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引馬西去不過半晌,所涉夕陽垂曠之地,便是慈悲川原野。
春日原野生機勃發,三人在坡丘綠野中與天穹晚霞下策馬,只見面前不遠山丘邊緣站着十人的斥候小隊,正恭候将軍抵達。
待孟蒼舒與龐緒以及引路小将下馬與衆人彙合,腳下已是小丘之坡盡頭,此位置居高臨下可将慈悲川平原一覽在眼。
只是所見驚心駭目。
斥候等人只是沉默叩跪迎接龐緒,一言不發,而龐緒則仿佛失了魂魄,站住望向慈悲川。
同時覺得自己雙腳有千斤重的,還有孟蒼舒。
太學有名師講解建安文章,《蒿裏行》一篇更是由博士親自細細辯過作注,向一衆學子娓娓道來。
然而如此這般講傳學問,也比不上眼前“白骨露于野,千裏無雞鳴”的真實景象更能使人領教亂世倉惶的可怖:
慈悲川放眼望去竟是故日戰場,然而竟未有人收斂激戰慘烈後的骸骨,以至于如今孟蒼舒等人居高臨下所看到的便是森森白骨生長于荒野青草之上,夕陽猩紅由溪流河水共映,似十餘年來屍骨之血淚仍未流幹。
破損的兵器妝點在白骨之際,孟蒼舒看得清楚,許多所謂兵器不過是農具。
有飛鳥低飛略過骸骨遍布的原野,不知是否懾于這份不祥的荒涼,竟不停留,只一閃而過。
孟蒼舒聽見身後有斥候士兵低低的嘆息和短暫的哽咽,便猜測他們大概是想到了這些年一并作戰的軍旅手足戰死後也是這般光景。
龐緒已看了許久,始終一言不發,孟蒼舒讓自己從這陰森的哀涼裏回過神,低聲道:“将軍,未免觸景生哀,明日咱們和大軍繞過此處吧。我近日有鑽研良慈郡的輿圖,慈悲川東路有一斜谷,可供行軍。”
龐緒緩慢點頭道:“刺史費心了。”
孟蒼舒也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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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龐緒似乎也聽見斥候軍士的低低啜泣,他轉過身,拍了拍就近一人肩膀,說道:“去看看孟刺史所言斜谷,我和刺史會一并回去的。”
軍士得令上馬離去,當馬蹄聲徹底消失,孟蒼舒看見龐緒的眼角也被夕陽照見了一絲轉瞬即逝的晶瑩。
二人站在小丘之上,俯視白骨慈悲川,都一時無話。
随着夕陽漸漸淡入西陲,四周漸黑,白骨之上偶有磷火跳躍,照出詭異的綠光,不知是不是無人殓葬的亡魂難渡忘川,只能回返喪命之地苦苦徘徊。
“我從前行軍,也常因戰局吃緊而不得回頭埋葬戰死的士卒兒郎。”
龐緒率先開口,孟蒼舒知道他身為将士見此情境難免心緒波動,于是便安靜谛聽。
“可是戰亂之時往往行軍無有回頭之路,一離家鄉數十年,那些戰死的孩子怕是也像今日慈悲川亡魂一般化作白骨無人收殓。”
見其言語中多有自傷,孟蒼舒放緩聲音道:“因将軍所到之處盡皆戡亂,不知有多少百姓不必像你我今日所見一般身後凄涼,如今天下安定,也有将軍的不世之功。”
“孟刺史的意思我明白,我不過是個粗人,傷春悲秋的事從來不放在心上,只是看見這些白骨,難免會想到愧對之人。”龐緒用他自己的言語方式感激孟蒼舒婉轉的安慰,“不知孟刺史今年歲數?”
“孟某慚愧春秋,今年不過二十有三。”
“孟刺史原來是出生在亂世當中的……”龐緒一貫堅毅的面容因聽此言,卻少見的露出一絲悲澀,“我虛長你一十四歲,四賊之亂起兵之時已經是個讨人嫌的臭小子,雖然那時候家鄉租賦日漸繁重,可還是有個挺快活的時日在心底記得清楚。”
四賊之亂是尋常的講法,史官均将那場幾乎毀掉大雍朝的,持續延綿三十年的戰亂時代稱作四姓之亂。
此四姓為劉朱謝譚,前二家乃是封疆大吏一方鎮守,後二家一人是滔天權閹,一人則是太後親兄外戚亂臣。
四人內外而争,起兵相屠,最後竟攻陷京師,年僅四歲的少帝也慘遭戕害。自此有野心之人各立蕭姓宗室,争霸一方,混沌三十載,總算三年前由當今聖上徹底平息最後一簇頑固在北方金臺郡的戰火,天下才算徹底安定。
孟蒼舒生不逢時,自小就在戰亂裏長大,可卻又無比幸運,他的家鄉較為偏僻,少有兵災,雖也吃過許多戰亂的苦,卻總算沒有颠沛流離家人失喪。
然而龐緒的家鄉青郡卻是四姓之亂中後期最悲涼的舞臺之一。
“孟刺史必然知曉,我今日雖得蒙聖恩封為龍骧将軍,但從前卻切實只是個給官府看甲倉的小卒,甲倉不比糧倉,我也沒有油水,好在俸祿可以糊口,我家又有十餘畝田地,家裏媳婦能幹勤快,你這麽大時我已有了兩個孩子,加上爹娘在上,雖然那時朝廷昏亂,租賦極重,可一家六口的嚼谷還算不缺。”
“青郡淪為焦土,是在京師陷落之後的事了。”這段歷史孟蒼舒非常熟悉。
龐緒點點頭:“那年秋日,忽然有一天,縣裏縣外全都是官兵,只說要什麽豎清,不給亂賊留軍糧用度,我們這才知道青郡也有人作亂了。官軍将附近幾個村落的人都聚到一處去,然後他們就将快成熟的糧食都收走了,其他來不及等成熟的,便一把火燒掉,最後田裏還給灑了大粒的鹽塊,将整個縣的地都毀了。”
“豎壁清野。”
孟蒼舒說這四個字的時候只覺得心口憋悶,很想大口喘氣。
龐緒記得這個詞,他點頭的動作在孟蒼舒看來格外沉重遲緩:“我爹娘做了一輩子莊稼人,最心疼的就是地和糧食,看到被毀了的田,兩人便氣急而病,再下不來床了,我那時更是缺不了這份差事的銀錢,只得成日在縣城甲庫待命,留媳婦一人照料孩子老人。”
孟蒼舒猜到後面會發生什麽,亂世悲苦之人的命運大多是一樣的。
“後來只聽說外面來了賊兵,我在縣城随官軍一道守備,縣城被圍,我想出去也出不去,待到賊兵覺得此地不易攻破便繞路離去後再趕回家……我們村子裏已然沒有活口了。”
天已盡黑,然而因屍骨的磷火雀躍,卻好像無數只幽幽綠色的螢火蟲在肆意飛舞,伴随着龐緒平靜的語調上下翻飛。
“……在那之後,周邊縣城陸續被攻占,我們這裏再被圍困也是早晚的事,官兵卷了能卷的東西四散而逃,但我們這些原本就是本地的軍士卻大多無家可回無處可去了。那時我孑然一身,只覺得蒼天無眼朝廷無心,百姓悲苦就算嚎哭到死也無人知曉,不如自己帶着人來守衛縣城,好歹城中仍有無法逃離挪動的老少,不該讓人白白去死。”
說罷,龐緒轉向孟蒼舒,輕輕嘆息道:“我不是聒噪之人,今日所言,不過是想孟刺史知曉,我這支青郡軍大多是同樣的出身和苦痛,只望你今後坐鎮一方,能多有思顧。”
孟蒼舒如何不曉得他這份苦意?
他正容道:“将軍這一路至此,已然看盡人世悲辛無盡。我比将軍幸運,未在戰亂中失喪親人。然而我母親确是因生我之後缺少醫治而離世。那日她高熱不退,我爹和周伯伯駕車想去附近找大夫來治,誰料附近懂醫術的人都已被軍隊強征,他們撲空歸來,我娘也已沒有了氣息。後來我長大後,我爹在忌日思念娘親,醉後大哭只說:亂世人不如太平犬,如今犬馬頭疼腦熱都能叫來人查看,怎得一條人命在兵荒馬亂裏卻畜生都不如?”
此話正中龐緒心懷,他一時難忍,只覺頭中澀苦難當,眼前看似随和平緩的年輕人生于亂世,如何沒有自己的哀恸?他拍了拍孟蒼舒的上臂,自己卻也不知是安慰還是鼓勵他堅強。
“我父親是置內佐官,清貧是清貧了些,但吃穿我們父子二人哪有用盡之理?按家中無論如何也不會短缺銀錢,可我小時候朝廷都七零八落,誰發這份俸祿給我爹?置啬夫周伯伯便帶着置內所有男女老少耕種采摘,小孩子五歲起也都要去到荒郊野嶺尋覓吃食帶回去,由大鍋煮炖後再分到個人,年節不好的時候,也餓過幾天肚子。”
這些都是孟蒼舒真實經歷的過往,只不過他很少同人講述。
“今日我同将軍說這些,不是為了讨将軍的可憐,而是想和将軍辨明我心。我知将軍并不完全信我,一直希望知曉我真正意圖,今日正是言說之時,孟某絕無欺瞞。”孟蒼舒斂衽長拜,再道,“我為刺史前往虎狼之地雖是無奈,但亦非強我所難,我有心讓此地與你我有相似經歷之人能有太平之樂,也望亂世再無重現之日,還請将軍信任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