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邊城
邊城
屋裏的煙味特別大,一下子散出來,嗆得白航宇一陣惡心,他看見地上遇卓的影子。倒抽一口氣,他撐着姚文青,也不知道是被姚文青拉着,終于站了起來,混亂地點了點頭,轉過身就走,落荒而逃。
姚文青也有些慌亂,他看了一眼門口的遇卓,然後跟着白航宇,一路追了上去。
幸好房間就在上面一層,白航宇心裏給自己鼓着勁,一下子人生最大的事只是剩下了趕緊沖回自己的房間。他上樓,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邁上去,然後拐彎,拿鑰匙開門,不到一分鐘的路,卻好像要用上一輩子的努力,都不容易走完。
姚文青追上來了,他扶住了白航宇,握了一手心冷汗。門開了,白航宇一進屋就一頭倒在了床上,他喘息着,讓血液一點一點重新回到頭上。
姚文青把屋裏的燈打開了,臉色也有些尴尬,他拿了賓館桌上的一袋調咖啡用的白糖,幫白航宇撕開了封口:“航宇,你剛才,怎麽在我門口啊,我跟遇老師,我們正聊劇本的事兒。”
白航宇把糖倒進嘴裏,他努力地找回理智。“沒有,沒事…我剛出去一趟,正上樓呢,不小心就摔了一下。我艹,還挺疼的,那垃圾桶是鐵做的吧,正砸我腳面上了。”
姚文青很明顯地躊躇了一下:“剛才,剛才斌哥來過了?”
白航宇感覺到姚文青可能也挺觸秦斌:“來過了,他接我去送了下我爸,沒其他的事兒,你別往心裏去。”他一邊說着一邊脫鞋,然後往被子裏鑽,看也不看姚文青,明顯擺出一幅驅客的意思:“不行了不行了,我今天得早點睡,确實累了,不好意思啊,導演。”
姚文青沒說話,他看着白航宇看了一會兒,然後從口袋裏拿出煙盒,磕出一根煙,叼在了自己嘴上。
白航宇又是一陣惡心:“姚導,您,您今天能先別在,別在我這屋抽煙麽?”
姚文青就叼着煙沒點:“要不你明天再休息一天吧,航宇?”
白航宇已經悶在被子裏了:“沒事不用,就是低血糖,睡一覺就好了,別再耽誤進度了,明天照常就行。”
姚文青把煙從嘴裏拿下來了,手裏搓了幾下,又磕了磕,想說什麽還是沒說:“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白航宇送了口氣,他擺了擺手,順嘴說道:“好好好,你順手幫我關下燈。大青。”
大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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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文青心裏哐當一聲。
房間裏黑了。
白航宇悶在被子裏,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嘴巴。
誰這麽叫姚文青啊,只有翟陽這麽叫。
翟陽又沒考上表演學院,這圈裏十五年了就沒人再這麽叫過姚文青了。
姚文青關門走了。
白航宇抱着頭,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就快炸了。他想起來了,把一切都串起來了,他叫翟陽,是陳思嘉的對頭,是姚文青的哥們兒,是遇卓的男朋友。
他就是那個生前憤世嫉俗一無是處,死後輕如鴻毛毫無影響的,那個已經死了十五年的翟陽。
白航宇閉上了眼睛,想起他上輩子生在中國北方大戈壁上的某個十八線的小縣城裏。
在那個小縣城,秋天有高闊的天,冬天有白茫茫的雪,春天有幹燥的風,夏天有熾熱的陽光,他生在夏天,叫翟陽,住在某個鋼鐵廠的職工大院裏。一輩子的事疏忽就湧了出來,一下子把他淹沒了。
童年的院子裏面住着很多戶人家,可不是那種軍屬大院,都是速建的小平房,門對着門,戶挨着戶,竈臺都支在門外面,誰家一炒菜,香氣能飄一整溜。小孩子們聞見了,就會跑過去張着嘴等着,等叔叔阿姨們,放個肉片在嘴裏,然後砸出一嘴的油來。
翟陽從小就是個人精,他很早就發現全院就數遇卓他爸炒菜最舍得放油鹽。他每天聞着味就愛往遇卓家跑。那家的夫妻兩人和奶奶同住,都很和善,翟陽一來,遇卓他爸就把他拎起來,架到脖子上坐飛機。遇卓他媽就拿出家裏攢了一堆畫報和小人書,讓他随便看。遇卓奶奶就把遇卓抱出來,跟翟陽一塊兒玩。遇卓就開始一邊吐着口水,一邊扯翟陽的頭毛。
總之遇卓家哪哪兒都好,除了遇卓是個小傻逼。
遇卓比翟陽小三歲,翟陽會跑了遇卓還尿床,翟陽上小學了遇卓還說不利索話。帶他出去玩就拖後腿,摔倒了就癟嘴哭,一邊哭一邊叫陽陽哥哥,陽陽哥哥。翟陽想,真是他媽傻爆炸了。
轉折點是出翟陽上小學的那年,那天他下學回來,遠遠的就聽見院子裏誰家人在哭,撕心撕肺的那種,還有好多不認識的人,都擠在一起,翟陽也跟人家去擠了擠,雖然他也不知道跟這兒擠啥呢,最後就擠到遇卓他家門口了,人堆裏他被自個兒的媽拎着書包扽回了家。後來他才鬧明白,那天遇卓他爸出事了,廠裏的高溫爐鐵水外溢,死了好幾個人,人都燒化了。
再沒菜味飄出來了,翟陽就不去遇卓家了,又過了一陣兒,他媽專門來問他,你咋不找卓卓玩了呢,翟陽說,人家都說卓卓媽變傻瘋子了,現在小孩都不找他玩了。他媽聽了就把他褲子扒了,狠狠揍了一頓,揍完還罵他白眼狼,最後勒令他每天放學都要去找遇卓玩。
翟陽怕疼,就只得去了,雖然他并不知道該跟遇卓玩點啥,他是個小學生了,裝一兜子玻璃彈珠和圓卡片,這些遇卓還都不會玩。翟陽最後就逮了只螞蚱,讓遇卓捏着,遇卓也不敢捏,最後好不容易捏住了,一松手又飛了。翟陽再給他抓回來,就把翅膀和後腿都拽掉了,然後放螞蚱在地上爬。遇卓終于高興了,追着看着,一路傻呵呵的樂着。
因為沒人跟遇卓玩,只有翟陽跟他玩,所以玩了兩天就把他玩成了跟屁蟲。翟陽去哪兒他去哪兒,翟陽幹啥他幹啥,翟陽上學去了,遇卓就跑過來,坐在翟陽家門口的臺階上等他。小時候的日光真長,遇卓等一會兒,摳一會兒地上的土,起來跑到草地裏捉一會兒螞蚱,然後就再跑回來等着。
遇卓用了好幾個月終于學會捉了螞蚱,他把捉了的螞蚱都就放進一個地上撿的礦泉水瓶子裏,然後擰上蓋攢着,要等翟陽回來給他看。後來攢的多了,就有小孩好奇圍了過來,卻看見瓶子裏的螞蚱都沒腿沒翅膀,堆一塊兒,有點吓人。
有人被吓跑了,有小孩說,遇卓,這就是你爸,你爸都被燒成棍兒了。
遇卓被說哭了,小孩們兒就哄笑着圍上來,去搶他的瓶子。
正好趕上翟陽放學回來,他看見了,拎着書包跟人打在了一起,一邊打還一邊吼,我今天就把你打成個棍兒。
瓶口開了,沒腿的螞蚱散了一地,小孩兒們都跑了。遇卓卻還是坐在地上哭,一邊哭一邊去撿那些死螞蚱。翟陽看見了也吓了一跳,他說:遇卓,你有病吧,你快別撿了。
遇卓哭起來的時候根本聽不進人話,他沒理他,一邊哭着一邊撿,撿完了還數數,然後還往爛瓶子裏面裝。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翟陽發現了,遇卓這人偏執,從小就是,後來院裏的人們都說這小孩随他媽。
職工大院裏一開始有很多小孩,後來漸漸得就少了,翟陽上初中的時候,鋼鐵廠企業化了,很多人都下崗了,包括翟陽他爸。他爸下崗以後做點小買賣,陪陪賺賺的,愛喝酒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有一段時間他爸倒騰盜版碟,還拿回來一臺VCD機。
翟陽兩天就學會了,然後就給遇卓顯擺,把遇卓叫家裏來,兩個人拉上窗簾看碟,各式各樣的碟,一邊寫作業一邊看碟。翟陽的爸媽回家越來越晚了,他們兩個人就老昏天黑地地連着看。看完了以後翟陽還喜歡模仿,突突突,突突突,他□□一舉起來,遇卓就要特別配合着應聲倒地。從那個時候開始翟陽就說,他要當演員,就像《上海灘》的發哥扮演的許文強。
不過那時候還不知道怎麽當演員,他是上了高中之後才知道的,高中裏,翟陽參加了合唱團,第二個學期的時候後來就說,他高三的時候要去北京補習,要考表演學院了。
遇卓才剛上初中,啥也不懂,也跟着瞎興:“那我也考表演學院!”
屋裏的翟陽他爸聽見了,把酒瓶子哐一聲就給砸地上了,他都覺得學習差的孩子才考小三門呢。翟陽明明能考上大學的,不知道為啥那年就叛逆了。
升高三那年夏天,翟陽是自個兒拖着行李去北京的,走的時候他覺得自個兒簡直就像是個英雄,站在車廂兩節的中間,低頭給自己點了支煙,然後打煙圈裏面看見遇卓從站臺那邊跑過來,身上的白校服一路跑一路兜着風,被陽光印成了金色。遇卓應該沒看見他,只是偏執地跟着追着火車一直不停地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