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步步生蓮處步步戰
步步生蓮處步步戰
蜜餞是一小碟什錦果蜜,一小碟糖漬棗泥,棗泥嚴他銳見了嫌粗糙,非要在宮人警覺督看下,親自重細搗了兩遍。
而立這年,初遇這天,秋曠醒覺得楚質子嚴他銳有一點怪。
他首先知道自身的部分古怪。
他知道自己是一個天上下來渡情劫的花神,并無身為花神時的記憶,但曾經有回午夜,天帝祥雲而來,氣質威嚴,另還告訴他:“你魂魄中關押着一件物什,因此肉身憔悴,這是只要你不饒赦它,你便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他曾問天帝道:“凡我在的地方,盡管範圍影響時遠時近,時大時小,卻似乎可以禁止戰争,遏制殺害,這是那物帶來的麽?”
天帝輕輕苦笑,道:“這是你的心。”
又道:“朕初見你那幾年,你不想成仙。”
然後天帝為他講了一段小故事,昔日花神為天帝講了其中的半段,天帝參與了其餘的半段。
故事裏,那據說今已升仙千年的花神尚是一朵弱弱靜靜、化形勉強的白蓮花。小白花生在人間,四周湖畔精妖稀少,平素連友伴也惟有一個,好容易化形的當日,萬分不幸,竟眼見着了幾名強悍仙妖在天殊死打架。
在争奪一把漆黑魔劍。
哪個仙妖也沒能獲勝,哪個仙妖也沒能如意,空有身姿裂雲,術法召雷,風雲破碎滾滾,從大地向上張望,根本分辨不清誰是看守者,誰是奪者,只道他們打得兩敗俱傷,紛紛墜落,往後生死不知。實在不幸的是,因為沒了誰握持或封凝魔劍,随着亂戰仙妖的墜落,那一把魔劍也“铮——”地從天斜降,攜着天地慣力一并急射下來,忽然就刺中了懵懵觀戰的、來不及躲避的好奇小白花。由于是花草初化形,那時節,小白花還全然未學過走路,便是想不瞧這輪熱鬧也不可能,當場奄奄一息。
花神無奈地形容:“這真正是飛來橫禍。”
天帝也無奈地點評:“你真正是命途多劫。”
不過,先前的觀戰之中,小白花至少隐隐聽得了仙妖大能們幾句對話,訝聞這一柄魔劍,能用來迷惑人心,號令稱霸,能挑動天下戰争。為此,天庭封印此劍,一處複一處地秘密鎮鎖,卻一番複一番地總有生靈百般尋覓争奪。雖說天下戰争不盡因其而起,在那魔劍封印牢牢時,四海家國合分依舊,但它出世會挑動的腥風血雨,恐怕遠遠勝過平常合分。
它還是柄目前全無方法徹底毀去的劍。
他沒立即死亡,除了驚心自身的生死結局,腦海中就無法不亂哄哄地也思索着魔劍。
何況自從刺入身軀後,擁有蠱惑人心魔力的魔劍自然也自動開始蠱惑他了。幾呼吸之間,眼前天地不變,漣漪碧波不變,飛鳥徨雁不變,他的心境就莫名其妙一變,無端端拳頭狠狠地握,心頭寒寒地怨,外加上他的不甘枉死,甚至剎那含恨得脫口長嘯了一聲,居然心想到:倘若此時能有人經過為我陪葬……
惟一的生機是,随後小白花半是使用有限的法術,半是委委屈屈地連滾帶爬,竭力在不會走路的情況下,吊着游絲一息找到了一座建在山上的天帝廟,伏在那高高在上的天帝塑像跟前,血流如注。
血液流了一路,都只閃爍微微,輕泛花香,就滲進沉默進了土壤石縫下。
一切只是發生在一刻裏,他伏地擡眼張望時,天帝尚且沒來得及火速獲禀同步得知魔劍再度失竊之事。然而他有緣進入了這座天帝廟,當他啓口發願,縱使高處九重天上,天帝遂也能夠聽見他的願望。
小白花的願望可不少,勉力一拜便吐一句要求,聽得天帝想想哭笑不得——他的一願是:“小妖求生,謝過仙君。”二願是:“此劍确實危險歹毒,不能放任,該盡早重拘封印。謝仙君。”言辭之間,仿佛這本不是天庭天帝的責任,反倒是他一朵脆弱夏花的分內事似的。第三是——“若仙君仁慈救我,我必還願,”他一口氣已經将還願也考慮罷了,嗓音淺淡微弱地續道,“傷勢痊愈以前,學步圓融以前,我都情願一步路祈一個福,留一道咒術,外散修為飛分四海,獻微薄之力對抗如同此劍一般的邪氣。”
天帝應聲而來。
大半是為着收回魔劍,亦有一小半,确是想睹一睹他。天帝怎會不知情,接觸這把魔劍的生靈或多或少要心境染變。看來這朵蓮花算得上天性純淨,要不然,就是自律甚強。
魔劍的傷勢絕不是什麽易痊愈的傷勢,彼時天帝憐憫他無妄之災,但也不至于垂憐到為他豪擲仙藥神丹,現身以後,只救他退出鬼門關,取走魔劍後,又道:“此地有天帝化身坐鎮,裨益修煉,唉,你心性清正難得,劫數可惜,朕準你自由長留。”于是小白花就暫借一方天帝廟緩慢自愈,耗費人間整整七十年,最初大多時辰是藏在天帝龐大塑像背後躲風昏睡;稍幾年,磕磕絆絆地開始學步了,礙于元神重傷,一跌卻總難以起身;偶爾天帝随意憶起他來,會有興致看看他如今是什麽樣子,有沒有守諾還願,那副悶悶靜靜的脾氣有沒有随傷勢轉輕而變得愛喧鬧一點,有沒有遲遲地終究屈服于體內殘留魔氣……
小白花說到做到,極死心眼,每稍複原幾分傷勢,便起身兜轉在廟內施咒,一步踏出一朵潔白蓮花,如玉如雪飄搖綻開,随下一步才凋謝不見;這樣走不成太久,難免辛苦疲倦,複難起身;奈何他死心眼。
越後來,漸漸天帝越容易想起他,不知不覺二者有時已會熟稔地閑談了,彼此在彼此眼中亦從一道身份化作一整個清晰的生靈。直到,第七十年,面對着已可端坐得筆直從容的蓮花,天帝懷愁談及,那把魔劍,任時時轉移也頻頻暴露蹤跡、引人來奪的緣故,實則是由于它無法被徹底掩去洶湧魔氣,正如一塊飄香甘肉,哪怕扣碗鎮壓,只要氣味還飄散出去,不可能不引人來吃。
蓮花蹙眉問:“你仙力無邊,遣更多力量加固封印,莫非也鎖不住肉香?”
天帝聞言嘆道:“是,朕浩瀚不假,茫茫天地事務卻也浩瀚不假。這魔劍既然無計摧毀,威力幾何,你可想而知,難以單單憑法力限制,偏偏亦難以受心力所限。它日夜只需湧動誘惑,引人欲奪,漫天神仙,各司其職,卻豈能不顧其他、分出足以完全鎮壓它的法力?又誰有源源不絕的時日心力專注對付它,滴水不洩不遺縫隙地看緊無形魔氣?”又順口道,“其實當年,設若你不是你,魔劍輕易可以攻占染透你的心神,你便必活不下來,撐不住趕到廟裏的最後一口氣。負月,你是個注定成仙的性情。”
這一句,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蓮花當即挑了挑眉,先道:“我無意成仙。”不等天帝意外追問緣由,緊接着疾道:“昂春,那麽你信不信得過我?漫天神仙,各司其職,我卻不司天,不司命,不是戰神,不是妖王,不慌不忙,只不過一朵清閑野花,可以幫你看守魔劍。恰好,七十年來,我施為最多的好像就是太平鎮煞咒。”
千餘年以後,滄海桑田,秋曠醒失笑卧在人間床榻上夜聽這段故事,天帝還在向他長嘆,口吻又愛又恨地道:“緣此,魔劍在朕的法力封印之下,想借你細致心力看護,誰知很快你就說,的的确确任怎樣的封印、怎樣的寸步不離也看護不住魔氣悄然化作縷縷瘦瘦的細風逃逸。你說,你在想旁的方法。”
天帝當然料不中,蓮花提議的旁的方法,就是真正意義上與魔劍形影不離。只要花魂的修為精進下去,心境堅定下去,足夠吞裹包圍住魔劍,就可以像掌控身體一樣自然熟練地控制着不讓一絲魔氣逃逸出自己周身。操控自己的身體,無疑與近近看守外物終不相同。
身為神皇仙首,天帝沒有理由反對他一試此着。正相反,若能成功,最應該率先喜悅。
惟一可能反對的理由也只是,彼時蓮花的修為似乎還不能獨自鎮住魔劍。
但天帝深知人間天上,常常一念之隔。
蓮花懶洋洋道:“若可能如此施為,從今往後,我不懈怠,再為它日日施咒,步步施咒便是。它釋放一分力量,我便還它二分,總有一天,千年萬年,縱是天生地造,不世兵戈,也須被我消融掉。”
果真,小小廟庭旁,本來一夜濃雲蔽天,話音落去,突兀之間,雲開天廣,乍顯月華澄明,蓮花不知含義淡淡處之,天帝明白知道:他飛升了。
不是天帝昂春,是天意邀他飛升。一顆心換了一身道,往後幾百年,其實花神一直拒不離開人間,據昂春暗窺,那道凡人小妖看不見的天門一直追随着他,為他開了幾百年。
然而蓮花頓時很納悶,問天帝道:“天上需要我麽?”
天帝又一度哭笑不得,提醒他道:“至少你需要居住天上了。負月,你封印的是一柄魔劍,人間太紛擾,你從此長留不得。但凡你再遇上強烈的惡欲,遇上魔氣、邪氣、殺氣、烽煙戰火,魔劍都必發生感應,震蕩掙紮,惟有九重天上,躲得開這一切。”
他不以為然。
“恐怕只好勞君提心吊膽了,”花神聽了,空道,“我想阻止、幹涉的,卻正是那烽煙戰火,天上不需要我,人間才需要我。恰好,趁着你尚在人間,你我同走一遭烽煙戰火,也免了我降不住劍,闖下大禍,也試看我能否承受,逗留人間,如何?”
說着話,天帝昂春就眼見他踏出一步去。
這一步踏下去,照舊的咒,照舊是腳下蓮花怒放,只不過,素瓣兆傷染血,越走越凄紅。未幾步,他們倆一并注意到了。
故事裏天帝遂望望花神負月的神色,故事外,天帝又望了一望秋曠醒的神色。
千年已過。
他不以為然。
·
話說回來,少年時節初見天帝以後,秋曠醒便至少明悟了自身瘸腿的原因——八成是他每走一步,咒法仍在加固,凡人軀殼太難消受這份搏鬥——因此不論如何,他也會在清醒的日子辨體力斷斷續續走一些路,對旁人托詞鍛煉;也明悟了為何自己待周圍的人數、周圍人的殺氣、善惡、興兵欲望十成敏/感。
所以,今日他待嚴他銳越來越心潮翻動。
之前他急赴、步近順言樓的時辰,實在生不如死,冷汗淋漓,眼下黃昏卻縱感痛苦,遠遠沒有那樣的洶湧暴烈了。秋曠醒确信當時漫天兵氣殺氣必多湧自于嚴他銳身心,嚴他銳不是不恨魏國,為此不能不滿心疑慮:哪怕死裏逃生,終究嚴他銳已得知聖上殺意,朝不保夕,竟為什麽心思天差地遠,好像恨急巨消?
……實際秋曠醒心頭眼底不是全無一個猜測。
這時黃昏濃金融化,秋曠醒整日不及進食,一時無力颠簸返殿,等候晚食的工夫,便借了筆墨紙硯維持腕力,亦随意陶冶時光。他字架恢宏端正,偏偏筆劃因抱病虛弱暫橫豎顫抖,撇捺不安。寫未出七八個字,夏珑在側表情難過,嚴他銳坐得遙遙地,看了忽然張口問:“王爺還是要緊?”
他坐得遙遙的,當然有他的道理。招惹過一回太子,糾纏微妙至今,總不成衆人還容許異國階下囚再招惹一回親王。嚴他銳須自避嫌了。是以甫一聽到嚴他銳發問,秋曠醒心知語淡情意重,不由頓筆擡頭;遑論緊随此一聲問下,秋曠醒另陡地覺察通身疼痛又減,再度對視,嚴他銳目光平靜,他心情難以言喻。
今昏以前,秋曠醒不熟悉嚴他銳,曉得宮裏大都認為後者故意引誘太子,表面隐忍,心底狠毒。
表面隐忍可能是真;此時此刻,卻夏珑表情當即幻變,休提四周宮人太醫所想,惟有秋曠醒可以透過病體清清切切地馬上明了,居然嚴他銳胸中在專心擔心他,居然嚴他銳似乎是暫顧不上去想去恨那一杯毒酒了。
這男人好硬的好真的心。
披衣下床後,夏珑告訴過他,聖上來過。秋曠醒低低咳嗽問:“聖上怎樣說?”夏珑複述:“聖上喜怒不露,單吩咐順言樓多留了幾名宮人,說,‘向東宮傳朕口谕,明日起赦免太子禁足。’說罷不瞧嚴公子,起駕離去了。”秋曠醒聽完似笑非笑。夏珑觀懂他不解何故,并不高興,餘光瞥見蜜餞,忙又道:“大半日嚴公子也不多話,喜怒不露,只……只對兩位太醫詢問,‘病人大碗下藥,怎麽會連盤蜜餞都不慣備着?’”
這時秋曠醒沉思百轉,擡頭微笑答:“不要緊。”缥缈嗓音是挾層憐意的,可惜少了沙啞,仍剩無力,仍淺喘咳。
嚴他銳回以端詳,聆聲不置可否。方才初醒來,秋曠醒一度吐息困阻,嫌房內濕悶氣薄,宮人趕緊卷簾開了扇遠窗。這下對坐斜望,從嚴他銳的坐榻望去,花外花下寒風亂卷,山外山上天色粉紅,清照孤燈案邊,正幽人剪影消瘦可憐;山是眉山外的遠山,花是淡紅唇外的紅梅,人是萦繞狂香不該交友的人。
但嚴他銳無奈何又道:“是不是需合窗了?”
秋曠醒若回首也賞得見窗角驕梅,遂搖頭兀自道:“不必。”
嚴他銳不想迫他,但想勸他,認真道:“蛟龍珍重,四海和平。”
這一句好無端端——秋曠醒立時不動聲色地長掃他一眼,看來看去,卻看不出他形似掌握了自己身上的任何秘密,只得又當作一句尋常真心話對待。浮沉世情之中,他二人關系不自由,對面遙遙說話了半天,不料反而刻意,反而害音量高揚。到此句,秋曠醒深感自欺欺人,忽地不禁失笑出聲,招招手示意嚴他銳渡過磅礴銀河,坐進身畔香濤。
夏珑盡忠職守,依舊小聲勸攔:“王爺三思……!”秋曠醒擱筆,笑一笑安撫了他。果真,這次雖邀嚴他銳十分靠近,秋曠醒至少不口吐鮮血了,僅僅是限于本能不可不逐着新友人的靠近一步步向旁向後漸倒漸卧。秋曠醒竭力将這一山傾月墜的姿勢完成得只像恬寧讓座。
他如今是渡劫凡軀,不是仙妖,連自己有時也看不見自己年年層層咒令下逢魔倍綻的蓮跡,同樣的,嚴他銳無從知曉。紙上兩行信手寫的是:“淚眼如虹;愁眉是刀。”嚴他銳靠近了,看一看,眉頭輕皺,很柔地道:“臣原以為,您會被多治好一些。”
秋曠醒卧入地衣,懶洋洋手支頭,一瞟嚴他銳左手,那裏指尖掌心纏了幾圈白紗,若隐若現地頻頻半藏衣袖。他也只以為是嚴他銳懷疑他失血了,舍血還情,沒有多問。
沉默一剎,秋曠醒笑笑反問:“四海和平怎解?哄我歡心麽?”
嚴他銳不慌不忙,鎮鎮定定地答:“不敢蒙蔽王爺,獻媚主言。臣端是認為,您既深仁厚澤,竟肯在乎區區罪臣性命,必定關懷四海,一向仁和,配得此言。”
原來如此。了然過,秋曠醒嘆息道:“也罷,在我跟前,不必稱什麽臣。君我兩心洞明,是誰有罪,誰無罪,我仍欠你一番抱歉。”話及此,他聲音低低,除卻夏珑,四周惟嚴他銳耳朵聽見,眼睛疑惑一閃。秋曠醒自顧自說下去,問:“天威難測,明朝難算,今後你是願意留在小樓,或是留在太子東宮,或是……需不需暫留在我身邊一陣?”
說時遲那時快。
剛剛溜走打了個牙祭的黑鶴熒路才飛還順言樓,登上小窗,便聽了個趔趄。
嗯?花神醒了?這不足為怪。周圍宮人皆時不時偷瞄魔尊?這不足為怪。魔尊驀然間一臉狐疑?這也不足為怪,往常在魔界,這種神情她見證得數不勝數,以至于能夠熟能生巧地一見立即提醒:“陛下,是不是該查閱生死簿的時候了?”
問題在于,不同的是,這一回魔尊一邊狐疑,一邊莫名微怔一下,随後很快啞然一笑,含笑答應:“王爺如何自處?”
只看花神扶頭閑卧,聲猶虛弱,人卻一致淺笑,笑若不謝瓊花,道:“我自有念頭。”
魔尊便眼神複雜,無比溫聲地道:“恭敬不如從命——剛好,我這小樓今日運不單行,還失了一場火。”
花神一驚:“失火?傷亡如何?損失幾何?”
魔尊丁點不驚地:“無人傷亡,只毀了半面無人空樓,虛驚一場。許是天意叫我再欠王爺一道情吧。”
一室宮人登時瞠目結舌,夏珑瞠目結舌,熒路也瞠目結舌起來。
熒路:?
熒路:???
不妙啊,不會她只離開野餐這麽短短一盞茶時間,紅蓮花神硬是把失憶暫忘小白花的魔尊也魅惑去了吧?
可是來渡劫之前,魔尊已經安排好了,趁他渡劫不在,與魔界已對峙千年的天庭會松松防備,戰神更會在百年之內短暫閉關,渾然不知戰略早已拟定,魔兵暗地蓄銳,他又甘冒奇險留下了一身修為交給部下……換言之,這一世百年內,魔尊是想調虎離山占領仙界的。
真的不妙,熒路感到了魔界大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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熒路覺得花神魅惑了魔尊。
孤光殿的一大群妖鬼覺得是魔尊魅惑了花神。
這晚,蛟龍在殿外頂風修樹剪枝時,遠遠一望,萬分意外地連忙宣布八卦——他眼下對花神已不敢有幾分妄念了,勞改快要成功了——轉身八卦道:“魔尊來了。你們見過魔尊沒有?”
豔鬼:“?見過,挺坐懷不亂一個魔。”
老狐貍:“?沒見過,他怎麽來了?不要啊我怕他。”
錦鯉:“?沒見過,但堂堂魔尊,來跟我們競争,這不是欺負小妖麽?”
蛟龍播報:“花神下辇轎了;夏珑想替他推輪椅,魔尊搶先了;花神沒拒絕,他在笑。”
水鬼:“!仙君平時不是很講自尊麽?除了夏珑推慣了,一般不許別人出手。魔尊來了多久?”
豔鬼:“我來看看,我懂行。嗯……照我看,他們肢體細節表現得不太熟,還生疏着呢。?魔尊怎麽做到的?”
……
總之種種對話,秋曠醒倒未聽到。他返回寝殿時,只見每只妖每只鬼全乖乖的,修樹的繼續修樹,烹茶的繼續烹茶。
嚴他銳只道這些宮人氣質衣着不太尋常,引動他思緒警惕,又尋思沒準是因着秋曠醒喜歡體諒宮人罷了,略留心審視一會,見秋曠醒神态如常,便不審視了,至多把提防藏在心底。
由于飲過大量魔血,實際今日盡管曾奔波吐血,魂囊如割,直至這時還因靠近嚴他銳而渾身劇痛,秋曠醒甚至感覺身體離奇比平日力氣多了一星星,且少了許多平日昏沉睡意。
怪事。
不論是什麽原因,回到孤光殿後,喚老狐貍去為嚴他銳收拾一間居室,然後秋曠醒輕輕倒吸一口長氣,手撐輪椅牆壁慢慢立起身來,搖搖欲墜地踱了幾步。
步步艱難。
嚴他銳看得沉默,不動聲色,不伸手攙扶,只管也不坐下,主動效仿着他的速度靜靜地走在他一旁,以備不時之需。
度過一會,秋曠醒體力告罄,蜷回輪椅,嚴他銳才也停步。熱茶初沏好,後腳夏珑眼疾手快地欲遞上,前腳嚴他銳又先一步端走了,囑咐秋曠醒道:“這茶不能立刻喝,你先歇歇。”惹得秋曠醒長長看他,無奈地道:“你不必照料我。”
橫豎嚴他銳氣定神閑道:“我欠你恩情,真心寧願照顧你。你不必多慮。”
他已将話說到這份上,秋曠醒內心又莫名是忍不住有些欣賞他親近他的,幹脆也不再疏離反駁。只想了一想,終不認為是嚴他銳虧欠自己,笑笑補償道:“你來我往,為誰虧欠誰争論着實無益。既然如此,至少你的婚事,我極力而為,便當作你是我友人、弟弟一樣操辦,聖上總給得起我這一日薄面。”
雖是早早答應了的事,話一講出口,秋曠醒突覺心口一悶,體力愈軟。
想不到嚴他銳猛地眉關直皺。
“我的婚事?”嚴他銳茫然,“與誰?”
秋曠醒正倦得額角血管撲撲蹿跳,聞言更驚,此驚非同小可。
“你不知情?”秋曠醒迅問,“愁兒難道沒過問你?他說他是寧願屈尊嫁給你的。”
不僅不知情,嚴他銳還立即喉嚨一震,險些被他話裏話外的信息堵得說不出話了。待仔細說說自己與太子相處的緣故和方式,怕太長,太持續驚亂秋曠醒心情,怕他太易多情感同身受,身體又生愁不适;待簡扼說說自己不知情一事,又明知秋曠醒鐵定忍不住追問,終要生愁。
半晌,嚴他銳只好決定快刀斬亂麻。
他原本不打算如此唐突的,不由得微微一嘆。
便秋曠醒正疑心大起,暗忖是否事有蹊跷,心亂意疚之際,冷不防直聽嚴他銳徐徐嘆一口短氣,用天生微涼的嗓音溫柔地道:“王爺,你莫非真的看不出,我今日一見你,就已很在乎你了?”
今生今世,秋曠醒何曾聽聞過一模一樣的話。
不等他反應過來,嚴他銳飛快續罷,道:“我平生不在乎什麽婚事,不在乎婚事從簡從繁,不在乎什麽屈尊。也不求你愛我,不是利用你謀取地位。你我相識甚短,但我當真愛你心性,惜你風度,心跳難忍,你信任也好,不信也罷,我不在乎。二十四年,颠沛兩國,我不曾愛慕過別人。”
“惟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