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周婷婷把車停在了小區內時,陶丘靠在顧言肩膀上睡着了。

顧言并沒有征得他的同意,便讓周婷婷把他們送到了自己的公寓,現在,也沒打算叫醒顧言,只是把他橫抱了起來,直接上了樓進屋。

陶丘的身體很輕,鮮嫩的膚肉一點點幹枯,水份一點點消失,讓他的體重一下子下降了不少。陶丘一路上都昏昏沉沉,但顧言把陶丘一放到沙發上,他卻醒了過來。

“這是我家。”顧言微微笑着。

現在,總算是明正言順地把陶丘帶到自己的公寓,卻是這種狀況。

“你先沖個澡,我叫了醫生一會兒來給你包紮一下。”他柔聲說。

陶丘點點頭。雖然眼睛都有些無法睜開,但還是勉強站了起來,輕飄飄地走向浴室。

陶丘沖了個澡,雖然後肩上沾了熱水,有些疼,除此之外,沒有多餘的感受。似乎五識五感對于他都有些遲鈍。

出去的時候,陶丘盯着洗面臺上鏡子裏自己的一張臉,像是快要認不出自己。

他擡起自己的兩只手,細瘦幹枯,輕微地顫抖,忽然一口氣喘不過來似的,他按上自己的胸口。心髒也是毫無規律,橫七豎八地跳動着。

他的手扶上了洗面臺,他身體裏的時間如同沙漏一樣地流逝,再過一天,或是兩天,蟪的時間影響大概就會徹底消失。

而這具老态龍鐘的身體卻像是已走到了極限。

陶丘出去的時候,顧言正彎着腰坐在沙發上。佝着腰,穿着件寬大的白襯衣。

他的樣子看起來十分的孤獨而沮喪。

闊大的屋間,顧言像是坐在很遠的盡頭。

遠到如同那個他無意中闖進去的罅隙空間。在那裏,他遇到了顧言。

雖然他一直有些奇怪那個空間的顧言與現實的他有些微妙的不同。

但這一刻,兩個身影似乎交疊在了一起。

陶丘一步一步走到顧言面前,像是走了很長時間。走到了,有點筋疲力盡的感覺。

深褐色的真皮沙發又大軟,陶丘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斜斜地歪倒在沙發上。

透過一絲絲搭在眼睛上的頭發,他看到顧言站了起來,走了過來,在他面前蹲了下來。

日常他的視線便不怎麽清晰,現在更是昏昧成一團。

顧言低着頭,用他的食指一遍遍地在他的臉上劃拉,涼涼的。

他合上眼睛,困了。

這一覺過後,大約就會度過蟪蛄的時間吧。

陶丘在顧言面前陷入半睡半醒狀态,他的眼睛像是合上,但卻又虛着一條縫,似睜非睜地看着顧言。

像是睡着,又像只是處于混沌的惚恍世界,神智不明。

顧言搖了搖他的肩膀,陶丘的眼睛就一直半虛着,看着他。

極細的一條縫,又模糊,又脆弱。

顧言在他耳朵邊,呢呢喃喃地喚着他的名字,輕輕拍打着他的面頰,但陶丘毫無反應。

“快起來,再不起來,我要占你便宜了。”顧言喃喃地小聲說。

反正他這麽不清醒,占不占便宜于他也是毫無意義,顧言便低頭在他唇上親了一口,眼角一滴淚卻滑了下來,落在了陶丘的臉上。

門外似乎一直有鈴聲響動,他也沒有力氣與心思去開門。然後手機響了起來,才用手背擦了一把臉,出去。

家庭醫生進來,對陶丘的傷口進行了簡單地處理,這些傷口只是紅腫,并未見血,醫生叮囑了幾句,飲食要清淡,便走了。

顧言把陶丘從沙發上移到卧室。

卧室的露臺,整面牆都是玻璃。外面的風與夜傾瀉了進來。

他覺得自己的胸口像是大敞的,裏面空無一物,大風與夜,潮水一樣穿過他的身體,他在這動蕩中随波逐流,無情無緒。

但他還是一點點難過起來。

顧言神思恍惚地坐在陶丘跟前。他不知道這一夜過去,等待他的會是什麽。

但坐以待斃畢竟不是他的作派,他還是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找到丢在沙發上的陶丘的黑色背包,翻檢着。

一個黑皮革包卷着五行針,還有幾根驅蟲的線香,除此之外,還有一本線裝的書。

顧言把書拿了出來。書頁泛黃,書名渙漫模糊,用小篆寫着《化物圖譜》。

顧言心裏忽然一動,像是冰封的大地,開了一條縫,所有的希望與幻想,沿着這條縫無限生長,無限漫延。

他站了起來,有點激動。拿了書,推門出去到了露臺。整本書都是先秦文字,他根本看不懂,但他看得懂插圖。他記得陶丘說過,蟪蛄,屬于蟬的一種。

沒用多長時間,他已看到那只有着薄薄羽翼的類似蟬的生物。

他用手機拍了下來,一張張地給周天發了過去。

發完後,他撥通了周天的電話,幾乎同時,那邊接通了電話。

那邊的聲音十分沉默:“你發的是什麽?”

“我知道你看的懂,你把他翻譯過來,給我發過來。三十分鐘後。”

“顧言,我聽婷婷說了,你是不是撞邪了。”周天那邊說。

“這你別管。我等你三十分鐘。”

那邊嘆了口氣,“那圖我看了,字各國文字都有,你給我兩個小時吧。有的我也不太确定,要查查資料。”

“那你盡快。我急用。”

“用做什麽?”

“救人。”

兩個小時後,那邊把翻譯發了過來。絕大部分與陶丘描述的一般無二。但陶丘并沒有告訴他全部。至少化解蟪蛄的時間有兩個途徑。

一個方法是進入到另一以時間武器的叫作“巨虛”的化獸的空間裏,抵消蟪蛄的影響。

如果說蟪蛄的時間不過一春一秋,而“巨虛”的時間可謂是天地同壽。但顯然條路是走不通的。這種化獸屬于上古神獸,書中對他的介紹也只是了了幾句,并沒有圖譜。顧言也不可能這麽短的時間,卻找這種只存在于傳說中的神獸。

而另一種方法……

卻是可行的。

只是以另一人的生命時間為代價。

蟪的外表似蟬,習性也相似。愛高溫,夜間具有趨光性。雖然被蟪蛄的時間同步的軀體,只能在它短促的時間裏,浮浮沉沉,用自己的身體機能度過危機。但到了末期,随着蟪的力量逐漸消退時,被同步的軀體逐漸冷冰,蟪蛄的殘餘生命,在一定的條件下,會向另一具高溫身體過度,也就是說,蟪的力量會得到分散。

而過度的另一具軀體也同時會同步到蟪蛄的身體時間裏。

這種方法的風險在于,如果蟪蛄的力量并沒有走到末期,很有可能它的時間會把兩種軀體同時帶到終結。

但這個風險是值得去冒的。

陶丘蜷縮在床上,雖然他從外形到器官已近衰竭,但睡姿卻十分安詳,沒有絲毫的不安與恐怖,但顧言心裏滿滿的都是如果明天一早,這個人将不存在的想像帶來的痛苦。

如果能用自己的命換取陶丘的生存,他也是極其願意的。

顧言褪去陶丘全身的衣服,赤條條地躺着,又把他的雙手雙腳拉直,攤手攤腳地仰躺在床上。

巨大的床上,陶丘如同一枚柔弱的落葉,飄浮在上面。

床邊攤放着五行根。銀針大大小小,長長短短。一端尖利閃亮,一端扁平并纏着極細的繩子。

針不同,繩子的顏色不盡相同。

他看過不少次陶丘把它或捏在食指與拇指尖,刺入化獸的身體,或是把它們夾在手指縫裏,當成武器,一拳揮出,如同動物的利爪。

顧言捏起一根針,一只手輕輕撩起陶丘細柔的頭發,往兩邊拔了拔,露出頭頂一星雪白的頭皮。

顧言一狠心,針猛地刺了進去。幾乎感覺不到任何阻力,五行針在進入的那一瞬,如同一絲極強的光,瞬間埋進了陶丘的頭發裏。

與此同時,貘影影綽綽地探出了半個身體。一雙眼珠烏溜溜地窺着顧言。顧言伸手去觸,貘便蹭着他的手,挨着陶丘的頭發,躺了下來。

顧言又摸了摸,輕聲地說,“你是莫莫。我見過你。”

他見過這個東西從陶丘的身體裏跑出來過兩次。他聽到過陶丘叫他莫莫。

有貘的陪伴,顧言似乎沒那麽孤單了。

顧言又用五行針分別封住了陶丘足底的湧泉穴,手心與虎口。

一切準備完備,他一只手捏住陶丘的雙頰,把他的嘴捏開,露出細白的牙與粉紅的舌。

顧言無聲的一笑,低頭吻上他的嘴唇。蟪蛄的時間如何轉移,什麽時候轉移,百獸圖譜上沒有明文說明。

顧言這個時候,也只是關心陶丘冰冷的嘴唇。他只需要做到與陶丘保持口舌通暢,讓蟪蛄的時間同步到自己身上,分擔陶丘的身體負擔。

過程不怎麽清楚,結果還需要驗證,顧言只是轉動着舌頭,不緊不慢地親吻着陶丘。

陶丘在昏睡中依然發出了呢喃聲,像是對他的造訪抗拒,卻無可奈何。顧言只是含着他的舌頭,輕輕重重地吮吸。心裏有些高興,又有些難過。

并且想像了一會兒,如果兩人都不會醒來,陶丘終将無法明白自己的心意,也絲毫不記得他與自己曾有過的貼近與溫存。

顧言心裏湧出一股無以言說的失落與傷感。

他輾轉着一點一點品嘗口中的美食,但漸漸的身體一點點涼了下來,一股無形的力量,如同巨大的虛無的浪濤一樣,一個浪打了過來,他全身一震,不及品嘗或是回味任何感觸,全身已如同冰封一樣。

這個時候,他覺得涼絲絲的陶丘的舌是熱的,滾燙的,而他像是一塊冰被灼烤得将要融化,并絲絲地冒着熱煙。

陶後的身體也是高熱的,顧言保持着這個姿态已開始力不從心,如同即将被火焰吞噬的飛蛾。

接着,他開始出現幻覺。幻覺即具像又虛無。如同在曠野中翻放,卻又被夜風吹得七零八落的電影幕布。

像是十分清晰,但一切都是扭曲的。

他仿佛是看到一個湖泊,一個如他一樣的人,終日在湖邊對着永不升起,也永不落下的太陽,孤獨地徘徊往返。

然後幕布開始冒煙,燃燒。他自己也成了電影中的一員,是個紙片人,全身滋滋地冒着煙火。

他開始上氣不接下氣,伸手掐住自己的脖子,但還是呼吸困難,他痛苦地低吼一聲,像是斷了線的人偶,從陶丘向上滑倒下去,縮成一團。

顧言醒來的時候,四周黑乎乎的一片。身下是一片冰涼。他似乎聽到了水聲,嘀嘀落落,從高處落了下來,也是冷嗖嗖的感覺。

他像是在這個地方躺了很時間。整個身體都又僵又冷。他記得前一刻,他所處的地點與所做的一切。

而現在,他像是出現在了那個電影的幕布裏。

他費力地動了動手,指尖便碰到一具溫暖的身體,他的手被人握了起來,同時一個聲音輕聲地說:“你怎麽也到了這裏。”

一星火光迸濺了起來,火光晃動中,陶丘溫柔的眼光落在他的臉上。

他定定地看着陶丘。

或生,或死,或沉,或滅,于他來說,已毫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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