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畫此情人去滄海永(下)
畫此情人去滄海永(下)
九泉之下,曼珠沙華妖嬈,負月從扶頭醉卧中猛然睜眼。
白無常路過彼岸花叢,見狀下意識地一算,原來是花神渡劫結束了。
但離奇了,白無常暗忖,離奇的不是秋曠醒過世提早,離奇的是應該負責接引花神回魂的黑無常竟然沒随着花神一齊回來。
“冥主,”他得向花神确認,“您還好麽?”
誰知從來笑微微,完全不似傳說中那般冷傲、近些日子已經跟地府衆官打成一片了的仙君忽而回答:“不大好。我人間殘魂飛出人間路上,好像被攻擊了。”
什麽?此事非同小可,白無常訝道:“誰?如何攻擊?您魂魄受傷了麽!難道黑無常也是遇襲才失蹤了?”
受傷倒是不曾。魔劍還在,封印也還在,負月心知這襲擊在自己動念遏制下是很難得手的。但他殘留被一個生靈襲擊的印象,盡管無傷無痕,對方籌謀而來,發難的時機如此微妙,實在蹊跷。
聽見黑無常三個字,負月眼睛一閃,也想回憶起那名生靈的族裔與面容。
卻越回憶,印象越朦胧。最初他還記得對方是含笑接近,取得了他一定信任,後來漸漸連這一點也不确定了。
很快負月若有所覺地發問:“地府會清除凡間渡劫的記憶麽?”
白無常正色答道:“凡人輪回須要清除,仙君渡劫自然不會,劫數劫數,渡的就是執與苦。”
饒是已略生出猜測,負月登時微微一怔,驚道:“怎能如此?萬一我沒有看破情劫,萬一我許諾過生生世世找到我那凡人盟侶守候他,我豈不是成了個負心漢?”
白無常心腸軟,一聽,登時也陪着他急得團團轉了:“您會許諾這樣的誓言麽?天哪,可是倘若不找出具體令凡塵記憶消失的法術,地府也無計複原。”
這句話徹底将負月打擊沉默了。
負月沉吟着喝了一大口烈酒,彼岸花妖無媚也看不下去,現身安慰道:“沒事,您的渡劫對象變成了魔尊,他不用您生生世世尋覓守候。”
這下才是大驚。負月持酒壇的手都乍停空中了,惑問:“什麽?魔尊危潭?”
無媚:“對呀,你們感情好成繞指柔,一副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的架勢。”
負月:“……”
危潭嘛,他藏身在魔界之中時瞥見過數次,印象依稀處事很孤清,性情銳意進取而寧肅勤政,是個愛花魔,護花時手勢很溫柔,但,負月根本想象不出他跟自己纏纏綿綿的樣子。
渡劫渡到接下來成千上萬年還需見面的魔尊身邊,偏偏還情意忘空,立場糾纏,負月有些無言。
不知要如何是好,尋思尋思,他姑且先安排人手四處去搜尋失蹤的可能遇襲的黑無常。
也是在這一刻,吩咐剛落,衆仙鬼同時看見地府上空龍魂騰煙,無媚一瞧,便指認道:“您看,這是魔尊為您殉情來了,你們情比金堅。”
身為代任冥主,負月剛欲起身接見龍魂主人,聞言不知所措:“殉情?”
成歡趕來地府迎接危潭。
魔尊危潭歸位得很突然,原本成歡好不容易候得嚴他銳走出孤光殿,頒布罷幾道聖旨,誰料過後那忍費十一年心機、初得到浩蕩江山的新皇帝長嘆一聲:“索然無味,怎能捱得?”二話不說,便一把匕首自盡了。
成歡無言以對,防備不及,抵達地府重見到魔尊,真正是欲言又止。
魂魄下黃泉,與生靈下黃泉,走的未必是同一條路。當時是鬼差來渡魂,鬼差特有一條辦公捷徑,是以成歡無法跟随。
黃泉重見,才發覺有異。
魔尊仿佛還是從前那個魔尊,一樣地愛潔,靜靜檢查衣袂袍袖;一樣地從容,雖說到來駐足瞬間,眯着雙眼像在獨自思量什麽;也一樣地威嚴,表面和煦,淡淡問一聲:“垂絲何在?”成歡便曉得回到魔界,他是要處置垂絲了。
有異之處非關這些。
只在于問罷了一番正事要事,危潭終究忍無可忍地問他:“這是什麽氣味,真的是從我身上傳出的?”
成歡:?
成歡禀:“陛下,這是花神負月的氣息。”
危潭思索道:“便是輪回前奈何橋上那一朵紅蓮?紅塵裏出了什麽事?”
成歡一時啞住,頓頓道:“說來話長,簡述是這樣的,紅塵裏您與他相愛了,沒能掙脫情劫,剛剛為他一死了之,在人間享年二十五歲。”
果然連危潭也不由得腳步略頓。
說來,魔尊渡劫歸位不同于尋常帝皇投胎或飛升,并無須冥主安排後續命格,出面獎懲功過,大可以直接離去返還魔界。不過這腳步一頓,危潭立即就近喚住一名奔走鬼差道:“請教為我引魂的鬼差何在?”
那鬼差一愣道:“黑無常他遇險失蹤了,冥主正派我們去尋呢!”
危潭淡淡一笑,看不出是喜是怒,又問:“冥主何在?”
這麽着,負月蹙眉動身去迎危潭,危潭蹙眉尋向冥主,雙雙相遇途中,未免雙雙遙遙地駐足一望。接近竟不敢貿然接近,離去似不該默然離去,半晌,危潭又仔細輕嗅對比了一下四下馥郁花香,臉色微變。
“負月仙君。”他張口問候的瞬間,恰撞上負月也幽幽嘆出:“陛下——”
這一聲陛下,無端端令危潭心頭一悲。觀仙容顏陌生,五官如風如霜雪,白衣寒軟,衣襟酒痕,一剎那卻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只憑注視,無端端他唇上幻覺出一絲甜味,心思百轉千回。
負月何嘗不是心思百轉千回,感受着對方周身魔氣驟然潮漲潮退,忽強忽弱,沒個定數盡頭,變幻的速度堪比蝶翼蜂翅撲棱棱飛舞,或者更像火焰風中搖燃的頻率。
一仙一魔只交換一句話,忽地一同不開口了。
危潭打消了責問地府的主意,轉身預備回魔界去。
負月遂也未再叫住他,只道是将順水自流,前塵往事,一筆勾銷了,亦轉身大飲一口酒仙佳釀,不誤悠然。
不料,兩方才共同默認這一筆勾銷,那魔尊無故轉身複轉身,又喚了喚他:“負月。”
這抹嗓音沁涼不冰,負月所聽寥寥,卻頗喜歡。聞聲回首處,是危潭從袖底抛了一粒暖光靈潤的避寒珠予他,平靜道:“緣到此,自珍重。”
黃泉寒冷不假,負月無意接下,輕一遣手,單把寶珠原路退了回去。
“我随意慣了,”負月笑解釋道,“向來不依賴法寶器物,否則一旦寶物損毀,再去追求寶物,終究容易執迷,跌進財權争逐中。飲飲熱酒最開懷,多謝你。”
危潭一笑,不置可否,收珠離去。
直到他走了好一會,負月若無其事地重歸濃紅花叢,意欲卧下時,才知道他原來堅持沒有收走那粒寶珠。
不僅僅沒有,一顆還變作了兩顆,小小兩顆避寒珠不易察覺地被一道法力藏在了他背後,害負月伸手捉了半天才捉住,攤進掌心細看。
這又是什麽意思,藕斷絲連麽?——若是藕斷絲連,方才危潭偏又不露太多留戀緣分,還想結交的态度。
那麽是刻意為仙魔争端而借機賄賂他麽?——不大可能,區區兩顆避寒珠,即使一顆變作兩顆的寓意有些暧昧,大有叫他不必擔心寶物用盡的暗意,畢竟情重禮輕,誰也賄賂不成。
還是……情不自禁?
魔蹤早遠,負月欲問無處,只得伴酒咽問了。
引用:
管道升:“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