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那人卻緊緊盯着地上的血跡,擡起頭來質問她:“剛剛是不是有個受傷的人來過,他往哪裏逃了?”

時瀾洳這才看清他的模樣,竟是白日裏刁難她的那個錦衣衛。然而穆珩并不給她愣怔的機會,反抓住她的手臂低吼:“我問你那人往哪裏逃了?”

時瀾洳本能的往窗外指了指,穆珩便放開她急急往窗口走去。卻被時瀾洳再一次抓住了衣袖,她哭着哀求他:“大人救我,救救我。”

生平第一次,穆珩竟鬼使神差的猶豫了,在追捕逃犯和救她之間,做了短暫的抉擇。這時候姚山海過來一把拉回了時瀾洳,醉醺醺的與他打招呼:“穆指揮使大駕光臨,真是下官榮幸,宴席就擺在前廳,您吃好喝好啊。”說完便磕磕絆絆的拖着時瀾洳往喜榻走去。

穆珩也不再停留,走到窗前,縱身躍了出去,而身後漸行漸遠的,是那女子凄怆的聲音。

終于,時瀾洳被剝得只剩下一件小衣,她已經無力再反抗了,認命的閉上眼睛,可身上的人卻突然離開了,她連忙坐起來環抱住自己,才看清姚山海被一個穿着玄青長袍的男子,提着衣領扔向一邊,他說:“姚知府,人家姑娘既不願意,你又何必強求呢?”

竟然是他,他不是去追逃犯了嗎?怎麽又回來了?總之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眼眶裏不斷湧出熱淚。

只見他又撿起地上的一件紅衣,劈頭蓋臉扔向她,然後轉過身去,說道:“穿上,跟我走。”

此時的姚山海喝得爛醉如泥,想是摔得也不輕,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來。時瀾洳很快穿好了衣裳,跟着穆珩走出了洞房。

穿過姚府花廳的時候,她警惕的加快了腳步,寸步不離穆珩身側。經歷了方才九死一生的恐懼,她還有些後怕,怕被家丁攔住,再次扣壓她。擔憂的看向身邊的人,還是一副冷面閻王的表情,但不同于前兩次,這回,她覺得這張臉能擋災避禍,讓人安心。果然,姚府上下的人見到他們,都避之不及。

“穆指揮使”,是姚山海對他的稱呼。她知道,指揮使是統領錦衣衛的官銜,她似乎有救了。

走出姚府的大門,才發現城裏已經宵了禁,她哪裏也去不了,而且到了明日,時姚兩家必會再合力抓捕她,眼下,她只有跟着穆指揮使,這一條路可走。

白日裏哄吵的鬧市,眼下卻寂然無聲,走在長長的街道上,盡頭是高懸星幕的滿月,倒是個月白風清的夜晚。直到現在,時瀾洳才體會到了一點劫後餘生的快樂,火紅的衣裙也在風中翩跹起來。

而此時的穆珩,卻在思考逃犯為何會出現在姚府,難道姚山海陽奉陰違,做了內閣的眼線,暗中實施營救?眼下朝中局勢,皇帝疑心廠公以權謀私,有意打壓東廠,欲增設西廠,擡舉內閣與之分庭抗禮。他此方南下,便是為廠公肅清障礙。

倘若如此,姚山海此人留不得,待拿到賬本後,應将他立即除掉。正想着,突然發現身邊女子走得很局促,幾乎要小跑起來。

也許是他走得太快了,于是放慢腳步,與她說:“你不必跟着我,自己逃命去吧。”

可是這姑娘卻不說話,目視着前方,走得很專注,要不是見她交握在身前的手指,緊緊掐陷了皮肉,他還以為她沒聽見。是了,眼下正宵禁,她無法自由走動。

也罷,在他殺人如麻的履歷中,難得添上仁慈的一筆,那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只是好人不能常做啊,跟丢了逃犯,又得在這鬼地方磋磨上兩日。

說起他這回下榻的行居,也是姚山海安排的,白日裏騎馬不覺得,眼下走起路來才發現繞得很,大大小小不知過了幾座橋,再七彎八拐來到巷子口,走進柳蔭密葉的深處,才看見宅子的門,門也造得很狹促,進去後是更曲曲繞繞的廊亭和水橋。

虧得他記性好,否則得繞暈在這座小城裏,也許這就是江南人眼中的細膩情調吧,他欣賞不來。常年游走在刀鋒劍口,任何一個有障礙物的犄角之地,都可能為敵人掩身,那是突擊致命的絕地。久待在陰暗詭谲的角落,他喜歡敞亮的,能一覽無餘的地方。明日,至多後日,一定要處理了那人,回京。

按照他常年的行事習慣,入住的宅子必須提前清空,除了他的幾個親衛,不留陌生面孔,包括下人。所以時瀾洳就成了那個需要被看管的陌生面孔。

穆珩讓兩個錦衣衛帶她去安置,進了房間後,他們便在門上落了鎖,然後一邊一個駐守在門口。時瀾洳卻覺得這樣很好,安全有了保障,才能安心的睡個好覺。

第二日清晨,她是被窗外的黃鹂吵醒的,推開雕花的窗棂,瞧見兩只膽大的還沒有被驚走,停在開滿梨花的枝桠,明黃的羽毛,紅色的鳥喙,好神氣的叽喳叫喚着。一陣春風吹過,滿樹梨花輕搖起來,離枝的花瓣飄滿小院,款款旋落,攤開掌心去迎接,竟也能接住兩三瓣,正打算湊近鼻尖聞一聞,剛好餘光瞥見了門口,才發現看守的人已經離開。

她自由了?

可是還不能貿然離開這裏,時姚兩家的人不會放過她,說不定已經等在門外守株待兔了。

她還得去找穆指揮使幫忙,請他聯系楊媽媽和采蘿,最好能将她們一并送上船,這要求看似有點得寸進尺,但歸根結底,要不是因為他的刁難,她們早就離開吳州城了。他得負責。

心中一邊醞釀着措辭,一邊往前院走去。待穿過一扇八角門,就走進了正房的後院,見廊檐下的後側門開在那裏,隐約傳來送客的聲音,她好奇的走過去,扶着門框探身一望,卻瞧見姚山海正從明堂走出去。

這時穆珩恰好轉過身來,臉上那三分虛僞的笑意還沒散盡,發現了她也不避諱,反倒饒有興味的看她一眼,“姚山海願以昨日那名逃犯來換你。”說着很随意的坐進圈椅裏,端起茶來喝。

時瀾洳心裏雖然很驚慌,但面上卻表現得很從容,把雙手交握在身前,端方的走進來,在他對面的圈椅坐下,問:“那你答應了嗎?”

明明是關乎生死的大事,兩人閑閑的問答,竟聊出了與己無關的味道。

穆珩放下茶杯,順勢把手搭在桌幾上,食指不緊不慢的輕叩桌面:“嗒、嗒、嗒......”

這聲音傳進時瀾洳的耳朵裏,簡直沉重得像鐵錘,一下一下捶進她的心髒,她覺得自己就像在等待裁決的人犯,生,或者死,全在這人的一念之間。

等了好久,他終于緩慢開口,說:“為抓這逃犯,我們花了很大力氣。”

時瀾洳聽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拿她去換人,才是不讓力氣白費的明智之舉。揪着的心,竟突然解脫了,比起忐忑不安的逃亡流浪,也許一死了之更讓人痛快。雖然她不能離開,但能救一個是一個,于是開口說:“我的乳母和丫頭被扣押在時府,還請指......”

“我會安排她們離開。”穆珩截斷她的話。

時瀾洳覺得跟聰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力,于是起身,屈膝颔首給他行了一禮,不帶任何情緒,雲淡風輕的說:“那麽,就有勞指揮使了。”

再沒有多餘的話,轉身往後院走去,邁過門檻的時候,聽見他吩咐手下人道:“看好她,別讓她尋短見。”

心中無奈的自嘲,她不會自尋短見的,至少在楊媽媽和采蘿離開之前。

申末時候,春晖西斜,已經不那麽惹眼,穆珩親自來小院接她,推開門走出去,見他換了一身墨綠色的圓領袍,神清骨秀的站在梨花樹下,墨眉似劍,鳳眼疏離。見她走出來,也不多言,目光淺淺從她身上劃過,然後轉身走到前面帶路。

是自己身上有什麽不妥嗎?時瀾洳低頭看了看,這身丫頭的衣衫,還是她從屋子裏拿的,總不能再穿着紅色的嫁衣出門吧。不過這人還真是冷若冰霜,渾身散發着寒氣。這樣想着,快步跟了上去。

換人的地點定在鴻樓,這是一家臨河的酒樓,選了樓上最靠邊的酒閣子。她們到的時候,姚山海正坐在窗邊喝茶,不遠處的矮榻上蜷着一個人,被捆住了手腳,頭上戴着布罩,可能聽見了動靜,他不安的掙紮起來,大約嘴也被塞住了,支吾叫喚着。

穆珩也不與姚山海浪費口舌,居高臨下站在他面前,開門見山的問:“我要的東西呢?”

姚山海連忙起身,放下窗戶,隔斷了街市熱鬧的喧嚣,屋子裏驟然安靜下來。接着他從懷裏掏出一本賬冊,恭敬的雙手奉上:“請指揮使查驗。”

穆珩接過來辨認真僞,良久,才朝他輕瞥一眼道:“很好。”

姚山海見他滿意,便覺得此事已了,迫不及待去抓時瀾洳的手,說:“娘子,跟為夫回去吧。”

時瀾洳猝不及防,一只手就這樣被他捏了過去,指節裹進肥膩的手爪裏,既生疼又惡心。她很害怕,情急之下用另一只手挽住穆珩的臂膀,緊緊抓牢,身體也忍不住顫栗起來。

穆珩不為所動,只是看着他們那雙拉扯的手,有些礙眼。

姚山海見拽不動她,只得上前去抱人,就在他堪堪要碰上時瀾洳的雲肩時,穆珩出手擋住了他,語氣陰鸷:“慢着,待本指揮先查驗了人犯。”

說罷,他走上前去,摘掉那人的頭罩一看,确定就是在逃的河道禦史秦明,當即拔出腰間軟劍,順手就劃了出去。被割裂咽喉的人,來不及反應,正在掙紮的身體又動彈兩下,才咽了氣。

這一幕把姚山海吓了個半死,當場就朝穆珩跪了下去,哆哆嗦嗦的俯首貼地。而時瀾洳也瞪大了眼睛,驚愕半天說不出一句話,連驚叫都忘了。

只有穆珩眸色平靜,一邊拿布罩擦拭血劍,一邊走向姚山海,慣常冰涼的語氣變得暗魅不明:“姚大人風流人物,愛美人勝過愛功名,就是不知,你那座主若知曉你背叛了他,會作何反應?”

姚山海心裏一驚,他與陳閣老的關系一直掩藏得很好,究竟是何時走漏的風聲?不過眼下不是探究這個的時候,保命要緊,只見他拼命往地上磕了幾個響頭,情辭懇切的解釋道:“往日,下官确實與閣老打過幾次交道,但絕非如指揮使想的那樣深厚,這回也是受他逼迫,才幫忙搭救禦史大,哦不,是逃犯,如今既已獻上了賬冊和秦明,還不夠證明,下官棄暗投明的決心嗎?”

這話聽來漏洞百出,果然他是真的怕死。于是嘴角一彎,穆珩很客氣的将姚山海扶起來,就在他欣喜的以為安然脫險時,才緩緩開口:“從前,在你呈報的文書裏,可不曾提起與閣老打過交道。既然是棄暗投明,那就是說,你确實為他效過力,再來,這秦明和賬冊,難道不是你威脅本指揮,拿人來換的嗎?”

這話吓得姚山海腿腳一軟,又跪了下去,顫抖着聲音說:“不不......不換了不換了,指揮使若喜歡,下官願意将功折罪,把這時瀾洳送給您,懇請指揮使再給下官一次機會,下官定然肝腦塗地,從此效忠于您。”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時瀾洳站在一旁懸着心,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殺人,第一次體驗活人對死亡的恐懼。盡管她也恨不能讓姚山海去死,但身臨其境,才發現想象和實施起來的龐大差距。

而眼前的這位穆指揮使,臉上已經露出了不耐的神情,只聽他低喝一聲:“站起來。”

然後姚山海又戰戰兢兢的站了起來,臉色煞白,眼看着穆珩慢慢逼近,對他說:“陳閣老不會放過你,東廠也不需要叛徒,既然早晚都得死,莫不如,就讓本指揮來送你。”說完軟劍一出,直刺心髒。

姚山海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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