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對于陶丘的問題,李國慶沒有一句實話。信口胡谄的謊言,随手拈來,出神入化。

陶丘鉗着李國慶的手順勢一翻,把他整條手臂就要反轉到背後,但李國慶那只蒼老的,帶點老人斑的手,忽然像是浮出了一層油脂,一下子從陶丘的手心裏滑了出去。

李國慶的雙手落地,如同貍貓一樣竄了出去。

陶丘奔向門後挂着的背包,摸出皮革夾子,抽出一根五行針。手一揚,銀針已光一樣飛了出去。

李國慶很瘦但很高,但這時爬在地上,卻像小了一圈,身體一竄,整個人貼到了牆上。

他像壁虎一樣粘在那裏,像是不受地球重力的影響。

陶丘的手一揚,一枚銀針又射了出去,李國慶又一竄,從牆的一角蹦到了另一角。

李國慶依然在牆上游走,脖子伸得老長,張着嘴,一雙眼睛機警而狡猾。

陶丘看了看牆的高度,一腳踩上茶幾,淩空躍了起來,直撲向李國慶。堪堪地用銀針釘住了他的一只腳。與此同時,有樣東西從李國慶身上,蹦跳了下來,嗖地又不見了。

李國慶也從牆上摔了下來,發出一聲悶響。

這一下摔得不輕。

陶丘左右權衡了片刻,決定先看看李國慶的傷勢。

在此之前,他肯定是要追着那只牲畜,去看個究竟,但那次顧言給蘇雲泥作心肺蘇複的情景讓他頗為印象深刻,以至于現在,在追逃與救人之間,選擇了後者。

李國慶的樣子,看來只是摔昏了。

寄生在李國慶身上的化獸時間不并長,李國慶的心跳呼吸都還正常,陶言把他架了起來。

陶丘半架半扶地把李國慶弄到了門口,去摁門鈴,老半天,門一開,董嬌嬈站在門口。

“這是怎麽了。”她手裏抱着兔子,不方便去扶李國慶,只是瞪圓了眼珠子看着兩人。

李國慶眯縫起眼,虛弱地看了一眼董嬌嬈,又把眼合上。

“叔剛在我屋裏一不小心磕到了頭,有點暈,我扶他上來。”陶丘把李國慶扶進了屋。左右看看,把他扶坐在了沙發上。

董嬌嬈踢踏着拖鞋,抱着兔子,跟着進來。

陶丘看着董嬌嬈。

他那雙黑灰的眼睛,如同一個異度空間,董嬌嬈的眼觸上去,居然有點頭暈。

“你沒事吧,你這可把我擔心死了。你說你,這麽大的人了,怎麽這麽不小心。要不,剛好小陶在,我送你去醫院。”董嬌嬈聲音悅耳,口齒伶俐。

李國慶只是虛眯着眼睛瞅着她。

董嬌嬈一笑:“你看什麽?不認識我了?”

“姐,其實我剛才沒對你說真話。“

“什麽真話?“董嬌嬈一臉驚訝。

“剛才叔不是磕到哪兒了,他是急火攻心,一時想不看,血壓上來了,才犯的暈。”

“他什麽想不開?”董嬌嬈抽了抽嘴角。

“他說他早知道真相,只是不想撕破臉皮,一日夫妻百日恩,想着您能主動向他坦白。但您早出晚歸的……”陶丘閉上了嘴,似乎有些難以啓齒的樣子。“李叔說,他的錢可以給你用,但……”

董嬌嬈一言不發地盯着李國慶,李國慶也半眯着眼,瞅着她。

李國慶頭發半白,還半禿,眼皮半耷拉着,眼睛昏濁而發紅。

李國慶怎麽看都是一個醜陋瘦小的老頭,而在他眯縫的小眼中,卻閃着精明的光。

董嬌嬈漸漸地有些失控。

她抱着兔子的手一下子用了力,把兔子惡狠狠地摔在地上,擡起兩只雞爪子似的細長手指,瘋狂地抓了抓頭發。

她鎮定了下來。

李國慶還靠在沙發上直哼哼。

依然半垂着眼睛,似乎在監視着她。

“李國慶,你給我裝什麽。你當我不知道你跟這姓陶的演戲給我看。我知道你想什麽,你以為我把錢拿出去養小白臉了。我告訴你,我不是。那是我正兒八經的老公,我還有個七歲的小孩兒正在上小學。我每天晚上過去給他們做頓飯,你那錢,我也就只能貼了點夥食費。你對誰都跟防賊似的,你那原配在你那兒都沒占着便宜,我就是摸點零花錢還讓你給惦記上了…….”

董嬌嬈一副豁出去,撕破臉皮的樣子。

在她痛數李國慶小氣刻薄的時候,一團烏黑的影子,從她的身上一下子滾了出來,竄到地上那只兔子身上。

西南荒中出訛獸,其狀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

先後寄生在李國慶與董嬌嬈身上的叫做“訛”的化獸,外表像極了兔子,它模拟人說話,以撒謊為樂。

它能說會道,同樣會被能說會道的人所吸引。

李國慶四十年如一日地說瞎話,引來了它的幸臨,在他的身上小小地開了個玩笑,讓李國慶前言不搭後語,是以他的話與董嬌嬈所說的,總在相互矛盾。

當它被陶丘從李國慶身上驅趕出去以後,同樣善謊言的董嬌嬈,成為它的下一個寄生對象。

而當董嬌嬈吐出實情時,它已沒有興趣再在她身上停留,從她身體裏出來。

董嬌嬈依然在控訴李國慶的小氣,然後又抹了幾把眼淚,可憐起自己來。沒上過幾年學,只能草草地嫁人,老公又不掙氣,到那兒工作都不成氣候,她即帶老公又帶兒子,才三十幾的人,都有白頭發了。

李國慶一直恹恹地靠在沙發上,這才哼哼叽叽地發出點聲音:“嬌嬈呀,現在我才是你老公,你拿錢養別人……”

“你連你老伴都不信,你能對我咋樣……”

“好好,我以後錢都交給你,你想咋用就咋用,你看我也老了,身邊就你一人了……”

陶丘彎下腰去,抱起了地上正在啃胡蘿蔔的兔子,留下了交心談心的兩人,拉門出去了。

三天後下午,顧言在公司健身房跑步機上跑了一個小時步,沖了個澡,喝了一瓶礦泉水後,忽然心裏一動,決定臨時到文華酒店去查看整頓效果。

一個星期內,大老總來酒店兩次,趙勝安在心裏表示有些吃不消。幸好,這次老總并沒有大動幹戈地實地檢查,只是在經理辦公室聽取了他的整治彙報。

顧言問了對前臺經理付春居的處置結果,趙勝安表示已經辭退,并且他也認識到自己所犯下的錯誤,給酒店的聲譽帶來的影響,所以對處置結理也沒有任何異議。

彙報完畢,總經理試探着征求顧言的意見,現在正值晚飯時間,想必顧言一行還沒有用餐……

但顧言把手一揮讓他走了。

顧言、王豔麗與陳侯三人坐在西餐廳的一角吃飯。

王豔麗有機會吃到顧總才從別家酒店挖到的楊大廚的料理,自然全程心滿意足。

陳候吃不慣西餐,但王豔麗滿意,他就滿意,也是全程喜笑顏開。

吃到中途,餐廳經理過來給顧總請安獻殷勤的時候,顧言忽然不在意地問:“那個服務員叫陶丘的怎麽沒看到?”

餐廳經理的腦子一瞬間轉了七八個彎,搜腸刮肚也想不起這個名字時,才确定餐飲部并沒有陶丘這個人。

王豔麗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心裏如同跑過了無數只草泥媽。

顧言吃了口菜沒有說話。

餐廳經理忽然靈光一閃,是不是前兩天因為突然接了散團,人手不夠,所以從客房部抽了幾個人過來,莫不是那裏的人?

雖然王豔麗心裏有日了狗的感覺,還是開了腔:“要不,你給查查。前幾天,咱車一不小心撞了他,還欠人家一筆安置費呢。”

餐廳經理馬上表示,我這就去聯系客房部。十分鐘後,餐廳經理再次現身,表情遺憾,說是陶丘已被人事部開除了。接着補充了一句,這兩天酒店對所有的人員進行了一次整頓,把才入的那批實習生全部都解聘了。

顧言繼續吃着飯,沒有說話。

餐廳經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十分可憐。在王豔麗的示意下才一言不發地離開。

酒店開除一個人,有若幹個理由,顧言雖然心裏空蕩蕩的,但還沒颠狂到因為這事,而對人事部追究的地步。

他沉默地吃完了一頓飯,但心裏的遺憾讓他覺得胃裏總像是吃不飽,于是站了起來。

王豔麗與陳候也跟着站了起來。

兩人相互看了一眼,心裏顫悠悠的。

一個小時後,陳侯把車開到了陶丘租房的小區。顧言把王豔麗留在了車上,一人下車到了陶丘那個陰暗的雜物間。

還沒進去,在樓梯遇到了董嬌嬈。

她與李國慶攤牌之後,李國慶唉聲嘆氣了一天後,也不再多說。董嬌嬈也思前想後了一天,兩個實用主義者,暫時達成了妥協。

既往不咎,重新開始。

董嬌嬈免不了還是要從李國慶那裏套點小錢,接濟前夫。但也不再明裏暗裏去那邊帶孩子做家務,這讓她倒省下了時間與精神,真心實意地投奔到廣場舞的天地裏來。

當時董嬌嬈才從廣場回來,穿着一件黑紅相間的短裙。雖然短裙的長度與她的年齡有些不相宜适,但好在她的腿夠細夠長,還不至于看起來太尴尬。

董嬌嬈一眼瞅到顧言,本來正在抓撓後背的手立馬放了下來,胸也更挺了,腰也更直了,頭也仰了起來,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式。

她沖着顧言友好地一笑。心裏猜測,這是不是新進來的業主。

但這個業主直接向小倉庫的房門走了過去。董嬌嬈又揣度,難道是來走親訪友的?這樣一想,更不忍心看這個着裝講究,儀表非凡的男士走錯方向,不由開口:“我說,這一樓沒人住。”

顧言看了看董嬌嬈,雖然年齡對自己有些偏大,但本着對美女的尊重,他還是禮貌地笑了笑,“前幾天我來過兒的。”

董嬌嬈一聽又失望又詫異:“你說小陶呀,昨天搬走了。”

顧言的微笑維持不下去了。

“你是他的?”董嬌嬈腦裏閃過無數個可能。

“朋友。”顧言心不在焉地說。

如果說在餐廳裏聽到陶丘被辭退那一刻,他有些失望,但現在就是失落。

意想不到的情緒一下子砸了下來,讓他連話都不想說。

董嬌嬈再次打量顧言。怎麽看與陶丘的社會階層隔了不止八個檔次的樣子。

不是一個階層的絕對成不了朋友,董嬌嬈這點還是知道的。

不是朋友是什麽?

想到陶丘那張幹幹淨淨的臉,董嬌嬈泛起了一個心知肚明的笑意。只是心裏嘀咕,看不出這個悶聲不吭的陶丘原來還有這一手,真是人不可貌相。

只可惜,實在不巧,兩人有緣無份的模樣。

在董嬌嬈含義豐富的笑容裏,顧言再次迎接了王豔麗與陳侯含義豐富的眼神。

三人調轉車頭,打道回府。

顧言卻不知道,并沒有多久,他将與陶丘再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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