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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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歸正傳,今晚的菜色異常豐富。

絮絮仔細嗅了嗅,贊嘆說:“好香。”行路這麽久以來,為着養傷,都只能吃清淡些,今夜除夕,終于可大飽口福。

雖然不知道有哪些菜式。

不過,她料想這瀚城的有頭有臉的世家的廚子,怎麽着也不會太差。

絮絮執起銀筷,躍躍欲試,左手探到桌上,試圖摸索到自己的碗。

“這桌筵席菜式繁複,你恐有所不便,不如我——”玄淵溫和聲線适時響起,将盛好了許多菜的小碗遞到她手邊,她心底一熨,卻昂了昂頭:“誰說的,我自己行的。”

她說着,為證明自己很行,即出手夾菜。蒙眼夾菜的難度,在某種程度上,也許比蒙眼飛刀還要困難。飛刀無外乎中與不中兩個結果,但夾菜你實在不知道會夾到什麽東西。

玄淵好整以暇看着她,也不提醒她。

絮絮夾了半天夾出一塊生姜,誤以為是一塊肉,咬了一口,立即苦起了臉。“……”

姜塊被她丢在一邊,她妥協道:“好吧,我不太行……”

畫舫的燈火明亮,他漆黑的眼眸含起五六分的笑意,望向絮絮。

絮絮接過他已盛好了每一樣菜式的小碗,随便夾起一樣,端到嘴邊,問玄淵:“這個是什麽?”

“蜜汁火方。”

慕容音一面吃飯,一面看她的師父端詳菜單回答,不禁好奇,師父是怎麽做到把菜名和菜一一對應上的。

絮絮嘗了嘗,品評道:“甜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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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式有十六樣,樣樣皆是難得的珍馐美味。

她嘗一樣,便要問一下這是什麽菜。

大概這是因為,暫失視覺,而對外界事物的好奇心愈強。

忽然吃到一塊肉,入口鮮辣嫩滑,未等玄淵從菜單裏找到它,她先已又驚又喜地叫道:“啊,是它——”

玄淵擡起眼睛看她,不動聲色道:“你喜歡這個?”

她略有感慨:“羊肉鍋子……”

她回想起今年初,剛解了禁足那日,皇祖母喊她去壽寧宮中,讓西北廚子特地做了她最喜歡吃的羊肉鍋子。

時過境遷了,皇祖母宮裏那位西北廚子業已過世。

皇祖母也已不在。

她再不會吃到那樣好的羊肉鍋子,皆因故人不再。

大快朵頤以後,絮絮摸了摸吃得圓滾滾的肚子,暗嘆這做菜的廚子實在厲害,比之皇祖母宮中的那位大廚也不遑多讓,可見,高手在民間。

畫舫悠悠行駛在瀚水上,沿風向南。

她并非第一次乘畫舫,但距離上一回,已隔了很多年。

船頭奏着絲竹管弦,除夕佳節,奏的曲子總歸十分歡快。

據說請了一位瀚城頗負盛名的伶人彈奏琵琶,這位姑娘盲眼,但彈得一手好琵琶,場場爆滿,馮家從三個月前預訂才預訂到她。

這琵琶演完一曲《喜遷莺》,年輕子弟們起哄要再演一曲。

絮絮不大想縮在船艙裏,提出去船尾走走,吃撐了些,好在畫舫上散散步。

玄淵不緊不慢跟在她的身後,不時出聲提醒她前方是個什麽小凳子、小臺階。

上了船尾,她不小心一踉跄,有力的手立即挽住了她。她驚魂未定,嘟了嘟嘴:“玄大神醫,我何時才能重見光明呀。”

船的門上挂了兩只八角燈,燈火柔和的光灑在這個角落,船尾沒有了遮蔽,漫天清雪則映着燈火飄飄忽忽落下來。

絮絮順着倚在了船尾的紅闌幹上,玄淵才松開手。她“眺望”白紗外的世界,料想很熱鬧,兩岸的煙火聲也噼啪地響。

玄淵道:“最遲三四個月,便能見光了。”

那一日,卦上顯象,鳳凰墜淵,始自涅槃。

他知這是她的一劫,劫過以後,萬象更新,才是她的坦途大道。

他守在崖下七日七夜。奉水泱泱橫亘眼前,濤聲湍急,微光粼粼躍動在水面。

連日陰翳,唯獨那日一早,曙光破雲,萬丈金光,太陽初升照耀冬日大地。

他看向高崖之上,驟然有群鳥驚飛,一片白衣從崖上跌落下來,如一只折翅雪鴻,急速墜落。

高崖上的疾風太勁太烈,呼嘯而過,他三兩下借力騰上半空,抱住了墜落的她。

他本以為,會有極其沉重巨大的力量,甚至也做好了用諸如軟劍、銀镖等物多次借力轉力的準備;但她真正落在他懷裏時,只如一片飄落的雪。

那樣輕。

她原來還記得那一夜,他教她的輕功功法。

這是否說明,在她認為的生命的最後時刻,她心中所想的那一個人,她所回想的話語,是他?

她在這最後關頭,強行逆行血脈,突破了踏鴻的三重境界。血氣逆行,這是致命的內傷,若換成其他人,也許在突破的一刻,劇烈如萬箭穿身的痛楚,就已使他們痛到寧可死去,從而放棄求生。

自己不想活下去,大羅神仙來了也沒有辦法。

但她強撐住了一口氣。

這使他震驚不能自已。

他原以為,她躍下高崖,将是心灰意冷,再無求生之念的選擇,但未曾想到,她從沒有放棄過自己。

即使在不得已時,以她性情之剛烈,而選擇死路,她也從未覺得,死路只剩下一個“死”。

永遠懷有希冀,永不言棄。

那時,她落在他的懷中,身子冰涼,可心髒激烈地跳動着。眼睛阖起,真氣逆流傷到她的眼睛,在蒼白面龐上流出兩行血淚。

身上被崖壁的嶙峋的石刮得滿身傷痕,還有摔過崖上斜生的樹木,摔折了的地方。

但她唇邊還挂着一絲釋然的微笑。

他發現她的掌心裏緊攥着什麽。他試着去掰開,掌心中,赫然是一枚平安符。

平安符似是時常被人把玩撫摸,邊邊角角磨得锃亮。

她願意相信,這枚平安符可以保她的平安。

他擡手拂去一片落在她烏發上的雪花。雪風吹衣,使她白衣肆意飄揚,她低聲說:“瀚水一帶,我以前還沒有來過,今夜又是除夕,看不到這四周風景,太可惜了。”

船頭那邊,琵琶響了兩三聲,滿堂寂靜,大抵要開始彈奏第二曲。

她微微側耳。

他看向岸上,徐徐說:“在你左手邊,剛巧有個雜耍藝人。耍猴子。小猴子跳上他肩膀,搶走了路人手裏的一盞燈籠。”

“現在過了一條街口,這裏販賣花燈的比別處多。許多富貴人家的姑娘在這裏三三兩兩散步。”

“兩個看起來像外地的漢子倚靠在柳樹底下喝酒。大抵是在城裏謀生,卻離故鄉迢迢。”

“有個小男孩在水邊放焰火,他妹妹也嚷着要放。”

他很耐心地一一描述着岸上的風光,絮絮眼前好似真的出現,他描述的景象了。

她心神向往,不由道:“焰火——”

說完,她就不太好意思了,小聲說:“罷了,也看不見。”

他道:“等我。”話音未落,絮絮想伸手攔他,诶诶兩聲,但人已如飛鴻飄雪不見蹤影了。

畫舫甚大,慕容音為不打擾他們,在另一邊賞看對岸風光。對岸也熱鬧得很,連片的燈火明亮熠熠。

極遠處,是濃黑夜色,隐約有黛青色的山影起伏;零星的燈火,一直鋪到目所難及的地方。

船頭的伶人被富家子弟們圍住,幾個姑娘剛勸了她兩盞酒,遲遲沒奏響曲子。

倒是歡聲笑語一片。

細雪正舞,船上雪風清冷,翩翩吹衣,絮絮倩扶在紅闌幹上,驀然問道:“阿音,你知道這裏距離江州有多遠麽?”

慕容音走過來,同她一道倚在紅闌幹上,她眺望着烏沉沉的水的盡頭:“這裏距離江州,大約還有兩百裏路。怎麽了,是想去江州玩兒嗎?”

絮絮微微搖頭,笑了笑,輕聲說:“不是去玩。那裏于我,有不尋常的意義。”

雲來隸屬江州,位于江北。

原本以為,一生不再有下江南的機會,但如今命運重新向她敞開大門,予她千千萬萬條寬闊大道。

如今回想前生,皆已成諸一夢。

慕容音見她神情平和,含有幾許懷惘,好奇問她:“是有故人在那裏麽?”

“故人已去。”她淡淡嘆了口氣,複又一笑,興高采烈:“但那裏有幾家做點心的,特別好吃。不知道在不在了……。”

她驀然記起,那已是百十年前,怎會還在。

慕容音正要說什麽,回頭見甲板上輕飄飄落下個男子,師父抱了一捧煙花回來,她抿嘴一笑,看了眼絮絮,悄無聲息地踱到他面前,歪頭新奇道:“咦,師父幾歲了?”

師父他老人家默默給她抽了三支,使眼色:“拿去玩。”

慕容音道:“好好,”又瞧了眼絮絮,促狹笑着,轉身進了船艙。

絮絮聽到動靜,目光也“看”向他,有腳步聲由遠及近,熟悉的梅花冷香幽幽浮動。

她的手被拉住,一霎溫熱,塞進了一大把什麽東西:“是……”她腦子一轉,驚喜說:“煙花棒?”

玄淵道:“嗯。”

絮絮一下紅了臉:“你,你還真買回來了——”她擡頭,正對他的臉,看不到,但可以想象,他大抵也在看她。

“謝謝你。”她低聲說。

她好久沒放過煙花棒了。

玄淵取出火折子,笑着問她:“你想一根一根放,還是整個一起放?”

絮絮将煙花棒攏在一起,沒有一點兒猶豫,說:“當然要一起!那樣才好看,才最絢爛。”

“微末星火,連片亦可燎原,”他道,将火折子遞到她手裏:“要自己點麽?”

她轉過身,面對着浩蕩的水面。船行得離水岸有了些距離,飄飄忽忽。

天上雪仿佛大了些,沾到發上,來不及拂去。

他在她背後,以近乎相擁的姿勢,一只手握着她的手腕,輕輕地,将火折子湊近煙花的引子。

火燃了起來,極快,煙花棒迸濺出五光十色的光點。

一支接着一支地點燃,一支、兩支……整整一大捧,在頃刻間都點燃起來,光明絢爛,似燃盡人間光色。

煙花聲噼啪地爆響,她歡喜非常,嘴角大大地揚起笑容。

船頭那位伶人不知幾時彈起了琵琶,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弦音,奏的是一曲《長相憶》。

曲音纏綿悱恻,動情處,畫舫上鴉雀無聲,隔岸的人聲也紛紛遙遠了。

“在想什麽,這樣出神?”

絮絮托着腮:“在想,如果在除夕夜去擺攤賣煙花棒棒,一定能大賺一筆。”

不知何時倚在船艙門前的慕容音,聽到她的話,有些匪夷所思。

玄淵笑道:“下次試一試,就知道了。”

他想了想,補充一句:“可以在我們山門前賣。香火旺盛。”

慕容音目瞪口呆看着兩人開始商議如何在山門前将煙花棒棒大賣特賣,包括但不限于,讓門中弟子當托兒,開業提供買二送一活動,以及購買多少支則可以獲得師祖的親筆簽名一份,等等。

《長相憶》的曲音和着煙花聲,響在這除夕夜裏。

遠處有一重山,山上有座古寺。寺裏兩三點琉璃火在雪夜明滅。

驀地,傳來鐘聲,昭示已是新年。

放完了煙花,又撐着聽了幾首琵琶,絮絮有些困倦了。

她身子不大好,因此精力也着實跟不上,守歲是守不了了,她困得快要一沾床榻就能睡着。

至于最後沾在什麽上,睡在哪裏,也全然不知道。

但只記得,是溫溫熱熱的地方,在寒冷雪夜,亦似春光大好。

等絮絮醒來,已是第二天,天光大亮。她一把坐直了身子,原來在客棧裏。

昨夜不知何時睡下,本說好要守歲來着……。她不經意摸過被子,摸到了一串銅錢。

——壓歲錢。

阿頹:師父今天五歲了,絮絮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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