道:“對啊,今天是最後一天了,人都散了……”他搬完一盆,擡起眼睛看着面前這姑娘,“姑娘啊你來晚啦。”

絮絮悵然,又問:“那,請問那個,流金……流金玉昙花,在哪裏?”

“花王?呵呵,”老人笑起來,指着一個方向,“唐家的玉昙樓。那裏還很熱鬧呢,許多人在等着。”

她正要離開,聞言又好奇問:“等着?等着什麽?”

老人理所當然地說:“從七夕那日起,每夜玉昙花開花,許多人就在玉昙樓下等着看開花;今夜這最後一盞要謝了,也有許多人等着,看它死咯。”

他說得那麽尋常,絮絮聽完,不知怎麽地生出寒意來。

但她只想看活生生的、開得很好的玉昙花,她才不要看美人死掉。

她如是想着,就回到扶熙的身旁,他皺起眉來:“這是昙花集?”

她牽着他一路趕往玉昙樓,應了一聲:“是啊!你也知道這裏?”

卻看他眉頭又深了些,她還笑說:“你皺眉做什麽,皺眉多顯得老啊;唔,雖然遲了幾日,趕不及看千花會的盛景了,但聽說今夜那盞尚未謝敗,就在玉昙樓中。”

她迫不及待要去看花,愈往玉昙樓的方向,人果真又多起來,愈是人擠人了。

她着急之下,何時被人群沖散了拉着的手都沒有發覺,只當他還在自己的身後跟着。

玉昙樓下,是昙花集最繁榮的一條街昙花街。街道着實狹窄,兩邊還有趁熱未去的小攤販,吆喝售賣各色小玩意兒。

放在平時,她哪一個小攤都要去摸摸看看買買買的,可今時不同往日,她對玉昙花的執着已到了巅峰,心知東西可以明日再買,花謝可就不能再開了。

然而她眼光還是突然被一樣東西吸引住。

“這個……多少錢?”

小販見到顧客,忙不疊堆上笑臉,“不貴不貴,三十文錢。”

三十文!?

這其實不是什麽值錢的物件,只是一條用來束發的發帶。

雪白絲緞質地的發帶,規整地收邊,繡着銀色的昙花暗紋。

在見慣了好東西的達官貴胄眼裏,它簡直同金縷帶、銀縷帶沒法比,也不如朱絲帶、紫絲帶顯得尊貴;可就是這樣一條發帶,她覺得它是這樣适合他。

她摩挲着綢帶的面料,柔順光滑,想他束發的那條粗布做的發帶早已經舊了破損了,該換一條新的。

她幻想裏,他一定會很歡喜。

她沒有講價就排出三個十文銅板,如願取得了發帶,她小心地折在懷裏,心跳得尤其厲害。

回頭去看,人海茫茫,扶熙不見了。

“阿铉!”

她奮力扒開了人群,在人群裏逆行。人如潮水,擠滿了昙花街幾乎每個角落,放眼去看,找人難如登天。

她心中方寸大亂。

可也不知是不是上天眷顧她,冥冥之中,她感到他就在不遠處。

她順着心中直覺的指引,逆着洪流走,撥開面前一波接一波的人潮,啊!

他在那裏!

僅是他的背影,她就一眼認出他。寬闊背脊,勁瘦腰身,難以被粗布衣裳遮掩的出挑的氣質。

他坐在路邊一家茶棚裏喝茶。閑端着一盞茶,姿儀俊拔優雅,哪怕手裏不是金樽玉爵,只是一只再普通不過的荷葉碗。

哼,他還有閑心喝茶?也不知道他老婆找他都急瘋了!……

她逐漸走近,想着得吓他一吓。看到他束着發的發帶,心思頓起,悄悄踱到他的身後,探手,一下抽開了發帶打的結。

那順着發帶洋洋灑灑飄下的三千絲剎那如潑墨,潑上他的背脊。

那人半回過頭,僵了一僵。

她自顧自已開口:“是我啊。”接着沒有等他開口——那自然是因為不可給男人狡辯的機會,先給他定了罪名:“你可真行,一個人坐這裏倒喝起茶來,哼哼,你不知我找你半天!”

她按住他肩膀,以防他站起來同她辯駁,手已經靈活穿插在他的頭發間。

像靈巧的小蛇。

她替他梳攏起長發。

淡淡的飄郁着的是藥草的清香。

她抽出懷裏嶄新的雪白絲帶,一道纏緊一道,小心又仔細地将他的長發綁好,挽得齊齊整整;最後系好結,大功告成。

她的手擦過他的耳朵時,若非夜色昏昧,她就能瞧見那漫如潮水的紅暈。

她說:“我買了一條新的發帶。”說着,拉着他的手就去摸垂落下來的發帶尾,不知為什麽,他的手……好像,溫熱的。這可真稀奇,她回想,鸾珠和雲丸還有這樣的功效?

他慢慢轉過頭,絮絮先看到他戴着的綠色面具,綠幽幽的顏料上撣了兩瓣腮紅,格外滑稽,她失笑說:“你怎麽挑了個這麽醜的面具,太醜了!”

說着,不由分說就強硬摘下他的綠面具來。

面具底下,先露出他瘦削的下颔,接着是殷紅的唇,挺拔鼻梁,再就是他的一雙狹長漆黑的眼睛,和疊疊春山的長眉。

他定定出神地看着她。

她在他面前擺了擺手,“怎麽啦,我臉上有花麽?——啊!”

說起花,她驟然就想起玉昙花,顧不上去給他挑一副新的面具,捉起他的手鑽往人潮,說:“不好,我的玉昙花!”

他重又将面具縛好——沒有叫她看清,剛剛為她所忽略的那點殷紅的淚痣。

阿頹:六一快樂寶貝們!

(無獎競猜,是誰得到了絮絮剁手買的發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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