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如果在見到慈悲川舊日戰場之前龐緒對孟蒼舒還有什麽疑窦,那此時也已消散大半。
孟蒼舒知曉自己這個初入良慈郡的盟友已成定局,卻也因所見所聞很難開心。
其實,他是知曉慈悲川戰場白骨如山的。
周伯伯早對他說過,鄭平也又提醒過,他們所說皆為轉述旅人見聞,說那處不大幹淨,怨氣極重,要孟蒼舒去赴任繞路。
他是要繞路的,不過在繞路之前,他需要和龐緒敞開心扉。沒有比在慈悲川的白骨面前更好的對談時機了。
孟蒼舒是自知的。
自己其人,最大的優點根本不是想得開看得明,而是他與生俱來有一種異于常人的冷靜。
他知道會路過慈悲川,也知道此地有戰場遺骨未曾收斂,可怖傳聞在民間流散,但仍然選擇讓龐緒親眼得見,再來與他剖白。
縱然以龐緒的沉穩,未必就百分百相信于他,但這個契機千載難逢,會為他的說辭增加無與倫比的說服力。
了解人性,利用人性,都不如順應人性。
當孟蒼舒第二日随大軍啓程,發現原本跟在自己身邊寸步不離的老人家龐參軍已然去忙別的事務時,他便知道自己的策略已經得起考驗。
他從前要面對的人和事遠遠用不上這樣的陽謀之計,可今後他走的路,卻時時刻刻都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
不過活着本身就是件煩事累事,要是自己也當回事,那不如死了安逸。可如果不當回事,那他也有不當回事舉重若輕的活法。
孟蒼舒對自己面對今後未知人生的态度非常滿意。但對良慈郡的現狀就不大滿意了。
可是如果他能滿意,這個差事也是輪不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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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隊繞過行伍之人的傷心地,再走三天,便開始陸續得見人煙,依稀小鎮縣城雖是衰敗,但卻有人居住。
龐緒一概不許士兵入城,一來是避免驚擾百姓,二來是他還沒有駐紮此處的文牒,要等孟蒼舒領任後才能拿到完整的手續,如果無有名正言順大搖大擺入縣城等城池內,未免使得朝廷不快。
其實孟蒼舒倒覺得龐緒多心了,他們經過的地方,哪還有縣城擁有一塊完整的城牆,況且良慈郡百姓見到兵卒打扮的人第一反應就是落荒而逃,連找個人問話也問不上,硬抓來又不忍心,屬于是只要他們出現,就已經形成了“驚擾”,想要不驚動百姓是不大可能的。
這也能看出來良慈郡被兵荒馬亂荼毒已久,百姓心中的軍士形象,大抵和匪也無有區別。
既然這樣,孟蒼舒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龐緒。
“我們離良慈郡的郡府襄寧城也就只有一日行程,周遭百姓陸續見多,看到咱們全都跑得一幹二淨,不如龐将軍先讓大軍駐紮在附近荒僻之地,你我二人十餘軍士快馬加鞭先至郡府,我将朝廷文書一并排付,領命授印後發給将軍文牒,将軍再回此處安置。”
龐緒覺得此提議很是穩妥,畢竟他以後打算在此長遠發展,如果先給百姓留下恐懼的印象終歸不是好事,況且拿到文牒,他就是本地的官軍了,許多事也更加名正言順。
而他還有一件事需要詢問孟蒼舒的意見。
“我不在朝中,只于行宮觐見過天子,得龍骧受封,故而在規矩上有一事不明,想向孟賢弟請教。”
“龐兄但講無妨。”
“良慈郡是良川王的封邑,可良川王不過是一兩歲孩童,郡內諸事如今由其姐承明公主掌理。論身份,你我入城該去求見,但你我是要求見良川王殿下,還是承明公主殿下?”
這是個很嚴肅的政治問題,孟蒼舒已經替龐緒想好了答案。
“龐兄,你我在拿到印信和文牒前誰都不見。”
“這……是否合乎規矩?”龐緒雖然大致上相信孟蒼舒,但這個建議過于大膽,他不敢立即答允。
孟蒼舒這時眼中又有了自信的笑意,語氣卻緩似流水,娓娓道來:“我乃朝廷親任兩千石官吏,然未有印信,則還不算是位能見尊上者,自然是要領了授命再去拜見本地王侯才算妥當。而龐兄手上也沒有文牒,也要待我加蓋刺史印鑒才可入城拜谒王侯,是不是這個道理?”
“确實是……”龐緒覺得自己被說服了。
孟蒼舒明白龐緒猶豫的點在哪裏,他耐心解釋道:“任命我的是朝廷,如果我要拜見封王再去領命,豈不是将朝廷置于其下?我可以示弱,但朝廷的規章法度是不能的。這是為朝廷準繩、為我與龐大哥今後在良慈郡的情形考量。”
朝廷和地方封王的牽扯非常複雜,孟蒼舒不打算走人情世故的合家歡路線,幹脆正立身份到底。
畢竟承明公主蕭玉吉其人,孟蒼舒只是聽過一些毫無根據的傳聞,既然這樣,不如看看她作何反應再來判斷。
如此,龐緒徹底被說服了。
二人第二日一早點齊不多不少十人,齊整出發,午後便已近襄寧城,然而城郭外圍與先前所見并無相異:白日裏仍是人煙稀少,便是有人,也多是老弱婦孺,見到陌生人便跑走躲開。
待到襄寧城下,孟蒼舒一行人才終于見到一座完整的城池。
然而城門卻是緊閉的。
城上有人巡邏,見有來人,揚聲問道:“何人至此?”
看來此地有流寇作亂或許是真的。
孟蒼舒見到這樣的情形,利落下馬行至門前高聲道:“我乃朝廷欽命良慈郡刺史孟蒼舒,今攜告身敕命,前來赴任,速速開門。”
城樓上安靜許久,不一會兒又響起同一個聲音:“公主有命,近日流寇作亂與襄寧城郊,城門非令不得開。更何況城上城下不能核對文書印信,不得驗明正身,恕難從命。”
孟蒼舒回頭看了眼自己身後的龐緒與一隊人馬,大抵明白了城中的顧慮,于是飛快想了個解決辦法,喊道:“那便不開,只需我一人入內即可。”
“不開城門你如何入內?”上面的人語氣裏充滿了疑惑。
“你自城牆垂下一大筐,我坐在裏面你們拉上去,核對我的文書印信。”
龐緒也驚了,他也算是不拘小節的人,可願意坐在筐裏赴任的兩千石官吏他還是第一次見。
而孟蒼舒想到的卻不止這一點。
城牆上的人嚴正執行命令,無有錯處,可見算是認真負責。這樣的人若遇到朝廷命宮要求入內,是必然會去請示的。然而當孟蒼舒提出自己身份後,那人卻沒有第一時間離開,似乎只有一個可能:
他是目前城內唯一可以做主的人——真正的發號施令者并不在。
這是他和龐緒入城的最好時機,不能錯過,相比之下自己坐在筐裏這種瑣事,實在無需在意顏面。
城樓上的人似乎正在考慮這個大膽的提議,畢竟是朝廷命官,依照他自己所說身上也有憑據,又是一個人上來,牆上還有武威軍布守,怎麽都不會有失。
不一會兒,孟蒼舒就看見一個巨大的藤筐垂落,筐上纏有兩條結實的繩子,又有額外第三條自城牆上垂下,這是讓他拴在腰上以防意外的。
還挺心細。
孟蒼舒沒有猶豫,雖然筐裏并不幹淨,底部和內壁多是灰黑色的炭泥,他還是果斷坐了進去,搖搖繩子,示意可以開始了。
龐緒再一旁看着搖搖晃晃的筐開始向上,一邊擔憂一邊不由內心贊嘆:這個年輕人膽大心細,不計較虛面只去務實,或許也是亂世之後良慈郡百姓的福祉也未嘗可知。
就這樣,良慈郡的未來太守坐在個裝炭的筐裏,被緩緩拉上了城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