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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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絮傷勢重,故而行路很慢。須臾行了十來日,未到蕲州,而日子已将近除夕。
将養多日來,她皮外傷好了許多,內傷卻只能倚仗玄淵每日耗費內力續命。
她尚不知那暖流的代價,只覺得熨帖舒服,有一回,稍稍使了力回握他的手,問他:“這是什麽功夫,好厲害。”
慕容音在一邊揀拾藥材,聞聲,瞧了瞧玄淵的神色,沒有立即應答。他道:“不過是些取暖的法子,沒什麽厲害的。”
她能說話的字數随她傷勢的漸好而漸長,此時已能慢慢說很長的一句話了。但說完仍舊喘息得厲害。
她平複喘息的半天裏,便朦朦胧胧想起自己的娘親。
娘親在她小時候的冬日,也會這般攬着她替她驅寒,把她小小的雙手握在掌心裏,似涓涓暖流從掌心淌了進去。
冬日便覺得渾身都暖和起來,足以暢暢快快出去玩兒雪了。
人在危難的情境裏,最貪戀不過母親的懷抱了。
娘親。她呼吸一頓,娘親美麗的面容,閃過她眼前。
娘親從前也是潇灑恣意的江湖美人,而她卻對娘親的過往一無所知。
若娘親還在……多好。
娘親給她留下璇玑閣,便撒手人寰。除了璇玑閣以外,再無一點線索。
從前徐首領隐約地提過一回,說,娘親從前可是江湖上知名的大美人,後來銷聲匿跡,攪進朝廷的渾水裏。
紅顏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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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想了這樣多。
眼上蒙着薄紗,不能視物,回憶卻令她潤了眼眶,濕了薄紗。不自覺地喃喃,娘親。
“娘親知不知道她的女兒這麽沒用……誰都保護不了。”
世界成了虛無。
忽然,手被輕輕握住。
低柔的嗓音響起,如月光般拂過:“若是你娘親知道,她的女兒這麽堅強,想保護很多人,一定會欣慰的。”
“可我……可我連……”
眼前閃過許多人的面容。
寒聲,父親,兄長,皇祖母,……最愛她的人,都死去了。
她在世間,已是孤苦伶仃,天下偌大,無家可歸。
眼前的薄白紗被緩慢地揭開,他輕輕道:“閉上眼,我替你換藥。”
換藥時,他徐徐将藥草敷上她的眼睛,“絮絮。你已比許多人都做得好了。天道不仁,這并非怨你。你不要責怪自己,若怪,也只需怪罪真正的兇手。”
她模模糊糊“嗯”了一聲,眼角流出的淚珠子還嵌在那裏,被他的手指輕輕揩去。
她下意識想睜開眼,只睜開一條縫,從縫隙中,隐約看到他的形貌。
但一副銀面具遮去了他的容貌。
絮絮現在腦子昏沉,總覺有哪處關竅沒想明白,見到他的面具,這自是無可厚非。人在江湖,他要掩去真容,是極尋常的事。
但……怪處說不上來。
除夕前日,他們方到了瀚水北岸,因除夕連着幾日大夥都回家過年去了,過江的渡船可以說幾乎沒有,他們三人索性在瀚城過年。
絮絮早上就沒見到玄淵,陪在她身邊的慕容音說,他們師門有慣例,除夕去給百姓義診。
其實她們兩人在客棧的二樓,而義診的攤子就支在樓下,如果絮絮從窗子高空抛物,有八成可能命中目标。
絮絮正無聊中,問道:“你們師門都學什麽呀,我怎麽感覺,你們什麽都會?”
慕容音在翻着一本書,說:“說來慚愧,我只跟師父學了點醫術的皮毛;師父說他也只是跟師祖學了些皮毛。但,師父這‘皮毛’功夫,已是世上少有的醫蔔星象、五行八卦的高手。”
她一頓,略有憧憬:“不知師祖又是何等世外高人。”
絮絮聽她的言語,也很憧憬。
玄淵和慕容音都未提過他們的師門,只知他們此行要往蕲州。
她忽然問:“你師父收了多少徒弟了?他……介不介意,再收一個?”
慕容音初是一呆:“我師父收了兩位,還有一位小師弟,這時候應該在允州一帶。……收徒麽,……”她停了停,忽然低笑:“可能,師父不情願。”
中午吃飯的時候,絮絮就此話題重提。
她說完後,滿臉期待地“望”向玄淵的方向。
慕容音正在夾菜,餘光瞥到師父臉上,心想,絮絮傷了眼睛,沒法看見師父的表情變幻莫測,真是太可惜了。
面具都沒能擋住他的神色。
他靜了靜,斬釘截鐵告訴她:“不行。”
她頭一次聽到他這麽義正詞嚴地拒絕她。
絮絮詫異:“為什麽?……”她開始反思:“是我,天賦太差了?還是我,沒有什麽機緣?抑或是我,——”她左思右想沒有想出原因,試探說:“不好養活?”
她急忙就此辯解:“我很好養活的。我不挑食,……下雨會打傘。”
慕容音差點笑出聲,在一邊,抽出帕子擦拭,便聽師父頓了半晌後,意味深長地道:“你下雨會打傘?”
他俨然已記起在北陵行宮那個雨夜。
但趁她還沒有想起此事,他岔開此話題,另說:“并非這些原因。……你想學什麽?我可以教你,但不能收你為徒。”
絮絮執着于為什麽,但半天也沒有得出為什麽,他連敷衍她一下“因為你沒有機緣”都不曾,反而使她更好奇此事。
她擡起手,攤開掌心給他看:“我想學你那種……”她形容不出,“讓我很暖和的本事。”
“若只為了鎮痛,其實不必特意去學。”他注視她眼上的薄白紗布,仿佛可以透視,看到她的雙眼。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是為了變強。”
她還是太弱小了。她需要變得強大,才能保護好自己,保護好摯愛的人,才能替枉死者報仇,替死去的自己報仇。
玄淵給她夾了一筷子肉,哄着她似的輕聲說:“嗯,養好身子,是第一等要事。”
地近南方,即使下雪,不似上京一帶下得浩浩蕩蕩。故而直到除夕,地上不過覆了層薄白。
薄薄的細雪從天上飄下來,降落人間時,亦不似北方大雪的狂放。
大多數人撐傘;也有不撐的人,雪就落在發間,不多時,化凝成晶亮的小水珠子。
玄淵的師門素來低調,但他兩日在瀚城義診,不少人感激不已,知道他“雲游”在瀚城過年,紛紛熱情邀請他到自己家裏吃年夜飯。
更有甚多當地豪紳,聽聞了以後,下了帖子邀請他去府上作客。
他都推卻了。倒有一封帖子,急急送到房間裏,玄青紙箋燙金字跡,筆墨工整,與別的帖子并無不同。
獨這封帖子留了下來。
他拈着帖子問絮絮:“想去看燈麽?”
絮絮說想。
這帖子來自瀚城馮氏。
馮氏的家主素有頑疾,特地下帖請這位兩日便聞名瀚城內外的雲游道長前去診治。
診治的好處當然不限于金銀財帛,包吃包住——這條件令絮絮覺得,當一名大夫,如果功夫到了家,簡直財源滾滾。
壞處在于玄淵是不會收金銀財帛和山珍海味的。
絮絮不知道他收了什麽好處。
替這馮家家主看完病,馮老爺子鬼門關前走一趟,這時對玄淵簡直稱得上對待再生父母。
馮家人原本還對玄淵的道行持有懷疑态度,見老爺子已從行将駕鶴變得虎虎生威,對這年輕人的醫術立即變得深信不疑。
馮家是瀚城有頭有臉的家族,每逢除夕,都有畫舫游瀚水的舊例。
且只邀請本地同樣有頭有臉的官員鄉紳、世家貴胄等等,還有極少數特例的帖子,派發給知名才子才女,拿到帖子的,莫不覺得榮幸之至。
登畫舫,賞瀚水兩岸燈火,屆時還有焰火表演;畫舫上更備了歌舞絲竹,山珍海味。
馮家的廚子更是做得一手極妙的蜀地菜式。
不為什麽名利,單為馮家的廚子,也很難得。
但無數人削尖了腦袋也得不到帖子。
馮老爺子盛情邀請玄淵去畫舫作為貴客,瀚水游船。
他未拒絕。
衆人出門時,還對他一路恭維,一路還問東問西。出了馮家大門,他一眼瞧見停在邊上的轎子。
絮絮行動上尚有一點兒欠缺,出門都是坐轎,慕容音便守在她旁邊。
轎子側面的軟紅綢簾子被她挑開了一角,裏頭探出小半個腦袋。
她不能視物,慕容音在她耳邊喁喁兩句,他就見她彎起了眉眼,笑意盈盈的向他這方向看。若沒有蒙白紗布,眸子一定潋滟生光。
他腳步不自覺加快。
身邊是拄着拐杖的馮老家主,——原本心裏還想着這麽優秀的年輕人,若能娶自己的孫女兒,将來如何如何。
但待他瞧見府門前那頂轎子,馮老家主立即打消了剛剛的念頭。
裏頭姑娘半露出臉,沖着這位道長笑了一下,在府中半天都沒有笑過的玄道長竟就露出微笑,他問道:“那轎中是……?”
玄淵抿了抿笑意,只說:“是知己好友。”
馮家這艘畫舫卻名貴至極,聽說乃是祖上有功勞,禦賜此畫舫。
畫舫之上,雕梁畫棟,瑰麗不可描摹。
轎子落在水濱,簾子剛掀開,一只有力的手已扶住了她,她行得緩,他沒有催促,只溫柔提醒她小心。
出了轎子,她問:“我們這是到哪裏來了?渡河麽?我似聞到一點水的冷氣。”
玄淵扶住她,她移動了一步,覺得好似有點兒艱難,兩條腿沒什麽力氣,軟軟将倒,忽然身子一空,有力的手一面墊在她脖頸下,一面撈起了她的腿彎。
絮絮低呼:“你怎麽……”
他懷抱裏是白梅花的冷香,漫漫的,可以想象在寒冷冬天,滿園的白梅花徹夜盛放。
天空還飄有細細的雪花。
他嗓音正經:“慕容音力氣小,大約抱不動你。——冒犯了。”
一邊慕容音在師父身後搖了搖頭,好吧,暫時讓她扮演一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
絮絮剎那覺得心跳得極快。
他抱住她,踏上畫舫時,船身稍一傾晃,她猝不及防吓了一跳,下意識往他的懷裏貼近了些。
他安撫她:“上畫舫了。”
慕容音在師父身後又搖了搖頭,師父輕功登峰造極,上個船哪裏會晃。
畫舫上衆人大多是瀚城的權貴之類,并無人見過這一行三位,還都是年輕人。
不由竊竊私語,難道是什麽新來的貴人,……?還是悄悄崛起的大才子大才女?
答案當然都不是。
他們甚至在畫舫上單列一桌。
在衆人好奇的目光下,馮老爺子才悄悄向他們介紹,那是雲游來瀚城的神醫,兩下子就把他給治好了,猶如再生父母,別看人家年紀輕輕,本事高着。
悄悄話,遠遠傳到絮絮耳朵裏。
大約對這些奉承已司空見慣,慕容音和玄淵師徒兩人都沒什麽反應,倒只有絮絮,心馳神往,臉色紅潤潤地,向玄淵的方向傾了傾身:“他們在誇你诶。”
他正給她布菜,炙兔肉,金齑玉鲙,玲珑牡丹鮓,蜜汁火方……手一頓,目光落在她身上,輕笑了一聲:“華佗在世,扁鵲重生?醫術高明,妙手回春?”
她使勁兒點頭。
他含笑搖了搖頭,給她又夾起一筷子水晶蝦仁:“虛名而已,醫者大忌虛驕自滿。”
“虛名麽?可我的确覺得你很厲害,那不是虛名。”她說,“不過,要是別人這麽誇我,我早就飄到天上去了。”說着說着笑起來了。
燈火輝煌,他的目光仿佛定在了她的臉上,怎麽也舍不得移開了。容貌還沒有複愈,這時候,她笑得明豔動人,這般的明豔早叫人忽視了容顏上的種種瑕疵。
只似是牡丹夜綻,露水濕光的絕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