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君不問歸期我自歸

君不問歸期我自歸

嚴他銳本能張開臂彎,随這陌生男人卷雪軟倒進他懷抱、神色迷離,順言樓裏外頓亂成一大片。大門敞開着,門外急忙奔進來一個年輕侍衛,門裏衆宮人一半沒了主意手腳無措,直到為首的宮人高聲喝令:“快請太醫!快!”

鬧哄哄有進有出,嚴他銳皺緊眉頭,垂眼檢視,看到對方實際滿襟污血,緞衣斑斑駁駁。門不關,風便仍然吹襲,吹得他衣角發絲在凍風當中是滾滾的浪,雙袖是搖搖的潮;霜雪雕浸過似的嘴唇,瀚冰淹埋過似的體溫,沿兩頰流下火逼焰燒般的汗水。只一眼,嚴他銳心下愣怔疑慮,立即略旋身橫抱起對方,使自身背擋冬風。

這一眼如夢激愁,電光石火間,嚴他銳見着的不完全是陌生天人,愈多仿佛是一大片幻象、一大片遺憾:已不論此人是否為救他而趕來,千萬夜的回憶國破無能為力之後,陡看見一具瑟瑟欲墜的尚來得及親手阻截其倒下的身軀,他本能心痛急挽,只不過又為對方的目的格外心生層層惑憐;

這一眼似憶誘衷,電光石火間,秋曠醒望着的亦不完全是眼前單獨一個青年,更多是十年外呼嘯烽火、今生中無邊寂寞:已不論此人是不是那楚國質子,或任憑其是随意哪一種流離不安客,千萬夜的澎哀湃恨無處可說之後,他想……

——握過這只手,枉然絕不能改變過去,卻就好像改變了什麽未來;握過這只手,枉然絕不可能改變過去,卻就好像改變了什麽未來……——來日要九死一生,來日要複仇雪恥;來日怕孤生孤死,來日怕戰箭蔽天——執迷人間,來日原本難免殺性半縱;執迷人間,來日原本難免郁郁終生——閃念嚴他銳怔想,倘若捉緊這一只寒手,卻竟好像多少改變了未來;閃念秋曠醒嘆想,倘若捉緊這一只暖手,卻竟好像随時能改變未來……——只這一眼,下一瞬間,那名年輕侍衛已奔近了。

下個瞬間,嚴他銳驚回神,遲遲察覺不是錯覺,懷內陌生人居然真正派一只秋水凝固的手掌柔柔地搭覆上了他唐突攬膝的右手,指尖冰冰涼,輕輕顫;同時他耳聆那年輕侍衛焦急低叫一聲:“王爺?!此地不宜久……”

王爺?

嚴他銳忽而再度皺眉。

……

順言樓暫沒有宮人侍候,與孤光殿的原委不同。

當初質子初來,畢竟昔日皇子,不曾修習過烹調灑掃,仍須宮人照料,聖上亦不至于虧扣這一線風度;但後來,小太子誤登樓,待嚴他銳十分喜愛,尤其近年大多數日子,嚴他銳都必須待在東宮;眼下嚴他銳回來順言樓,為數不多的幾個宮仆紛紛尋借口留在了東宮,指望鯉池躍龍池,嚴他銳巴不得呢,只表面輕嘆世事炎涼,根本放之任之。

所以只好嚴他銳微皺眉頭地親自把秋曠醒一步步抱去床榻上歇息。這不大合禮,夏珑脫口道:“順言侯不必辛勞,通常是卑職照顧王爺。”嚴他銳卻失笑淡淡應:“衆目睽睽之下,幾步路而已。夏大人要闖我的寝房?”

送旨宮人個個勸阻,外加太醫趕到得很快,夏珑未能如意迅帶走忠王,心內焦躁如焚。無奈兩名太醫一齊叮囑:“王爺病勢太重,恐怕颠簸不成!最宜原地稍稍靜養。”

不錯,夏珑也曉得這一點,可是不曉得該不該、該如何告知太醫們秋曠醒那份神神叨叨的痛覺體質,遑論在場還有嚴他銳這樣一個徹頭徹尾的外人。

所幸嚴他銳再三思量,鑒着夏珑難看的臉色,最終點頭準他跟随在太醫身後進了內室。縱然嚴他銳本質是個階下囚,而夏珑将門二公子出身,照宮裏規矩夏珑也無法正面頂撞他,頂多事後清算。

急匆匆夏珑三步并作兩步沖進去了,嚴他銳袖手旁觀,反而默默然踱步向一邊,揀了最僻靜處漠漠斟茶,低頭思索。好一會,見每個人陸續皆不偷瞄他關注他了,神不知鬼不覺地,一只黑鶴才輕拍翅膀推窗而入,飛到他身畔來。

乍收攏翅膀時,熒路真真切切聽清嚴他銳悵聲浩嘆,舉杯盞朝藍天,似笑非笑,低低地道:“你啊你,又何必有人救我呢?又何苦是位魏國王公呢?真有意弄人麽?”

然後不等她開口,他已經垂下雙眼,垂下手,話鋒一轉,含笑問她:“熒路,你曾經說我的血解毒愈病。這對其他凡人奏不奏效?”

熒路想想道:“該是奏效的。”盡管魔尊還不知花神不全是凡人體質,一試也無害處。

她尋思魔尊恩怨分明,一定是想盡早報了這次恩,兩不相欠,因此聽聞嚴他銳決意流血還情,就算有點心疼魔血,沒有勸阻。

嚴他銳便忽然負手道:“不能殺人,那麽有勞你幫我放一場火,把這棟樓燒掉一半即可,一石二鳥。”

?熒路聰敏地道:“一石二鳥,您的目的之一是引走旁人救火,好為忠王診看喂血?”

嚴他銳答:“對。忠王貴為親王,縱使小樓起火,必不可能落單無人守候。但那位夏大人似乎真心在意他,較為分得清輕重,好商量一些。”

熒路:“或者臣也可設法代您尋覓時機,送血入藥,何苦您冒着重險讓那夏珑知曉太多?一旦他走漏秘密,最壞的結果,萬一魏帝、太子好奇想取您的血……”

嚴他銳嘆道:“哪有全盤只好不壞的安排?病與痛可不是笑與喜,多承受一彈指就多一彈指的煎熬,人家慷慨忍耐救我,我若只畏懼暴露自身秘密,眼睜睜任他繼續忍耐,我成了什麽小人?倘若步步為營,步步為營争來的戰果卻對我本無意義,就毫無意義。小人治國,即使得了天下,君臣都是一場笑,家國共成千載悲,有什麽價值?你去放火,我立即滴血給他,等他醒來,再詳問病況。”

熒路:“是。可第二層目的呢?”

嚴他銳理所當然道:“第二,順言樓灰飛煙滅一半,我自然就無處可住了。”

熒路不解。那嚴他銳要住去哪裏?這不就很容易再被困去東宮了麽?

算了,行吧,先照辦再說。她了解魔尊為人從容穩重,自有代價權衡。

轉瞬工夫,熊熊魔火就驚動了太醫、宮人和愁眉不展的夏珑。除卻秋曠醒已經陷入昏迷,其他人全驚了一跳,商量一番後,雖然對起火原因皆很狐疑,也只好先滅再談,只留下夏珑與一位年事過高的老太醫,大部分匆匆救火去了。

夏珑是其中最警惕狐疑的一個,一邊守在床畔,一邊回頭搜視嚴他銳,卻見嚴他銳正伫立不遠處,貌似一直靜靜待在衆人視野盡頭,離起火方位十萬八千裏遠,頓時疑心稍消。

且嚴他銳主動朝他開了口。

“夏大人,能否借一步說話?”嚴他銳将态度表現得十分柔和恭順,夏珑不信這一套,不過聽得出,他的意思并不是兩人走開幾步說話,是指望惟一剩下的一位老太醫退避一段距離。

老太醫征求了一眼夏珑的面色,話不多說,自行避去了外間。夏珑略考慮,才點點頭。不料嚴他銳沒有跟他進一程對話的樣子,反而轉身正正面對躺在床榻上的秋曠醒,突地咬破指尖,迫手指滴下殷紅血液來。

下意識地,夏珑直想制止,然而雙眼霎那一接觸到嚴他銳眼底的情緒,不由呼吸一屏,動作一慢——嚴他銳垂眼直銳銳地凝視着秋曠醒,這樣在側看去,眼角眼底居然充滿一種狂熱,一種莫名其妙的擔憂。夏珑一時沒反應過來,緊随後更加一頭霧水,因為最初的幾滴殷紅血液後,從嚴他銳指頭裏再滴下來的液體,居然色彩青藍,分明是血,不似血色。

血液的顏色乍一轉變,嚴他銳的臉色也漸漸轉變得蒼白了,面上漸生冷汗。夏珑一會看看他,一會謹慎看看秋曠醒是否神态有異,每當看回嚴他銳時,後者恰好都未在咬牙,然而下一次看回時,下唇上牙印更多。

看來看去,都不像是在加害秋曠醒。

什麽?夏珑實在有些迷惑了,這楚質子也是個妖怪麽?

·

蘇醒以前,恍恍惚惚半夢半醒間,秋曠醒夢見了一場大雨。

好真的夢,好真的觸感,好溫柔的大雨。夢中他猶是一朵身不動的平凡蓮花,笑開在一片廣袤涼冷的湖水上,一天,一只藍色小蝴蝶撲簌簌求助避入他花心,一滴滴水珠清靈地彈落在他閉合的花瓣頂端,洗拭走滿身灰塵。離奇得很,尋常雨水這麽一滴一滴砸下來,誠然他是花愛水,總難免一下一下被澆砸得身不由己一顫一顫、受風更東西南北搖曳,夢中此時反倒通體放松、難得舒服;尋常雨水自是冷的寒的,夢中此時的雨出奇飽含溫度,反是暖的灼熱的。

惹得他好想張開花瓣袒露花蕊仔細沐浴這場夢雨暖雨,可是記挂着花心內一點點癢,一點點飛動的不安,屬于他人那一點點畏雨怕傷,又當然堅持閉攏,靜靜留旱。

依依稀稀,雨裏隐隐還有一個人的聲音。聽來遙遠,仿佛相隔何止一千年。那男人先嘆息道:“怎麽樣能讓他松松牙關?”許久,複道:“不要講給他知道。”秋曠醒聞聲欲捉欲捕,張望四方,四方只有青天碧水,各洶各茫,哪裏出現半條人影?莫名他雙唇卻輕輕地痛,一點一滴覺得淺痛,一點一滴滋潤與溫暖蓋過淺痛。他似乎領悟了什麽,可是無計立即蘇醒,不覺一夢延續下去。正式蘇醒,天已黃昏了。

降雪的日子,黃昏濕冷,鋪地濃光也金冷,床帳映光冷冷。幾乎是醒轉的剎那,才半睜眼簾,各路寒痛激蕩重歸,占據渾身,一時秋曠醒眼邊視野較夢裏翻還模糊了,兼有點惺忪無力,沒能在這剎那看清四周,只道床畔有人守:一道約摸來自宮人的腳步聲匆忙欲遠,不知是去禀報誰了;一只來自太醫的熟門熟路的手又把了把他的一叢腕脈;

——卻剎那,是一副似曾相識的微涼的嗓音敏捷最先道:“醒了,冷不冷?你口腹應該很苦,藥飲過了,要不要吃點蜜餞?”

那人的語氣太如同雙方相識相歡已久似的。昏沉一小會,秋曠醒仍然睜不大眼睛,仍然看不明朗床畔衆多晃晃忙忙的人頭,蓄蓄力,只得簡練回答:“何處來的蜜餞?我有齲齒,這兩年太醫院根本不許我吃蜜餞。”

他暈得迷糊了,回答的措辭本能地酷似告狀,正把脈的太醫欲言又止。

但那人頓了頓,笑眯眯道:“齲齒?我有眨眼治好齲齒的秘法,今日一定為你治好,端看你想不想吃。”

秋曠醒越發詫異,接着,眼底悶氲黑霧漸次終于飄淡,容他定睛看清,身旁坐的原來是一個姿态閑雅、紋絲不搖的年輕男人,年輕的生面孔。這生面孔上毫無野心,毫無鋒芒,毫無怨尤,僅僅存在一抹西窗燭煙般的淺笑,不過秋曠醒馬上省起來,眼前人便是楚國質子嚴他銳。

——滄桑天地,滂沱一千餘年以來,此是他們兩個第一度、更惟一一度四目清清楚楚細細地對視。縱不論甚前世失散、回溯追究漫長寂寞的仙生魔壽,從生到今以來,由于初逢不及化形,化形無緣再逢,此真是他們兩個第一度、更惟一一度四目清清楚楚細細地對視。

若長憶長戀一句前言,任擲地詞當年花早無蹤,就可以堅決一搏來生、可以極力尋回己志;若寂兮寥兮獨立而志不改,性情在此,就可以等有緣重會時,注定絕不彼此漠然,注定絕不擦肩而過。黃泉碧落,終沒有比真情真心更加爛漫也更加潇灑的物事了。

——盡管暫且他只當他作嚴他銳,他只當他作秋曠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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