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原以為不會再回來,沒想到又住進了這小院。
時瀾洳支着下巴坐在窗前,望着月亮一點一點爬上枝頭,回想這兩天跌宕的經歷,一幕一幕,最後把飄轉的思緒,定格在昨晚的夜幕之下,也是在這樣的月色裏,那人把她帶出了深淵,絕處逢生的記憶最令人刻骨銘心,如果不是他的出現,恐怕她現在已經成了一縷孤魂。
從前不覺得月亮星辰有什麽看頭,可如今,卻發現這樣美好的景色,能填補人心中的缺漏。也許是看得太久花了眼,只見那圓圓的月亮裏,竟慢慢生出一張俊美的臉,薄唇潤澤,鼻梁高挺,目光皎皎的望着她。春寒料峭,夜裏的冷風還有些刺骨,恍惚間,一陣北風欺來,把她吹了個抖擻精神,揉了揉眼睛再望過去,月亮又變回了原來的月亮。
搓搓手臂,冷是真的冷,連忙關上窗戶吹蠟燭,然後蹬了繡鞋,躲進軟軟的被窩裏。
萬籁俱寂的夜晚,适合月下思人,也适合處理公務,能有事半功倍的成效。
晏翎越在一堆公文裏奮筆疾書,把吳州發生的事情上表,奏請朝廷調派新的官員下來任職。一氣呵成,将筆放下,捏了捏眉心,又拆看了幾封書信。
巳女和者離是他的貼身影衛,此時正一前一後,踏着月色而來。進屋後,者離先行通禀:“主人,穆珩一幹人等,已于戌正時分出城,屬下跟了幾裏地,是回京師的方向。”
巳女接過話禀:“主人料想得不錯,這時家小姐的身世,果然沒那麽簡單......”
一陣交代後,兩人退了出去。
因為吳州城突然死了知府,朝廷調派的人不能馬上趕到,所以晏翎越須得再逗留兩日,将這期間的暫代理事官選定,才能回京。
點燈熬油,把姚山海遺留的公文拿來處理,大多是些雜事,沒幾件棘手的要務,不難看出,這姚山海雖然色迷心竅,但州務卻處理得很好。直到沒什麽大問題了,他才回屋睡覺。
清晨的皇家行轅,把江南的春色刻畫得淋漓盡致,軒亭水榭,花木錯落。
不上朝的時候,晏翎越會早起練劍,如果上職,也會在睡前打一套拳,出生在武将之家,這是自小就養成的習慣,刮風下雨,雷打不變。
不能與父親征戰沙場,這是他的遺憾。常年斡旋在京師的富貴圈裏,難免會作養出一身嬌奢公子的氣質。上年父親和堂兄回來述職,堂兄故意蓄力,豪邁的把手往他肩上一搭,打趣他說:“長明你平日可有躲懶?怎麽我瞧你越發細皮嫩肉了?咱們晏家的兒郎,可不能嬌滴滴的連劍也提不起來,萬一哪天上了戰場,二叔和我可丢不起那麽大的臉。”
所幸他一日不曾懈怠,毫不費勁就承住了堂兄的力道,迎來他贊許的目光。
行轅裏的門窗,大多成雙成對。晨輝和庭月,就是一對兩兩相望的月洞門,它倆中間隔着寬敞的院子,此時的晏翎越手執長劍,時而輕擺虛晃,時而神速如風,宛若游龍一般穿梭在兩門之間。彤紅的朝陽,一裏一裏躍過山頭,從晨輝門望出去,燈球一樣玄在八角亭的亭尖上,映得湖面泛着閃閃紅光。
中途停下來,走到石桌邊喝茶,發現一旁多站了個嬷嬷,見他走來才伺機禀報:“小侯爺,門上傳人來通禀,說師爺求見。”
“可說有何要事?”他放下茶盞,繼續練劍。
“沒說什麽事情,只交代了身邊還帶着位姑娘,哦,就是昨日那位。”嬷嬷恭敬回答。
雖然有一絲驚訝,但轉瞬也就明白過來。手上的動作不停,劍峰直指牆角那株臘梅,将将要碰上枝頭時,一腳借力,蹬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旋即輕巧的回身,幾個箭步飛躍到院中站定,說:“請他們去花廳等候。”
時瀾洳昨夜睡得不好,一晚上怪夢連連,今晨天還沒亮,就被幾個丫頭拉起床,一頓收拾打扮。還沒鬧清楚怎麽回事,又被時文昌強行拉上了馬車,直到眼下,坐在這鑲滿五彩琉璃的花廳裏,她還有些恍惚。
呆呆望着門外,影影約約瞧見一個人,出現在疏影斑斓的藤蘿架下。
醒了醒神再仔細看過去,只見那人着一身堇色燕服,清風朗月一樣,緩緩走來。
不似練劍時那樣肅容鋒芒,大多時候,晏翎越是一副潤玉公子的模樣,待人接物圓融通達,無害得令人不能設防。這也得益于常年混跡的官場,其實撥雲詭谲的朝堂,一派祥和的表象下,暗潮洶湧,血腥的程度,不亞于真刀真槍的沙場。
時文昌先前還有些忐忑,見到他卻不自覺放松下來,暗道這樣和氣的人,倘若成為他的翁婿,将來求名問財,定然很好說話。
于是擠眉弄眼看向時瀾洳,示意她起身問安,自己先領頭躬身行禮:“一早來叨擾小侯爺,實在是失禮。”
晏翎越說無礙,比手請他們坐下。
時文昌卻依然彎腰站着,将奴顏婢膝的嘴臉做到極致,堆着笑容繼續說:“眼下姚大人沒了,小人估摸着,您大約還要在吳州城待上幾日。既然山高水長來到這裏,就不該白來。吳州這個小地方雖然比不得京師繁華,但勝在水色風光尚佳,魚米之鄉又盛産美食,小侯爺勤政愛民,不妨就地考察一回風土人情。”
說到這裏,回頭招手喚瀾洳,見她磨磨蹭蹭,幹脆走過去将她拉到晏翎越跟前,笑着毛遂自薦道:“我家瀾洳自小生長在這裏,對吳州的人文地貌十分熟悉,近來又剛好閑着無事,小侯爺若不嫌她笨嘴拙舌,可差她給您做響導。”
這意思很明确了,就是奔着讓兩人日久生情來的。
晏翎越并不擡眼,只閑閑轉動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濃長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不能看見眸底的神色。
他良久不說話,這讓時文昌心裏打起了鼓。王爵貴族,天生自帶威嚴的氣魄,不可冒犯,即便面善和氣,也不代表你可以随便算計、打他的主意。
終于,見他的眼睫輕輕撲閃了一下,說起話來依舊天朗氣清:“師爺想的周到,本侯自是盛情難卻,只是......”說着目光流轉,很有深意的看向時瀾洳,問她:“只是不知,時姑娘是否願意?”
明明沒有捏詞造句,非常淺白的幾個字,卻被他問得很有玄機,仿佛只要她應下,就交代了身契一樣。
時瀾洳原是不情願的,可她發現了脫身的契機,時文昌把她看得很緊,眼下只有借着陪晏翎越的機會逃走。于是她上前一步,恭敬的行禮,表情中看不出悲喜,從來是溫婉的口氣,道:“小女子榮幸之至,但憑侯爺吩咐。”
時文昌見她樂意,便覺自己的籌謀更添了幾分勝算。又寒暄了幾句才作別退出花廳,留下屋裏的兩人面面相觑。
晏翎越看得清楚,這舅甥二人各打各的主意,卻都算計在他的頭上。本來以為時瀾洳是穆珩的人,不想摻和他們的事情,可沒想到,穆珩竟放任她在吳州身陷囹圄,自己回京去了。看來她于他而言,确實無足輕重。
只是這姑娘大概還不知,她心心念念掩護的恩人,已經棄她而去。如今想要離開吳州城,只有他能幫她。
再次比手請她入座,然後吩咐邊上的侍女,将早膳移至花廳,順便加幾樣女子愛吃的甜食。
這是一個雲蒸霞蔚的清晨,琉璃花廳裏,洋溢着五彩絢爛的柔光。眼前的姑娘靜靜坐在圈椅裏,眉眼如畫,是個極标致的美人。記得初見面時,她還有些狼狽,今日似乎精心打扮過,琳琅的釵環,曙色的衣裙,正适合這個年紀的少女。
行轅的管事和嬷嬷是宮中的老人,常年守在皇家的行轅裏,為的就是被派上用場的這須臾幾日,有備無患,是他們伺候主子的妙方。很快,花廳裏就支起了桌案,布滿了各式宮廷糕點、粥食。
晏翎越起身移步桌前,邀時瀾洳與他一起:“時姑娘出門得早,想必還沒用早膳,若不嫌棄,就與在下一道吧?”
沒看見時不覺得,如今美食當前,時瀾洳确實有些餓了。想着今日,大概一天都要與他待在一起,躲得過這頓,也躲不過下頓,其實大可不必假惺惺的裝拘謹。于是她大大方方的,坐下來與他同席。
這還是她第一次與外男同桌吃飯,晏翎越始終溫和有禮,偶爾也會為她布菜,修長的手指捏着玉箸,夾了一塊沙蜜薄荷糕放進她的碟子裏,說:“嘗嘗這個,清甜不膩。”
時瀾洳不好意思的擡眼看他,說謝謝。兩人的視線撞在一起,她有些尴尬,可對面的人,卻如初見時那樣從容磊落,瞳孔裏映着五彩的琉璃,璀璨明亮,也不知是僞裝的,還是慣常與女子周旋,練出了定力。
晏翎越在她的心裏,其實不是一個可以同謀的對象,因為從穆指揮救下她的那一刻起,她就與他對立了,所以,這選擇的權力也不在她手裏。
而面對她刻意的疏離,晏翎越深知其中的原因。于是,他又夾了一塊玉蘭片,放進她的碗裏,狀似無意的說:“穆珩昨日已經離開了吳州,不知臨行前,有沒有去向姑娘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