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大司徒府衙東曹前堂的峻烈論議仍未有止息的态勢,聞聽一聲高過一聲的強辯,經過堂外廊道的蕭闳縮起脖子加快腳步,生怕遭受池魚之殃。

“一郡之有,天子疆領,又是國之要沖積痼之地,此地刺史何其之重?竟讓一循行之風俗使者充往兩千石之官職,豈不荒謬?”

發此擲地有聲之言的不知是哪位大人,蕭闳也不敢細看分辨,邊聽邊貓腰溜過窗沿下。

“此理若論,且先問一句我聖朝太學所設為何?聽大人的話,我還以為國立太學是讓纨绔膏粱們游嬉腆居!這些太學生皆是由當世大儒傳授君子之技藝與道德之文章,《公羊》、《谷梁》與《左氏》,哪個不能融會以經世?以學證道輔國建業本該就是其所為,自太學出而入朝為臣本就是理正詞直之舉,既然如此,國有用時遣國之所教,有何不妥?便是一小小風俗使者,國之所需亦是其不可推诿之要任,今日之争,才是枉顧國策之荒謬兒戲!”

這位大人則辯術了得,不論事只探理,聲調都高出旁人幾分。

如果不是急着開溜,蕭闳真想站下擊掌而嘆。

可他此行不善,假借為郎中令遞取文書的事務竊看了大司徒府已蓋印的公文,憑職務的行走之便替摯交探聽消息,實在不宜久留,更別提作壁觀論,于是再不敢偷聽半句,灰溜溜繞過最危險的地帶,直撲府門,揚長而去。

蕭闳此等大司徒府的小小掾史,行走府上公務時自是無權騎馬,靠着兩條驚魂未定的腿腳行至城郊,卻在約好的郊亭裏不見相約之友。

左尋右找,才在百步開外一藤蔓叢生處看見熟悉的颀長身影,只是半個身子都沒入荒綠的草影當中,加之他正穿着赭色吏袍,像是株怪裏怪氣的花。

“都什麽時候了!”

蕭闳看不下去,一聲怒吼,前方好友摯交被驚得一聳恰似“花容失色”,回過頭來但見是他,當即化作綠蔭裏的一點紅笑。

“這不是在等你回來沒事做嘛……”

看着孟蒼舒與在太學讀書是一貫的閑散又漫不經心的樣子,蕭闳便氣不打一處來。

他拎着好友的袍袖,給人扯出亂綠之叢,誰知孟蒼舒不知好歹,竟道:“我還沒看完呢,這可是昔年太【】祖一朝大司徒徐弘命人開鑿的故道山碑,官路改道後竟荒廢在此,上面寫了好些此路緣起與周遭風俗妙事,原來這處京郊荒山竟曾供奉過山神,你再讓我瞧兩眼……”

“那良慈郡也是昔年朝廷要鎮,四賊之亂前也是被贊為西陲天府、邊地仙鄉的,想來那邊這種東西多的是,你這書呆子到了那裏可以看個夠!”似是覺得自己說話軟綿無力,不足以表達自己又急又怒的諷刺之意,蕭闳又憋足氣勢道,“不過也得看你有沒有命消受這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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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蒼舒見兄弟動了真氣,趕忙做出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拉着蕭闳邊回路上邊問道:“打探結果如何?”

可看他的笑容,似乎早已經預料到了結果。

蕭闳眉心朝一處緊了又緊,順氣後才開口:“和你所想別無二致,你此去良慈郡已無轉圜。公文将你誇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好似只要派去便能立即解一方災厄……早年只給你個循行風俗使這樣芝麻綠豆大小吏時他們可不是這樣說的。”

聽出好友語氣裏的不平,孟蒼舒倒是率然一笑,好似半點也不意外:“可不是嘛,人之優劣他們一張嘴怎麽說怎麽是,現下虎狼之地缺人,那些高門上品的才俊唯恐避之不及,倒想起我這鄉野草澤裏的下乘之人。”

有春風沿着山麓游走,正至二人處,已足足夾帶着漫山野草花的清朗的氣息,分外宜人,蕭闳卻只覺躁怒之氣囿于胸中,一忍再忍,仍是未能壓制,脫口而出道:“良慈郡兇險萬分,豈止虎狼蹲距?先前那死了的兩個刺史都去得不明不白,公主殿下治下出了這樣大的事卻只上表皆言意外,聖上也……郡裏從上到下到現在也沒個交待!焉知你不是第三個?要不然……稱病先躲過去吧!”

孟蒼舒緩緩道:“我不去,他們就會再派個人頂上,二千石的位置是絕不會空懸的。”

“可與共治天下者,良二千石也……”蕭闳意識到自己和平常一樣又順着了孟蒼舒的話朝下說,當即頓住腳步,橫他一眼,“你倒悲天憫人,你不想想萬一你出了什麽事,你爹可要怎麽活?”

“倒也不一定就出事。”孟蒼舒長伸臂膀,順勢拍了拍兄弟的肩,“事不過三,他們膽子再大難道還敢如法炮制麽?再說,難道你兄弟我是那樣好教人暗中算計的蠢物麽?”

蕭闳聽了孟蒼舒的話沉默良久才幽幽道:“你的才學與能耐我自是再清楚不過,咱們在太學五年,沒銀子上獻那些五經博士,教他們品評了你我不過下乘。再加上你我本是低微之寒士,否則以你之能怎會一入府寺便只做了個郎官都不如的風俗使?這也就罷了,本以為兩年後你我做事勤懇能得賞識,誰知本是攤派給你那位遠房堂兄的差事卻因其畏懼搪塞推诿至你這,雖說刺史已是兩千石之官,自不必言重,但與性命相較孰輕孰重,也是不言自明啊!”

他說到此處,思及自己家世過往,不免也有些灰心,叫了聲孟蒼舒的字:“伯恺……”聲音又輕又怕,“除了你,我沒個認識的人可堪稱知己,別說孟伯父,想到你的處境,我又何嘗不是驚懼憂思?”

未等孟蒼舒開口撫慰,遠處幾聲喧嘩及至二人面前。

陽光照在一隊巡行钺衛嶄新的精工輕铠之上,一時春光變色萬籁噤聲,他們腰間由紫绶所系而垂的銀钺刀雖然不過巴掌大小,卻象征着皇室禁衛無上的權威及榮耀,比另一側腰間的環首铠刀還引人注目。

蕭闳難掩欽羨之色,只覺為人一世,能着此铠配此钺由聖上欽此佩刀才算榮極不負。他只顧貪看,卻未注意身旁的好友臉色已由方才的嬉笑轉為沉靜。

钺衛之坐騎皆是北地壯駒良馬,幾步便至道前,為首钺衛郎尉見二人是文士儒生打扮,還有一人穿着吏治之袍帶,在其面前勒馬而停,居高臨下道:“司隸校尉府衙有令,京師南道近日有僭王賊黨盤踞,我等奉天子之命巡查,你二人因何故至此?”

蕭闳方才眼中豔羨之色還未等褪去,此時又添慌亂,趕忙掏出自己大司徒府掾史的木刻腰牌雙手奉上,孟蒼舒自也沉默着解下自己隸屬于蘭臺外府的循行風俗使的腰牌。

钺衛郎尉查看方知是兩個名不見經傳小吏在此游幸,便不多費口舌,只道:“此地并不太平,速速離去。”

蕭闳忙道知曉,拉着孟蒼舒,接過腰牌,站至路邊去,等待此隊人馬經過,他本想催促好友離開,卻忍不住又朝钺衛隊伍的末尾望了又望。

“我今日方知那史書所載之妙,想來當日漢高祖親見始皇帝銮駕何等氣象萬千,才說出那句‘大丈夫當如是也’的欽羨之語。昔日高祖,恰如今日之我。”

蕭闳說完當即自知失言,趕忙擡眼,卻看好友并無警示之意,滿眼竟是快活的戲谑。

“那我要是此時此刻不接一句‘彼可取而代之’豈不太煞風景?”

孟蒼舒的笑容絕無嘲諷之意,反倒讓人緊繃的神色舒緩下來。

蕭闳聽罷笑出聲來,連連搖頭,只覺自己和最親近的友人怎還說話如此小心,便是就當無心之語閑話青史罷。

回去的路上,孟蒼舒率先開口道:“仲圜是有志向的丈夫,我且問你,這一隊钺衛若是巡行路遇真的逆黨餘燼,此行豈不禍福難料?”

“天子之诏令所指,那自然是得成與失蹄二者福禍相依……”蕭闳說到這裏忽然意識到孟蒼舒此問的要領原來是為了替他自己此行辨明,忙改口道,“不過縱然遇了逆黨,憑着钺衛的精良所訓,想來只有他們建功于禦前的份兒,畢竟僭王已然伏誅,無首之賊怎比你未蔔之前路?”

他還是不贊成孟蒼舒前去赴任。

“萬一我這一去也是建功立業呢?”

孟蒼舒說着随手揪下支齊腰高的絨尾草,兩只手不知怎麽翻飛,再一看草尖的絨頭已被繞成了個可愛小兔的兔頭模樣,他笑呵呵給“小兔”遞給好友,無論神色還是舉動,都半點也不像有“建功立業”的樣子。

“這樣危險的去處,你竟還奢想能功成名就?伯恺勿要憑空而夢了!”蕭闳縱使見慣孟蒼舒這個樣子,也還是嚴肅警示,可手上卻不自覺接過草編的長耳小兔,順勢還在春風裏搖了一搖。

“仲圜,那我問你,這朝廷內外上下官職,是清貴與權重的位子多,還是瑣碎繁雜吃力不讨好的位子多?”

聽了好友看似漫不經心的話,蕭闳站下直道:“那自然是後者低微不勝枚舉,前者寥寥才稱之為緊俏。”

“你我二人今時今日囿于家世與資歷,實難觸及機要,既想高官厚祿又想閑職悠游,豈不如白日做夢?若非險要糾葛,哪有這般機會給予你我來得二千石之名實?你說我太過不切實際,但你所求所想,才是真少了些腳踏實地。”

蕭闳聞聽此言先是怔忪,再沉吟後方開口道:“你是對的。”後又露出無奈的笑來,“從來都是你勸我放開眼界敞懷心胸,今日我又讓你見笑了。不過還好是你言及此等關竅,若是旁人,哪會與人掏心掏肺說這個不讨好的話來。”

指尖的絨草小兔在微風裏輕搖慢擺,蕭闳靜靜看着,嘆息之聲又再催動小兔飽滿的腦袋晃動。

孟蒼舒早已在方才湊近些許,低聲道:“仲圜你自幼抑懷,雖是宗室子弟,卻因家中境況既背負這般貴名,又要為柴米油鹽勞悴心力,如果是旁人,不知有多少怨怼,可你孝敬母親看顧幼妹盡心竭力,多憂多思實屬無奈,我知你難處,你知我脾性,你我相交多年,哪還用如此客套,自然是有話直說了。”

其實蕭闳已是被說動了,可他天性多思,不免憂慮也多于旁人。

“刺史之責不止在治理一方,你下要安撫流民,上要……”雖是身處荒郊野嶺,可蕭闳還是下意識左右張望,在确認二人四周連只會叫的螞蚱都沒有後才接上,“上要監察出鎮諸侯王皇室子弟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時時刺探消息回禀朝內殿上。”

“多大點事兒。”

蕭闳側頭去看說這話的孟蒼舒,只見他笑容明澈,自然闊落,一雙彎起的眼睛裏別說懼意,便是猶疑也沒有半分。

多年摯交,已對此人此樣見之不怪,蕭闳一拳敲到孟蒼舒肩膀斜側,笑道:“對,多大點事兒!我也在朝中奮發一回,這樣你我內外将來也好有個照應!”

“還沒做親貴權臣就想好了如何內外勾結,還是你膽大包天,我自愧弗如。”孟蒼舒故意啧出聲笑。

蕭闳直拱手道:“豈敢豈敢,都是奸人挑唆得好啊!”

二人又仿佛回到了太學生時期那無憂無慮的日子裏。

但只有孟蒼舒自己心中清楚,他是再也回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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