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再有一日行路便到良慈郡,這些日子我教你同行趕路時暗中探查孟蒼舒此人,如何?”

夜深,大帳內燈燭以薄羊皮籠為明光,龐緒因連日山中行軍操勞,面頰都由疲憊而略有凹陷,他個子不高,幸好人是硬朗的行伍之人,然而接連幾日莢蒾山道難行,他坐鎮指揮殚精竭慮,此時瘦下去不少,人也有了三十七八歲那種初現的疲态。

不過好在已出山口,軍隊此刻正在良慈郡外十餘裏處慈悲川外緣地帶紮營,地勢平坦近乎平原,又多水源,衆軍士可以睡個好覺,龐緒也終于抽出空來問帳下一參軍文士自己心頭的此件懸心之事。

“回将軍,近日您安排孟刺史與我等同宿,老身以招待照顧之名一直随伴,已将此人行跡與行事盡在掌握,今日本該知無不言,然而……”

此名參軍文士本是十餘年前龐緒起兵之時就伴随左右的鄉中儒生。且為同姓氏族老人,多年出生入死未曾有二志,龐緒極為信重,此老者亦是穩妥老辣的個性,不知為何此刻卻鎖眉嘆氣欲言又止,實在令人疑惑。

“先生。”龐緒握住參軍的手,“你我本是鄉裏前輩與晚生,我不敢說自己多英明,但先生的話始終有聽得進去,您有什麽話就和我直說,若是不方便和将軍說的,您就當和鄉裏的龐家小子說兩句旁人的閑話。”

老者聽罷緊緊反握住将軍的手,鄭重點頭道:“老身之所以猶疑不語,不是別的,而是因羞愧于将軍重托,難以啓齒。”

龐緒忙道:“先生此話怎樣?莫非這小子着意避開您的耳目?還是刻意作騙?”

“不是,孟蒼舒此人十分老實,幾乎與老身寸步不離。可他的行事老身雖都看在眼中,卻百思不得其解其深意啊……”參軍老者搖頭嘆道,“此人雖然年紀輕輕,待人以笑以誠,然而卻城府極深,将軍從前猜測其恐是世家之子背靠大樹好乘涼,怕是猜錯了。”

龐緒雖見識過孟蒼舒文字上的手段和謀略上的心胸,但他始終心中有個疑團,此時如此聞聽,便更是恨不得立即知道清楚,忙拉着老者于席上對坐,又為老者添了些濾過的溪水,請其細說。

“孟蒼舒此人眉目舒朗人也俊秀,通身的氣派确實與從前我們見過那些世家小将高門士族的孩子極其相似,然而那些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更是目下無塵瞧不起我等行伍之輩。但孟蒼舒剛來那日便和士卒兒郎們混成一片,第二日就能勾肩搭背,一起唱地方上的俚曲鄉謠了。”

“他會說咱們老家的話?”龐緒有些震驚,他已不是第一次為孟蒼舒的驚人之舉而錯愕了。

龐緒的士卒多是青郡流民,青郡本是沃野之鄉,人口稠密,戰亂一起流民也是最多。時至今日,因都是同鄉集聚行軍,自是鄉音不改,因而多少有些排外,好些在其他地方征戰時收編的隊伍都和原本鄉卒不大相合,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龐參軍也不知是笑還是無奈,連連搖頭:“他何止是會!簡直說得地道!甚至問過士卒在青郡哪縣哪鄉,他還能說出人家鄉裏如今境況和村頭桃樹的枯榮,聽得兒郎們直落淚……我私下去問原委,他說做風俗使者時在青郡待過半年,可就算如此……這心……也太細了些!這哪是世家子弟,全然是個見多識廣的朝廷老辣官吏啊!”

龐緒一時失語,兒郎們都想家鄉,卻被朝廷調遣至此回也回不去,若是回去,怕是家人也不在了,只會更難過,孟蒼舒和這樣的人談家鄉說鄉音,怪不得他身經百戰的士兵們都能輕易信任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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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便是,他和他那位車佐小子,在荒野中識得好些本地的野果,還能挖出鹽岩來,咱們老家人最愛吃重味,他自己吃了要人信得過後,再分給衆人,教人辨認,好些人如今都愛同他一道吃食。”

龐緒這次是真驚愕了:“先生可是說真的?如今軍中缺糧,我讓他和您同飲同食也是怕他是京師來的人嬌氣,您的夥食是單獨做來的,不比平常咱們吃得摻雜榆錢的粟飯要精細得多?他竟吃得下去兵士的粗野餐食?”

“他不但吃得下去,也還吃得挺香,将粟飯團成團子,以桑葉包了拿火烤烤,我也嘗了,确實味道香氣四溢……”老人咳嗽兩聲,似是覺得自己偏題,又回到方才話題上來,“此人能吃苦,見識廣博,心胸更是有大韬略,卻又樂天做派,騎馬一日下來走路都累得歪歪扭扭,還能和人說笑逗趣,簡直讓人難以猜度啊……”

回憶起初見之日孟蒼舒與大帳內同自己講話的機鋒和謀算,龐緒很難将參軍口中那個表現出随和恬淡的年輕人與之相較。

他沉默思索時,龐參軍又道:“他從不避開我與自己的車佐說話,這幾日在查輿圖記地名,還說到了良慈郡,他赴任領印後就給咱們下文牒安排,只是似乎他對良慈郡也沒那麽熟悉,不像是早有準備,倒有些走一步思一步的打算。”

“他的背景可查清了?”

“消息還沒從京師遞回來,我們不比朝廷軍隊,朝中有人好辦事。”參軍老者說道,“依老朽之見,孟蒼舒此人若是無有背景,想來就像他對将軍所言,是為與您互為依傍,借個底氣,況且良慈郡據說如今多有盜匪,要是咱們拿了刺史的令緝拿群盜,豈不也是讓郡望百姓歸心感念?咱們本是外來流民軍,要是也能借助他的威勢紮根,這樣想來,也算各得其所。”

這和龐緒想到一處去,孟蒼舒既然沒有異動,那他們之間相互牽用也是初入良慈郡最好的情況,于是他便也展露出一絲輕松之意道:“先生的話我自然會聽從,但孟蒼舒此人實在難料,還是有勞先生再替我探看一番。”

……

平原行路自然好走,青郡軍小半日便走出山裏兩天的路程來,只是沿途并無太多補給,也多是荒僻村落無人居住,軍士們只能繼續依靠之前山中存下的餘糧前進。

終于在裏堠處見已是良慈郡界碑,原本的關隘早已破損,門樓化作一片廢墟,想問個本地人也找不見,見此情形,孟蒼舒的笑容也愈發少了。

良慈郡比他想得更為破敗疲敝。

怪不得這個爛攤子孟家的人不想派人來。

其實一到良慈郡內,好山好水便是有目共睹,好多這些年征戰很多地方的青郡流民軍士都說這方水土若是能安居,也是造化,結果越走大家的心越涼——山水是好的,但仿佛斷了人氣兒,到處都是斷壁殘垣,就算是自兵荒馬亂之地出來的青郡兵士,看了都覺得凄涼心驚。

孟蒼舒心道,好不容易自己打包票了文牒的事,好讓軍隊進發免除衆人因不前而彷徨憤怒的境況,此刻這些人又見朝廷竟給他們安排了這樣的地方,衆人便更是心如死灰和憤懑不服。

其實,哪怕有私心,可事實上無論是從良慈郡百姓、朝廷還是青郡軍本身這三方面,能在良慈郡安置軍隊都是有益處的:

流民軍和流民帥對朝廷來說是尾大不掉的問題;

良慈郡目前除了公主與良川王那一千武威軍以外,也沒別的兵力維持一方安定,看這個情形,更無人力支持最簡單的耕種和家園重建;

皇帝就算再信任自己的血脈,諸侯國封王也需要一定牽制,百姓再經不起一次戰亂了。

無論保證哪一方的安定,都對這來之不易的平靜世道彌足珍貴。

孟蒼舒堅定地認為,這是他上任必須做成的第一件事,可眼看人心不穩,他必須主動幫助龐緒在抵達良慈郡郡城前解決隐憂。

于是他再次親自在傍晚剛落營駐紮後造訪大帳,去面見龐緒,可話還沒說兩句,就聽一陣急促的馬嘶吼叫自外傳來。

在軍營中,只有懷揣軍令和急報的軍士可以縱馬,這馬眼看都要沖進帥帳了,顯然是極其緊急的事态。

龐緒是最當機立斷的人,他率先走出帳外,也不等來報通傳,孟蒼舒跟在他身後,只聽此時已然下馬的斥候單膝叩地報道:“明日大軍行路已然探明,無有不是。然而三裏外慈悲川荒原腹地為必經之所……末将得見卻不知如何是好,還請将軍親自查看。”

“既是如此,那便引路。”龐緒了解自己治下的将領是如何脾性,如果不是真遇到了為難之事,斷然不會在探路這般事上請他親自出馬。

他命人牽馬之際,卻看見一旁若有所思的孟蒼舒,想了想後又道:“孟刺史,我們已在良慈郡境內,此地已是你的治轄,還請同去一看究竟。”

孟蒼舒正等着他這樣說,于是點頭道:“孟某責無旁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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