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弟弟

弟弟

斯炎看着阿睿的表情就知道他全部都想起來了。

那一年的事情鬧的不算大,但這是父皇受傷以後,皇兄獨立去完成的第一件政事,最後卻鬧成這樣,害皇兄在父皇那裏受了罰。

斯炎清楚記得那段時間宮裏氣氛并不好,父皇母後乃至兄長臉上都沒有笑,往來的軍政兩部官員也不少嘆着氣離開的。

那是人生第一次,斯炎生出了“父皇母後為什麽對皇兄這麽嚴格”,以及“還好自己不是長子”這樣模糊的慶幸。

“還有什麽想問的嗎?”斯炎看着阿睿的表情從憤怒到震驚,最後歸于平淡。

阿睿沒說話。

斯炎把手裏激光槍的保險掰開,“不是所有的自甘堕落都可以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現在是你為自己的言行負責的時候了。”斯炎頓了頓,把洛清銳此前送給傑夫的話原封不動送給阿睿:“如果有遺言,留去下輩子吧。”

槍口緩緩停在阿睿頭頂。

“等一下!”地上的阿睿忽然掙紮扭動起來,呼吸急促地朝斯炎喊:“我還有用!陛下,我還有用!”

斯炎的眼神毫無波動,拇指已經扣在扳機上。

阿睿慌不擇言,生死一線抛出了殺手锏:“陛下,你不想知道斯雲殿下生前給紀遠寫的最後一封信說了什麽嗎!”

斯炎的拇指好似被凍住,再按不下去。

阿睿的眼眶被血絲充滿,呼吸急促地看着斯炎。

在斯炎心底,有個聲音在小聲地告誡他,不要聽,不要想,不要好奇……

可理智上,斯炎覺得自己應該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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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過了三分鐘。

斯炎的手臂緩慢落下。

“帶他去洗漱清理。”斯炎側身,對被自己喊進來的海伯森道。

半小時後,阿睿被清理幹淨,飛船上沒有可供他用的義肢,海伯森便把他原本的義肢雙腿拆解到只有行走功能後安上了。

好歹是能坐下來面對面交流了。

這次不用斯炎再開口,差點丢了小命的阿睿老實交代:“當初皇室大火後第二天,阿遠收到了斯雲殿下寄來的信,但是他沒有看。事實上,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閱讀或者回複斯雲殿下的信。他讓我模仿他的字跡,讓後和星盟所有往來的書信,其實都是我的筆跡。包括那些……後來陛下你應該發現了的,洛清銳和星盜往來的書信,其實也都是我杜撰的。”

“說重點。”突然被過去的黑歷史襲擊,斯炎手裏的槍托在桌子上敲了兩下,擰起來的濃眉十分不耐。

“……”阿睿開始背誦信件內容:“阿遠,這是……”

【阿遠,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寫信了。

星盟和星盜糾纏幾百年,問題無解,需要一劑猛藥。

我一直堅信你和清銳就是我需要的猛藥。

那麽就由我來做藥引。

這種古地球的說法讓你看見了,或許又要說我咬文嚼字,不好好說話。

那我就最後和你‘好好說話’一次。

計劃交給你和清銳執行了,這第一把火,我親自來點。

希望下次見面,你能有好消息帶給我。

斯雲絕筆。】

阿睿話音落地,看見眼前新帝陛下的臉色肉眼可見的變得陰沉可怖。

他一點也不意外。他對于皇家的印象之所以這樣差,一部分來自于幼年模糊記憶造成的誤解,另一部分則是來自于——這個心狠到向自己家人下手,一盤棋将整個星盟無辜民衆都拉近局裏的大皇子,斯雲。

趁着斯炎還在震驚的當口,阿睿進一步要求:“我自認為活着還是比死了有用,手裏有不少東西,陛下如果想知道的話我都可以告訴您,只要您讓我和首領打一通通訊。”

斯炎似笑非笑地問他:“為了你,朕要給紀遠這個星盜首領打通訊?”

阿睿咬咬牙:“陛下不想知道斯雲殿下信裏說的計劃是什麽嗎?”

斯炎眼底一片冰冷,短促地笑了一聲。

阿睿不明所以,沒看懂他眼底冰冷的憐憫。

斯炎直接在阿睿面前撥通了紀遠的通訊。

語音接通,斯炎先開口:“紀首領,你的副手阿睿在我手裏。聽說他手裏有很多不能公布出來的東西?”

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久到阿睿的心從平靜開始慌張,最後又慢慢浸泡入絕望裏。

“沒有。”紀遠問,“他在你旁邊?”

“首領!”阿睿喊。

“阿睿。”紀遠轉而對他說,“你還記得五年前那場大坍塌,我在埃德蒙星和你說的話嗎?”

阿睿忽然淚流滿面。

“我記得。”阿睿低聲回答。

……

五年以前,埃德蒙星礦洞大坍塌後。

受害者中有曾經對阿睿施以援手的礦友,阿睿不忍心見他們也落下肢體殘疾,于是去向紀遠求助,請他幫忙讓這些人也用上醫療艙。

紀遠給了他一個賬戶,告訴他可以用星盟軍人的命去換錢。

阿睿下定決心之前,先去小之星找了他一趟。

“首領……你和大皇子,你現在的立場,到底是那邊?”這是阿睿在心裏糾結了很多年的問題,他原本可以去揭發紀遠,但他始終記得是紀遠救了并為他裝上機械臂,讓他又成為了一個“完整”的人。

紀遠微微一笑,語氣十分溫和。

“我回不去了,阿睿。我沒想過瞞你,我确實從星盟而來。”紀遠冷靜地說,“但如今星盟視我為星盜,這裏的兄弟們拿我當家人,我不能辜負他們。”

阿睿想起那唯一一封自己不曾向紀遠轉達過的信,悄悄地松了一口氣。

那就好。阿睿想,星盟有什麽好的,皇室、議會、軍部,一個賽一個的虛僞自私,不如留在這裏好。還好自己沒把那封信給阿遠看,萬一他後悔了怎麽辦?

紀遠:“阿睿,如果有一天我們和星盟真的到了那一步,我會不計一切代價,重建一個新的秩序,你相信我嗎?”

……

又是許久許久,讓人喘不過氣起的沉默。

“抱歉。”紀遠說完這兩個字,挂斷了通訊。

阿睿也在紀遠“不計一切”可以犧牲的範疇裏。所以他被紀遠放棄了。

雖然早就有了心理準備,真到了這一刻,心髒還是陣陣緊縮的疼。

阿睿擡頭,看見了斯炎隐含憐憫的眼神。

“我這條命原本就是他撿到的。”阿睿笑了笑,聲音很低,眼淚不自覺從眼角流下,“白賺了十多年,可以還給他了。”

斯炎對此不置可否。他耳機裏傳來洛清銳快醒了的提示,一會要見洛清銳,如果身上濺了血,可沒時間再收拾了。

他換了個手下進來。

激光槍開槍時毫無動靜,擊穿人的頭顱時,只會發出很輕的一聲“噗”,像是把刀紮進果凍裏。

眼前被一片血色覆蓋前的那麽微妙一瞬,阿睿想起來了。

好像洛清銳曾經提醒過他,所謂的副手、左膀右臂,到緊要關頭,也不過是紀遠為達目的可以随便犧牲的石子。

只有洛清銳,曾用那麽冰冷的語氣,提醒過他這件殘酷的現實。

-

洛清銳醒來時躺在床上,睜眼見到的是漆黑中有些奢華的床頂,房裏只有角落點了一盞落地燈,在燈旁,有道颀長的身影立在那裏,對着舷窗外的無垠太空發呆。

洛清銳閉上眼,翻了個身,把後背對着對方。

等到洛清銳在一片靜谧裏似乎昏沉地又睡了一覺,醒來時才發現斯炎還在原地。

“陛下還在這裏做什麽?”

斯炎微微彎腰,手撐在欄杆邊,黯然道:“哥,跟我說說皇兄,可以嗎?”他的語氣似乎十分困惑,“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這個問題不要問我。你才是他弟弟。”洛清銳拒絕回答。

斯炎從落地燈旁走來,緩緩在床邊蹲下身。

他仰頭,像一只迷了路的幼狼,望向曾經收容過自己的主人:“那個只有你、皇兄,紀遠三個人的計劃,到底是什麽?我已經大致猜到了,你沒必要再瞞下去了。能告訴我嗎?”

他把整張臉放在洛清銳垂眼可及的地方,洛清銳這才發現他下巴上竟然長了點胡茬,眼睛裏也有血絲,不知多久沒休息,難得狼狽。

洛清銳緩緩坐起,斯炎連忙為他背後塞了兩個靠枕。

“你猜到了多少?”洛清銳問他。

斯炎手掌在眼睛上按了按。

“是我皇兄,對不對?”

洛清銳沒有否認。

斯炎苦澀一笑,手掌覆蓋下的眼睛有些酸脹,熱意被強行按下。

“早該想到的……這麽大的一盤棋,有誰能下?你最早不肯告訴我,是不是也是因為皇兄?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皇兄到底還做了什麽?先從你們三個人的這個計劃開始吧,哥。”斯炎啞聲祈求。

洛清銳其實早就做好了把秘密保守一輩子的準備。驟然被戳破,他整理了片刻思路才開口。

“大皇子殿下從星盟軍校畢業的那一年,制定了一個計劃。概括來說,就是從內部瓦解星盜的同時,加劇并最後激化星盟和星盜之間的矛盾,加速兩方勢力最後的統一。”

斯炎自己拼上所有的線索:“所以從內部瓦解星盜的任務交給了原名鐘遠,如今是星盜首領的紀遠,而加速矛盾的手段,就是和雲上吾舍綁定的那個活動資金,皇兄兩邊都在給‘活動經費’。”

不對,還有哪裏漏了。

斯炎捉住某個線索,扯出一連串的引申:“可惜皇兄沒想到,紀遠真的叛變了。可是皇兄為什麽兩邊都要……挑事。明明有更加簡單直接的方法才對。”

洛清銳沒有回答。

斯炎好像從這份沉默裏讀懂了什麽,他問:“皇兄他……有沒有和你們聊過父皇與母後?”

是不是出于對父皇和母後的厭惡乃至報複,皇兄才制定了這樣的計劃?

“他從來沒有說過。”洛清銳把床頭的水端來,輕輕抿了一口,像是要借這個動作下什麽決心,“但是我能看出來,他不喜歡宮裏的生活。”

洛清銳見過大皇子回宮後身上帶來的傷,也能看出每次回宮以後他眼底的陰霾。

先皇帝皇後和他的父母是兩個極端。他的父母是全然的不管不問,另一邊則是過分的期待和壓力,斯雲不被允許有任何一點的行差踏錯,壓力可見一斑。

“那他有沒有……提過我?”

“他說,你是他最重要的弟弟。”

……

斯雲十二歲時,弟弟斯炎降生了。

有長達一年的時間,父皇和母後的中心轉移到了弟弟身上,沒有讓斯雲喘不過氣的課業、沒有不堪入耳的苛責,他感受到了久違的快樂。

他為弟弟的到來高興極了,總趁着父皇和母後不在時去悄悄探望弟弟。

小小的孩子躺在襁褓裏,他伸去一只手指,被弟弟用盡全力握住,牙都還沒長的孩子,對他綻出小小的微笑。

一股奇異的酸楚湧上斯雲胸膛。

他第一次覺得他是被需要的,那微小的保護欲瞬間長成參天大樹。

弟弟還這麽小,他不該經歷自己經歷的這些。

斯雲十六歲時,為了報考星盟軍校和先帝起了分歧。

先帝自從兩年前留下腿部殘疾後,管教起長子來下手愈發的狠了。用了皮帶還不夠,竟然還要去拿手邊的權杖。

權杖高高揚起的那一刻,斯雲心裏對先帝這個父親失望透頂,直接閉上了眼睛。

打吧,他想。

這樣的人生有什麽意義,最好直接将他打死算了。

但斯雲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權杖落在身上。

他聽見父皇呵斥道:“阿炎,讓開!”

斯雲睜開眼。

四歲的弟弟還不到他腰高,卻張開小胳膊擋在他身前,昂頭倔強地看着父皇。

“你不能打我哥哥,”他對先皇道,“你會把我哥哥打壞的!”

先皇氣笑了:“什麽叫你哥哥?朕還是你父皇呢!”

四歲的小皇子虎聲虎氣:“你打我哥哥!我就不要你當我父皇了!”

先帝目露震驚。

斯雲則被深深的觸動了。

年幼時他曾幻想過有人擋在自己身前阻止父皇,這幻想最後落了空;如今他無數次地想要和父皇對抗,臨到頭也沒有勇氣。

可四歲的弟弟,他的阿炎。

他好像跨過了這十幾年的時光,一下擋在了最年幼無助的斯雲的身前,用自己分明也稚嫩到不行的胳膊,替他擋住了兇暴的父親。

我的阿炎。

斯雲從這一刻明晰了決心。

他這一輩子,只要快樂地過下去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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