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恰是清明,二人來到靜安寺。

保安大叔從軍綠色大衣換成了深綠色長袖T恤,可見其對綠色,情有獨鐘。

大叔呲着一口黃牙,笑容和氣:“小夥子,又來了?”

賀之洲微微一驚,“您真是好記性,這景區每天人來人往,都過去這麽久了,您竟認得出我!”

大爺擺擺手:“你上次一個人,卻買了兩張票,我印象可深刻了。”

大爺掃了眼等在一旁的曾巧兮,會心一笑,“今兒帶了姑娘?好看,看來我們這的佛祖,挺靈驗。”

賀之洲嘿嘿一笑,不置可否。兩人拿票進寺,走了一半,賀之洲便覺心跳加速,喘不上氣。

曾巧兮扶着他的手,關切道:“要不要休息?”

“不用,我可以。”

曾巧兮攙着他一步一個臺階,慢慢地挪,暗罵,死要面子活受罪。好不容易挨到了前廳,賀之洲倚着門框,緩了好一陣。

賀之洲問:“你祈福嗎?”

曾巧兮如實搖頭。

“那你去後院等我吧,我抽完簽去找你。”男人嘴唇發白,滲出幾分虛汗,豆子一般貼在額角。

曾巧兮抽出紙巾,給他擦汗,“那你自己小心,不舒服,立刻給我打電話。”

賀之洲唇角微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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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巧兮繞過前廳,踩着鵝卵石鋪成的小徑,來到後院,被參天的古樹和上面飄飛的絲帶吸去目光。

小沙彌信步上前,低眉颔首,說了句阿彌陀佛,曾巧兮只好學着他的樣子,回禮。

“親,想解簽,還是挂許願牌?”

曾巧兮虎軀一震。

親?什麽鬼?

她收起震驚,莞爾一笑,擺手,“我等人。”

小沙彌指着滿樹的祈福牌,笑容可親:“親,等的是什麽人啊?不如趁機給他祁個福,很靈的。二十元一張,童叟無欺。”

古樹參天,枝幹如長臂,向八方伸展,枝繁,葉茂,綠葉中夾雜着紅色綢帶,似盛開的合歡花,搖曳生姿。

合歡花,紅線,似乎是個不錯的寓意。

只是這棵樹背負着芸芸衆生的姻緣,不知是否會覺得沉重?

“給我一個吧。”

小沙彌笑着遞上桃木和水筆,曾巧兮接過,掃碼支付了二十元,坐在石凳上,一筆,一劃,寫下四個字:“手術成功。”

小沙彌掠了眼木牌,看向她,“你是醫生吧?”

曾巧兮:“你怎麽知道?”

小沙彌指了指她準備插到上衣口袋裏的筆,讪笑:“你這手勢,和我當醫生的表哥,一模一樣,他每次來我家,都要順走一支筆。”

曾巧兮幹笑兩聲,臉微紅,連忙将筆遞了回去,“抱歉,習慣了。”

小沙彌無所謂地笑笑,取來杆子,給木牌栓好紅絲帶,問她想挂在哪裏。

曾巧兮指了指左下角一處比較空闊的位置,“就那吧。”

小沙彌舉起杆子,面朝天,左右挪動着步子,打算尋一有緣枝,撐起她偉大的願望。

天空忽的下起毛毛雨。

意外就像這雨,來得猝不及防。不知是小沙彌看眼花了,還是之前的桃木牌挂得不太牢靠。

總之,她的木牌沒挂上去,反倒把別人的給擠了下來。

罪過,罪過!

曾巧兮俯身,拾起木牌,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塵,突然動作一滞。

木牌上赫赫然寫着兩個名字:賀之洲與曾巧兮。

“來人啊,有人暈倒了!”

木牌落地,一聲脆響。

救護車趕到,載着二人一路疾馳,中途曾巧兮打電話給賀之洲的主刀醫生,卻被告知他剛剛出差,最早也得明天才能趕回來。

可賀之洲的情況不能再拖。

小喇叭擔心地看着面無血色的賀之洲,“怎麽辦啊?曾醫生,小賀醫生會不會——”

“不會!”曾巧兮不想聽見那個字,“我來給他手術。”

白靜愣了愣,小聲提醒:“可這樣不符合醫院的規定。”

“一切責任我來承擔,快去準備手術室吧。”

衆人立即四散而去,曾巧兮的話像一劑鎮定劑,不安的心,漸漸安靜。

曾巧兮換上手術服,洗手,一遍一遍,在腦海裏演練手術動作,踏入手術室那刻,耳邊充斥着電音,眼睛被各種數字占據,她的心一點點慢下來。

她深呼一口氣,聲音冷靜而堅定,“準備。”

賀蘭闕等在手術室外,來回踱步,隔一秒,望一眼門口,眉頭皺着,神情嚴肅。

“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你們兄弟,下半輩子的緣分有了。”路漫漫打趣道。

“這個時候,你能不能正經點?”

路漫漫撇嘴,“我不是安慰你嗎?不識好人心。”

賀蘭闕沒說話,只是直勾勾盯着那道禁閉的門縫。

等了也不知多久,紅燈熄滅,賀蘭闕趕忙沖上前,問:“怎麽樣?”

曾巧兮取下口罩,神情疲憊,還沒來得及說話,一旁的醫生搶答道:“手術很成功,多虧曾醫生啊!”

賀蘭闕握住她的手,鞠躬,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謝謝你!”

曾巧兮扯出一抹笑,抽回手,目光堅定而執着,似黑暗中的一束光,直直照進心裏,暖洋洋的。

“我說過,我會負責。”

“不過今晚還得在ICU觀察一下情況,你們先回去吧,明天再來。”

二人看了眼賀之洲,見實在幫不上忙,轉身離去。

同行的男醫生看曾巧兮的臉色不大好,勸道:“曾醫生,先去吃點東西吧,七八個小時的手術,幾乎沒人熬得住,你真讓我佩服。”

曾巧兮輕抿嘴唇,淡淡一笑,似角落裏默默綻放的茉莉花,純白,孱弱,香氣悠遠。

随便吃了點餅幹,喝了牛奶,曾巧兮本想補個覺,但意識極為固執,根本不讓她入睡,拖着沉重的步子,來到ICU,換了防護服,走到賀之洲身邊。

夜深人靜。

“曾醫生,你怎麽來了?”值班醫生問道。

“我睡不着,來看看她,你先去休息吧,我來看着。”

值班醫生猶豫幾秒,還是不願意放棄這個偷懶的機會,曾醫生對病人出了名的負責,何況這人,還是她的徒弟,她自然更加上心。

儀器滴答作響,心電圖起起伏伏,似這浮浮沉沉的人生,不知下一個轉折,會在何處。

病床上的人,雙眼閉着,身上插滿針管,早已不複初見時的朝氣。

曾巧兮握住他的手,喃喃自語。

“你在大廳裏,求的什麽簽?”

“我看到你寫的祈福牌了,你是從那時開始......喜歡我的嗎?”

“賀之洲,快醒來好嗎?”

“你不能砸師傅的招牌。”

......

天光咋白。

賀之洲被窗外的雨聲吵醒,掀開沉重的眼皮,感覺左手被人輕輕握着,握着他的手,幹燥如枯草,摸起來有些糙。

垂眸望去。

女人趴在床邊,毛茸茸的腦袋枕着右臂,嘴唇微微翹起,睡得正香。

眼底滲出淡淡的青紫,可見又熬了一個通宵。

賀之洲忽的想起,他們第二次見面的場景。

也是在這樣一個安靜的清晨,她估計剛值完夜班,實在熬不住,趴在休息室的桌子上,沉沉睡去。

他路過,順手給她披了件黑色風衣。

雨聲滴答,敲擊着弦窗,一滴,兩滴,聲聲入耳。

像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睡夢中的人緩緩睜開眼,坐直身子,揉揉眼睛,神情有點呆,“你醒了?”

“今天幾號?”

曾巧兮瞟他一眼,有點奇怪,哪有人剛剛做完手術問日子的,看了眼手機,答:“6號,清明第二天。”

賀之洲凝視着女人白皙的臉頰,聲音細弱蚊蠅,提不起力氣,“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想送你個禮物。”

“你怎麽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重點不是這兒。”男人微不可見地嘆氣。

曾巧兮怕他生氣,影響病情,順着他道:“什麽禮物?”

“......送你只男朋友,可好?”

“嗯?”雨聲漸大,蓋過男人的表白,曾巧兮沒聽清,傾身,湊近幾分,複問:“什麽?”

賀之洲眼神示意她靠近些,曾巧兮乖乖照做。

“我說......送你只男朋友,怎麽樣?”耳朵被氣流擊穿,熱意順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

曾巧兮怔住,傻傻地,盯着面前之人。

黑白分明的眸子,細長,平滑,在眼尾處微微揚起,彎成一道好看的弧線。極薄的眼皮,像從未承擔過生命之重,自在又輕松......

瞳孔黑如曜石,蒙上一層淡淡的水霧一般的光澤,顯得極為深情。

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斷了線。

曾巧兮覺得,自己被一個無形的氣泡罩住,氣泡有生命似的,搏動,呼吸,一吸一呼之間,溫熱的、檸檬味的氣流,竄進她的身體,讓她失了思考能力。

開門聲響起。

曾巧兮慌忙直起身子,調整呼吸,擡眸望去。

大波人蜂擁而至,男,女,老,少,一個不少,上至八十歲老母,下至五六歲孩童,七八雙眼睛齊齊望過來,場面頗為壯觀。

曾巧兮微微吃了一驚,下意識看向賀之洲,腹诽:“你家人丁挺興旺。”

“小洲啊,我的乖孫兒,你沒事吧?”為首的老太太在一婦女的攙扶下,顫顫巍巍走來。

曾巧兮知趣退後,給一大家子人騰位置,老太太徑直沖着賀之洲奔去,婦人卻不着急,反而停下步子瞥了她一眼,神情意味不明。

曾巧兮心裏咯噔一下,不好的預感漲潮般襲來。

果然,不多時,女人拉過她的手,兩人到門外敘話,說是找她了解賀之洲的病情,但話題很快脫離了正軌。

“曾醫生真是年輕有為啊!”婦人笑容和藹。

曾巧兮笑着擺擺手。

黃女士又道:“不用謙虛,你這個年紀的女性,能做到副主任醫師的位置,想必吃了不少苦吧。”

曾巧兮客套道:“還好。”

“不像我家小洲,從小順風順水慣了,沒經歷過什麽挫折,這一受挫,心智就容易不堅定,生出一些不該有的念想。”

不該有的念想?

是指她嗎?

曾巧兮默了須臾,擡眸,看向笑容滿面的黃女士,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

“阿姨,您有話不妨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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