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龐緒再次審視面前的年輕人,只覺得他笑呵呵的面皮背後不知在打什麽主意,然而怎麽都是個兩千石的官吏,四書五經便是世家纨绔大抵也能章口就來,一封給朝廷的陳表總還是能寫的吧?

“那就有勞了。”

孟蒼舒如果真辦起事來是絕不拖泥帶水的,他請要了紙筆,借了席坐,邊按照格式寫好開篇邊道:“我這一路與将軍所見雖同,可到底還是要轉述将軍的陳情,這幾個朝廷的幾個問題在落筆之前,還望将軍敘述。”

“這個自然。”

“敢問将軍,行軍途徑靈武,可曾有民生之見聞?”

龐緒看其煞有介事,又真想看看此人本領,于是直言道:“靈武郡自聖上中興這三年來還算安穩,雖然不能說戰亂的影響已消,但原本四處流散的百姓回來不少,我一路見了不少複建屋舍重新開墾耕種的人家。”

孟蒼舒只一想,便笑着邊寫邊念出來:“靈武一郡,戰後荼亂,今初仰聖德照拂,然歸民無定所,郡內多閑田,尚在……”

“等等。”龐緒在發現孟蒼舒所寫話語和自己所言完全是兩個意思後急忙叫停,“你怎得亂寫?”

“将軍,如果你過分誇耀此地富庶繁茂民樂而安,朝廷或許會懷疑您此時停滞不前是貪戀富庶安樂而有抗旨強留之意。”孟蒼舒緩緩蘸筆,擡頭一笑,“再說了,你說百姓在重新蓋屋開墾,我說‘歸民無定所,郡內多閑田’,這不是一個意思嘛,因為沒有才要新蓋新墾,又何錯之有呢?”

龐緒出身兵卒,後來随着建功立業,身邊也不少依附的文人謀士之輩,然而他自起流民軍這十餘年來,還是第一次聽到讀書人如此強詞奪理的說法。

他不由得愣住了。

但轉念一想,這确實是個準确的說辭,他在此地逗留已久,朝廷公文也有催促之意,若能讓朝廷打消些懷疑,他也會更多争取些信任和時間。

“況且靈武多山,本就地稀難耕,應教朝廷知曉此刻安撫歸鄉百姓的重要。”孟蒼舒也說出自己更真實的想法。

他覺得朝廷此時調動流民軍到處亂竄,大概是這兩年恢複得好了,賦稅收得越來越多有些飄,他做風俗使者時也習慣将憂喜夾雜,能為各地百姓謀一些關注是一些,總好過下面的人吹噓天下太平,皇帝就真以為百姓吃得飽了。

三十年的戰亂重建,哪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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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軍如若信我,我便繼續了。”孟蒼舒看龐緒默許,笑着再次提筆,“再問将軍,一路官吏可有迎接?是否有充足軍糧安排?”

提到這個,龐緒便有些火氣,他只壓抑不發作,聲音卻冷了不少:“我一路都只令衆将士在荒山野嶺行軍駐紮,不願叨擾百姓,自然見不到這些人。至于軍糧,好在春日榆錢桑葚成熟,不至于讓将士空着肚子趕路。”

“了解了。”孟蒼舒落下筆去,“山路難行,然我軍心系軍令,不敢忘廢,日夜兼程,無奈因戰亂山路多有毀斷之處,同修兼行,以望今後此路可使百姓四通臨邊雞犬相聞。”

明明是怨怼之詞,然而在孟蒼舒的筆下,龐緒覺得自己已經開始閃閃發光,仿佛趕路速度慢竟然是為了百姓修路的道理,簡直聞者落淚。

“可是這一路大多連山路都無,何談破損修繕?我部曲途徑可大多是荒郊野嶺。”龐緒直言道。

這可難不倒孟蒼舒,他笑道:“五萬大軍走過,沒有路的地方也踩出來路了,斥候肯定也留下行軍的标記,那不就是将軍經過的造福佐證麽?”

“這麽說倒也是對……”龐緒覺得自己的思路已經跟不上眼前的年輕人了。

不過孟蒼舒這樣一說,倒确實緩和了許多朝廷和自己軍隊的猜忌,他一路也沒有見過地方官吏,就算朝廷要這些人查實,到時一看,也是有山道行軍痕跡的。

他再看孟蒼舒的目光便有些難掩的欣賞和贊許了。

“至于軍糧嘛……”孟蒼舒略一思索,再度落筆,“然岖路險阻,不便暢行,軍糧多有不支,還望朝廷于良慈郡駐紮地略有接補,我軍定然盡力速往。”

“你這是給我們軍士要糧草還是給良慈郡哭窮?”龐緒情急之下連家鄉口音都出來了。

“這是雙贏,對咱們都有好處。将軍要是為讨好朝廷而不言軍糧之事,倒顯得別有隐瞞,咱們先抑後揚,這才是實實在在。”孟蒼舒在陳表最後又寫了公文裏應該有的內容,最後才雙手遞上。

聽罷此等言論,再看孟蒼舒自若的神情,龐緒頓時覺得,文官這種生物,自腦袋頂到腳底心,滿滿整個人的皮囊裏裝得都是心眼。

但他到底久經沙場,絕非等閑之輩,未接過此表,只靜靜望着孟蒼舒的眼睛說道:“刺史是有才之輩,心胸更比我們行伍之人要多裝些心思,有勞了。不過龐某敢問一句,刺史此行專程見我究竟有何目的?”

“我的目的很簡單,希望我和将軍都能順利抵達良慈郡,說來慚愧,我一個人去未免顯得有些勢單力薄,良慈郡什麽樣子想必将軍的精銳斥候早已回報,我想借一借将軍的威勢。當然,我一旦抵達赴任,手有郡望刺史印信,便立即發牒文,請将軍與部下士卒名正言順入我良慈郡。”

孟蒼舒見時機成熟,将自己的目的以對方可以接受的方式說出。

“各地都覺得我這流民軍是燙手的山芋,不願沾染,良慈郡拖了許久也未給我文牒,各個看我如同瘟神,你倒樂意替良慈郡做主以納?”龐緒覺得仍未到下定論的時候,繼續試探道,“這麽說你是在為自己的仕途考慮了?”

“別的郡望我不敢斷言,然而以我所知,良慈郡正需要将軍與您的軍士。”孟蒼舒在說正事時收斂起了笑容,正拜道,“虎狼之地,最缺的不只是錢糧,還有秩序,我求将軍與我同往,正是為将軍之軍可安邊地百姓之鄉。”

龐緒微微一震,卻仍故作疑窦道:“你不怕我縱兵為禍?”

“将軍治下軍營條理有方,未知我身份時,軍士待人雖威卻無欺,可見管束有嘉軍令嚴整,将軍若是只圖縱樂,何必千裏迢迢背井離鄉至此?将軍渴望落葉歸根的屬下未必理解,但我卻知曉,天高皇帝遠,少有猜忌羁絆更能安居,戰亂之後能得一地暫居已是不易,奢求過多便會有禍至了。”

孟蒼舒一番話說得情理切合,最後一句更是說中龐緒心中所思。他再次打量眼前清隽卻略顯稚嫩的年輕人,問道:“你是何出身?可在朝廷做過要職?”

孟蒼舒一笑道:“敢問将軍是何出身?可在朝廷做過要職?”

龐緒微微一怔,旋即大笑,繼而他鄭重雙手接過孟蒼舒所寫陳表,正色道:“那就請孟刺史與我一道前往良慈郡赴任,若是孟刺史能予我方便,我便立誓在此虎狼之地護得孟刺史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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