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編號TEST101
編號TEST101
阿睿今年二十九,他是在二十歲時認識紀遠的。
阿睿出生在一個荒星,起初名字并不叫阿睿,而叫阿狗。
十四歲那年,母親跟随一個來荒星旅游的軍官走了,從此他再也沒有見過母親。
十八歲那年,阿睿的父親死于肺痨。
在人類邁向太空的幾百年後,卻依然有荒星毫無“醫療條件”可言,居住其上的人過着宛如返祖的生活。
這一年,阿睿安葬了父親,乘上一艘偷|渡飛船,來到了埃德蒙星,據說這裏雖然比不上其他星球發達,卻也能讓人憑借勞動獲得溫飽。
來埃德蒙星的第一個月,阿睿第一次一天有三頓飯吃,雖然累,卻也吃得飽。
第二個月,阿睿因為幹活慢了些挨罵,他默默忍下。
第六個月時,礦洞裏忽然坍塌,整整幹了半年也沒有一天休息的阿睿跑的慢了些,被碎石壓壞了胳膊,救出來時已經不省人事,于是醫生不經他同意為他截了肢。
——其實埃德蒙星上有醫療艙,如果及時救治是能夠修複他的胳膊的,但進去躺一次要花掉一個工人一年的餐費,礦上舍不得。
又過了半年,阿睿的另一條胳膊也是這麽沒的。
沒有了雙臂,礦上便不再想要這個沒有用的勞動力,給了他一筆微薄的遣散費後就将他打發走。
偷渡而來的阿睿沒有合法身份,無地上訴、無處維權、無以落腳。
就在他絕望地坐在街邊時,一身得體着裝的紀遠在他身邊坐下。
他至今記得紀遠同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和他那時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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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出門的時候還在想,我得給自己找個副手幹活,”紀遠望着遠處,距離埃德蒙星很遠的那顆恒星把光芒投在紀遠立體的鼻梁上,讓他的眸子看起來有種十分深情的模樣,“我看你就不錯。阿狗這個名字不好聽。你覺得…阿睿聽起來怎麽樣?”
這是阿睿這輩子都忘不掉的一個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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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清銳強忍劇痛踹開阿睿,将頸側的紐扣撕下來重新貼上,外骨骼便将骨折的手臂完整包裹起來,以防錯位。
一個眨眼的空隙裏,兩個人閃電般過招。
倘若平時,阿睿本不該是洛清銳的對手,但他今天折斷了洛清銳的手臂,稍占了些上風。
等到斯炎手下的人破門進來時,看到的就是洛清銳被阿睿攻擊手臂并伺機挾持的畫面。
斯炎看得心跳驟停。
兩方對峙,阿睿認出斯炎,一只手卡在洛清銳的頸間,機械的手指深深凹陷入洛清銳的皮肉裏。
他盯着斯炎先開口道:“這位就是小殿下吧。恕我手頭不便,就不行宮廷禮儀了。久聞大名,我從您的兄長那裏聽過不少您的故事。”
這個阿睿竟然認識皇兄?
斯炎妥善藏起震驚,沒有在臉上洩露分毫,“上次在埃德蒙星讓你跑了,這次不會了。”
斯炎雙手在身後握拳,掌心裏全是汗此刻的他正在瘋狂懊悔——上次在埃德蒙星時就應該先捉到這個阿睿,若是那樣,如今洛清銳也不會身處險境、被人拿捏性命了。
洛清銳那麽好的身手,怎麽會讓這個阿睿得手了呢?
斯炎視線掃描一圈,最後落在洛清銳詭異垂下的手臂上。
斯炎一瞬間心疼得仿佛斷了手臂的是自己,心如刀絞。
洛清銳被阿睿挾持着,豆大的汗珠從頭上低落,沒有受傷的胳膊被反制在身後。
他指尖和指腹輕輕動了動,像是由于不舒服掙紮了一下。
對面被斯炎和上四軍擠到一邊的姜達看見這動靜卻微微睜大了眼,借着身前人群的遮擋從手腕上取下了自己的光腦,遙控啓動了一段位于洛清銳光腦裏、給他開啓過權限的病毒程序。
無人注意到,被挾持着幾乎要不能呼吸的洛清銳手腕輕輕轉動,從光腦側面彈出一個細小的針,輕輕紮入阿睿仿真人皮覆蓋下的線路裏。
阿睿聽完斯炎的話,歪了歪腦袋:“被陛下找到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您富有整個星盟,想去哪裏去不成,想要什麽人要不到?”
斯炎眯起眼:“你到底想做什麽?”
阿睿:“放我走。否則我殺了洛少将。”
斯炎忽然往前走了一步。
阿睿立刻厲聲道:“你做什麽?後退!你不怕我動手?”
斯炎看起來冷靜極了,他緩緩展開自己的上衣,将藏在其中的武器和便攜外骨骼當着阿睿的面丢在地上,甚至解開外衣扣子,給他展示襯衣裏外的空空如也。
“朕把武器都丢了。和你做個交易,”斯炎面無表情地說,“朕,換他。你不虧。”
洛清銳垂下的頭擡了起來,不可思議地看着斯炎。
海伯森和俞安妮等人也震驚了。
海伯森:“陛下,您在說什麽??不能再往前了,回來!”
阿睿卻扯起一抹笑,顯然這筆交易讓他很感興趣。他昂起下巴:“把上衣也脫了給我看看。陛下理解一下,星盟人狡猾,想洛少将剛剛就藏了微型外骨骼呢,我不得不防。”
斯炎手湊近喉結,從系到最頂端的扣子開始,一枚枚往下解,露出塊壘分明的腹部肌肉,西裝褲還被皮帶拴在腰上,随着斯炎轉身丢開襯衣的動作,人魚線格外顯眼。
阿睿輕佻地吹了一聲口哨,“陛下身材不錯。我有點理解洛少将了。”
理解什麽??什麽理解??
在場知道些潛臺詞的人個個都成了裝聾好手。
斯炎:“你們星盜不就圖朕的性命,想要把星盟取而代之嗎?我給你這個機會,你要不要?”
這句話顯然說到了阿睿的心裏,他限制洛清銳的手松動了些許,臉上有明顯的動搖。
阿睿很快做好了決定。
——這些年的汲汲營營,為的不就是取代星盟的一個機會?如今斯炎竟然自己送上來,真是恰到好處。
阿睿手下用力卡着洛清銳,往前走了一小步後頓住:“上前來吧陛下,那邊可都是你的人。”
忽然,人群裏的姜達向洛清銳點了下頭。
清冷的聲音從洛清銳口中吐出,打斷了這一場險些完成的交易。
洛清銳問:“你們這樣交易,問過我的同意了嗎?”
阿睿冷笑一聲,“為什麽……”在沒說完就消失的尾音裏,腿上有些細微的麻癢傳來。
接下來的一幕像是陳舊慢放的電影。
洛清銳反擰身來,單手卸掉了卡着他的手臂,又一腳飛起廢了他的另一只機械臂。
他像是散了架的積木,眼睜睜看着四肢離自己而去,整個人在光滑整潔的洗手間地磚上“嘩”的一下全部散開。
洛清銳踉跄一小步,推開斯炎沖過來扶住他的手,一下沒推開。
洛清銳又推了一下,還是沒推開。
掌心下的肌肉彈性有力,皮膚明明是正常人的體溫,卻讓洛清銳覺得燙手。
“……”沉默了兩秒,洛清銳放棄了,低頭去看地上錯愕得還未回身的阿睿:“你的腿,是紀遠讓你去截肢換上的?你竟然聽了他的要求?”
阿睿冷笑:“洛少将好心計,一邊同我們喝酒,一邊原來也這樣防着我。你這支義肢通用的程序神經病毒只怕早就準備好了吧?”
洛清銳:“現在已經可以根據幹細胞為你培養移植合乎醫學需求的手臂,為什麽要聽紀遠的放棄做一個正常人的機會,要把自己做成他的人形武器?”
“做一個像你一樣,渾渾噩噩,冷漠自私的正常人嗎?”阿睿反問。
俞安妮早在阿睿綁架、又問東答西地杠洛清銳時就攢了一肚子氣,這會踩着高跟鞋走過來,拿起地上的義肢就抽了阿睿一巴掌:“你是今天剛學會自私這個詞嗎就到處用?”
所有人都沒來得及攔她。
女戰士臂力威武,只見阿睿頭一扭,眼睛一閉,直接被扇暈了。
姜達小小地震驚了一下。
鬧劇結束,斯炎帶着洛清銳一行人和成為了階下囚的阿睿與尤利西斯一起返程。
手臂上是結結實實被擰骨折的,進入皇家飛船醫療艙裏時,洛清銳的斷臂處已經高高腫起,掃描顯示碎骨都紮入肉裏,傷口一片猙獰。
除了這一處最嚴重的傷,洛清銳手臂骨折處還留下了阿睿用力到極致時手指捏出的淤痕,身上還有和阿睿硬碰硬,□□對機械留下的各種撞傷、蹭傷無數。
青紫淤痕還能忍受,但當衣料機械臂注射了麻藥和止疼藥,用激光手術刀劃開斷骨處清理傷口時,長期服用止疼藥的弊端就出現了。
由于對止疼藥劑産生了耐藥性,洛清銳是硬生生疼到暈過去的。
守着人清理完創口,親自放進醫療艙後,斯炎才召來姜達和俞安妮詢問情況。
“剛剛是怎麽回事?這是計劃好的苦肉計?”
俞安妮顯然也不知道,和斯炎一起用求知的眼神看着姜達。
“額。”姜達撓撓腦袋,“不是計劃好的。洛少将說過這個阿睿的情況,還提醒我們注意他的機械義肢。少将應該是不知道對方把腿也換了義肢才會中計,不是苦肉計。還有毒素針……那個是洛少将上次更換星腦時候額外選的功能而已,如果不是我正好看見他下單新的光腦,恐怕今天也無法配合成功。”
斯炎覺得自己的肺快要氣炸了。
所以洛清銳根本就沒有做好萬全的準備就去找人。
但相比之下,斯炎更氣的是自己。
他明明都趕到了,就在洛清銳眼前了,竟然還是被他溜走獨自應對危機,讓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了傷。
滿腔怒火沒地發洩,斯炎打發走了姜達和俞安妮之後找上了阿睿。
在這期間,尤利西斯早就按照斯炎的要求,将彙給阿睿的每一筆款項和名目都列了出來。
僅僅最近一年,折在阿睿手裏,被他秘密處理,或者在戰場上借機處理掉的星盟軍人就多達兩百人。
一個人就是十萬的“活動支援”,這一年,阿睿拿到了兩百萬。這筆錢無疑全部都用來支持他繼續活動、獵殺更多的星盟軍人。
單人牢房裏,失去了四肢的阿睿宛如古地球歷史中記載過的人彘,脖頸間拴着鐵鏈,趴伏在地上,毫無尊嚴可言。
斯炎将名單投影到地面,幽藍色的光像定罪的紋身,将那些阿睿自己承認的、折于他手的亡魂名字刻在他臉上。
有這麽一瞬間,斯炎恨不能真的這麽幹。
他平複着翻湧的情緒,在阿睿面前蹲下,看見對方眼裏毫不掩飾的仇恨。
阿睿奮力擡起頭,赤紅着眼說:“這些人活該。他們不分好歹,為你們這麽一個腐朽的皇室和星盟效命。星盜哪裏和‘盜’有關系?這是你們強加給我們的污名!”
斯炎“嗤”了一聲,告訴他:“但凡有洛清銳在的戰役,星盜傷亡幾乎為0,這幾年星盟和星盜的傷亡比是4:1,你來告訴朕,這個數據,到底是誰更像你嘴裏的‘壞人’?”
阿睿一默,嘴硬道:“犧牲數又能說明什麽?”
斯炎起身,從旁邊拉過一個椅子坐下,看着如蟲蛆一樣掙紮着,悲哀又可憐的阿睿:“你覺得,是皇室造成了你現在的慘狀。”
“不然呢?!”阿睿忽然激動,“要不是你們胡亂在荒星弄什麽‘開荒’,我父親怎麽會積勞成疾,淋雨之後得了肺病!你們開荒也就算了,為什麽不像建設其他荒星一樣,把我們荒星的基本醫療建設好,而是剛開工就撤走了??”
記憶裏,父親力竭的咳嗽和那句反複念叨的“皇室怎麽就走了呢”成了最後的遺言。
“你怎麽知道皇室沒有這樣的計劃?”斯炎從光腦裏調出文件,“這是針對你出生的TEST101號荒星的開發計劃,各項基礎設施和救濟金皇室都已經批準了,就等着落實,最後臨門一腳卻沒有落實,你知道為什麽嗎?”
阿睿赤紅的眼睛幾乎要滴血:“還不是因為你們後悔了!你們皇室血管裏都流淌着虛僞的血液,這一筆錢,恐怕都不夠你們享受的吧,卻不肯拿來救濟你們的子民。”
阿睿至今記得那段時間人們口口相傳的話:皇室不發錢啦?皇室真的還是放棄他們了……
他後來才知道,原來曾經讓他覺得天都要塌下來的肺痨不是什麽絕症,在其他星球上,這只是一個和感冒一樣的小病而已。
曾經有多希望奇跡降臨,如今阿睿就有多麽仇恨皇室。
斯炎用憐憫的目光看着他:“确實不夠我們開場舞會的。”
“——哈?你居然還敢承認?你敢不敢對着盲目崇拜你們皇室的那些子民——”
斯炎忽然拔高聲音,打斷了他的話:“你那年也有十幾歲了吧?不記得荒星上趕時髦的那些游行了?不記得那些所謂‘皇室要壓榨我們,所以才會開發我們’的橫幅了?”
“你……”阿睿正要反駁,記憶深處一些零散雜碎的畫面忽然翻滾着閃過。
……
荒星的黃昏其實很單調。
高高懸挂的恒星散發着要死不活的熱量,把赤紅色的地面烤出熱氣,那些荒蕪的岩石塊伫立原地百年不動,手掌摸上去時除了粗粝的質感,還能帶下一片被吹酥了的石片。
長到十六七歲那年,這仿佛萬年不變的畫面,和以往有了那麽點不同。
白天藏在各處、夜晚随機游蕩的荒星居民忽然齊齊在白天出現,拉着不知道是誰支援做出的橫幅,手裏拎着破破爛爛的鍋碗,一路走一路敲,嘴巴在正午的熱量竟然下也能喊住有力的口號。
這聲音藏在阿睿的記憶中,遙遠朦胧地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
阿睿努力去聽——
聲音近了。
他看見自己的父親也是其中一員,從沒為任何事努力過的父親,這一天站在人群裏,拉着橫幅的一角,用一種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激昂态度,高聲喊道——‘開發是為了壓榨!’
‘提高待遇!一人五萬!’
‘要麽給錢要麽走!’
阿睿全想起來了。
那些深夜裏父親興奮地低語:‘皇室要發錢,一人發一萬呢!你白天乖乖在家,我出去跟他們一起鬧一下,保準叫皇家一個人掏五萬!到時候咱們就有十萬了!吃到死都不愁!’
編號TEST101星球,用一場場鬧劇一樣的游行和抗議,要求皇室給錢,卻拒絕了皇室開發荒星的計劃。
他們不想“開發”。
他們其實只想要不勞而獲的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