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良慈郡東接壤太蒼郡西南和靈武郡北,河道如織平原緩緩,是自古以來的耕作富産之地,故人口稠密,臣也看過些本地殘存的記錄,這裏從來人丁計數也較西北西南的草場與山地更饒富。當年戰亂頻發,良慈郡東的兵丁征募自然也不會少,可為什麽卻一個來認領亡于沙場親人屍骨的百姓都無有呢?”

孟蒼舒站住,轉身,開始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

“死生是謂大,周邊幾郡千裏迢迢來尋親人屍骨者數以千計,甚至還有些古江與上淮二郡至此的百姓,不辭辛勞都為親人魂歸故裏入土為安。良慈郡東往近了說,這些百姓只需一日兩日腳程就能抵達慈悲川,他們為什麽不呢?因為他們做不到。他們被人控制住,控制他們的人就是咱們一直尋找的賊匪!”

樓船內廳,劉甸站在承明公主蕭玉吉身後靜聽,心中卻忿忿:誰和你小子是“咱們”。

但公主殿下似乎聽得十分專注,并未計較孟蒼舒言語當中的失禮之字句:“良慈郡東是最早開始自戰亂中恢複的地界。我與武威軍探查,只見百姓耕作,但太蒼郡來這裏的客商等人,卻屢遭不幸,太蒼郡刺史上書于我,告知匪盜猖獗,探查途中,也常見幾日內的屍體被野獸啃食曝露于野。”

“這些人可是百姓?”孟蒼舒追問。

“穿着衣不蔽體,不太像是商旅行人。”

孟蒼舒今日也是風塵仆仆,披星戴月奔走回城,就為禀告此事,可他的笑容裏卻沒有疲憊感,反倒眼神明亮勝星:“我聽來青郡軍中乞食的百姓說,良慈郡東的五個縣城過去就富庶,戰亂一起,好多本地士族富戶便連合起來離開了城內,去到自己土地的鄉野間修建地堡,像是一座座新城,如今可還在呢,這些人可曾來拜見過公主殿下?”

“來過,但以這樣的方式避禍,戰亂那三十年整個大雍上下也不在少數。我也曾與父皇征戰之時借住于士族地堡當中。”公主看向孟蒼舒,“你的意思是,匪賊和這些人有關?”

“匪賊為患,怎麽就會突然消失?如果沒有本地豪強的庇護,他們哪能在這些人的地界上來去自如?他們控制了本地的人丁,不許這些人來慈悲川尋骨認親,生怕暴露自己,卻不知恰巧是這一行徑将他們暴露出來。”

孟蒼舒的語氣之篤定,讓劉甸也一驚。

自己巡查多時,卻有點古怪,總是能在路口等地遇見耕種的百姓,然而這些百姓卻都只是胡亂指認哪裏見過賊匪,卻未有恐懼的意思,果真像公主從前所言,有人刻意從中作梗麽?

公主花了三四個月才摸清的底細,這小子來了不到一個月,怎麽全都了若指掌?

思及此處劉甸看向還在笑眯眯的孟蒼舒的眼神未免有些敬畏,亦有戒備。

“他們為什麽這樣做。”蕭玉吉自打剛才,目光就沒離開過孟蒼舒的臉,“隐蔽人口為自己所附?這種事如今各地屢見不鮮,無需這樣大動幹戈與朝廷為敵。我需要一個合理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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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玉吉不是個可以言語動搖的人。孟蒼舒今日更清楚明白,為什麽皇帝會放心給兩歲的孩童放到如此混沌地界做封王——因為良川王殿下有個不世出的親姐姐。

她這樣問,孟蒼舒便拿出合作的優良态度,端坐回案幾後,沉靜給出自己的周密分析。

“或許看起來,他們只是為了霸占本地人口,隐蔽在自己名下,再占據耕田,好趁着良慈郡戰亂後尚未恢複的光景多積累財富。可依臣之見,他們真正想要的,絕不僅僅是眼前的這些利益。”

“還有什麽讓他們如此膽大妄為?”

“下面的話,臣可要有些不敬的冒犯,還請殿下見諒。”

劉甸聽了孟蒼舒這話,眉頭不自覺微微蹙起。

蕭玉吉聞聽此言,卻連眼皮都不擡,語調亦是和之前一樣冷冰冰的,沒有起伏道:“直言無罪。”

“他們針對的是公主與良川王殿下。”孟蒼舒一點也不措辭迂回,“您二位殿下是所有諸侯王中勢力最淺也最無根基的,臣在京師時也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作為風俗使者,也去過其他諸侯王的封地。公主想聽聽那裏是什麽樣子麽?”

蕭玉吉的沉默便是許可。

“其他諸侯王之地,都有聖上安排的一千武威軍,可是他們還有別的私兵。”

“你的意思是,我的兄長弟弟們私募鄉勇?孟刺史,這可是朝廷的重罪,你當真麽?”公主的語氣聽來有十足的威懾感。

可知道自己接下來話語意圖的孟蒼舒卻不覺可怖,他還能笑着把話說完:“臣可沒說是公主殿下的手足做了這樣違背祖宗之法的事情。可是有人替他們做了,他們收下,好像也沒有律例禁止,不是麽?”

蕭玉吉已經知道了答案。

“我朝故例,諸侯王可于封地募集一萬兵卒,用于日常護衛儀仗與緝拿盜匪。四姓之亂後,因人口凋敝,一是征募這麽多人有礙農時,二是先前作亂之鑒時猶未遠,封地可募集的諸侯王私兵便被朝廷縮減至三千。但這些人其實并不夠用。”

孟蒼舒作為風俗使者東北西跑那一年多的見聞今日看來竟起了意想不到的作用,他自己也忍不住心道,果然自己腳下走出的路眼裏看到的因,最後都會化作果。

而一時無用也不是一世無用。

蕭玉吉的話打斷孟蒼舒暗贊自己的心思:“你的意思是有人替他們在其他非封地的地方募集了兵卒?”

孟蒼舒立即答道:“沒錯。這些諸侯王與公主和良川王殿下并非一母所生。然而其母皆為地方豪強獻上之女,故而其舅家勢力不容小觑。公主和良川王殿下舅家已然沒落,自然沒有這樣好的助力了……”

“大膽!不得妄議天家禁苑內事!”

劉甸上前一步喝止道。

蕭玉吉卻朝他擺擺手,示意噤聲,而後以沉默等待孟蒼舒接下來的話語。

“所以臣說,這便是公主殿下和良川王被本地那些膽大妄為好強看做好欺的緣由。”孟蒼舒仿佛沒有被喝止過,也看不見劉甸按在劍柄上的手,依然用他特有的輕快平靜語調,敘述着這些日子分析總結出來的真相,“他們想試試看,能不能在公主解決所有焦頭爛額之事前,占據足夠多的優勢,與您分庭抗禮,在良川王殿下長成為一地之封君之前,控制更多的籌算,而後左右他的決斷,幹涉他的治理,好讓自己千秋萬代坐擁良慈郡的半壁江山。”

劉甸奇異地發覺,孟蒼舒那有時候平靜到招人讨厭的笑容不知在說這句話的哪個字時消失不見了,可這家夥好死不死,非要補充一句。

“其實他們所作的,和其他地方豪強也沒什麽區別。都是欺淩弱小罷了。”

“你竟對殿下如此無禮!”

劉甸再上前一步,當着公主的面說二位殿下是被欺淩的“弱小”,如此僭越,實在可惡!

然而他剛邁出這一步,便聽到一聲很輕很輕的笑。

劉甸愣住了,側頭去看承明公主,找到了笑聲的來源。

這是孟蒼舒第一次見蕭玉吉露出笑容。

看來她那位親爹皇帝當真是慧眼識美人,想來那位唐夫人必然是國之麗色,不然公主殿下這融冰化雪般的傾城笑容又從何處而來?

“孟刺史知道的事很多,但我想也有你不知道的。”

孟蒼舒的腦子被拽了個急轉彎,再看公主的笑容,就不那麽迷人只有瘆人了。

“孟刺史最想知道的真相,不止是良慈郡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破爛事,還有前兩任刺史的死因,對麽?”

承明公主蕭玉吉此時踞坐的姿态不像是孟蒼舒從前見過的規矩女子,倒和龐緒有幾分相似,她身體略略前傾,手肘觸膝蓋,手在臉前,顯得十分有攻擊性。

這頗具軍中之姿的侵略性與威嚴感,加上談到自己未來的安危,他一時竟也有些緊張。

相比之下,自己的坐姿是非常标準的君子之坐,規規矩矩方方正正,仿佛在太學上課的學生,乖巧極了。

“我與孟刺史做個交易,如何。”

“臣洗耳恭聽。”

“孟刺史替我解決這‘弱小’的麻煩,好好教訓他們,讓不知死活的人清楚怎麽在他人屋檐下夾着尾巴做人。他們不将天子之命當回事,就理應付出代價。我會配合刺史,可許多事還要刺史主張。比較這也是你的肘腋之地,你也不想一郡刺史卻令不出襄寧城,對麽?”

蕭玉吉不知是否深得其父帝王心術的真傳。

孟蒼舒心思轉得快,幾乎不用深思就明白了公主殿下此舉的用意。

以刺史和郡長官之名收拾這群地方豪強一是更合乎國家法度與朝廷制度,旁人是挑不出毛病的,但最重要的是,如果自己失敗了,那也是刺史和朝廷的問題,不是她和她弟弟的過錯,自己倒了黴,刺史可以再由朝廷指派,換來一個便是,若是她和地方豪強結下仇怨,今後她們姐弟卻不好立足。

所以要他去出這個頭做這個事。

成功了,他孟蒼舒和蕭玉吉在良慈郡就都立住了腳跟。

失敗了,只有他孟蒼舒自己要遭殃。

這樣的計算,孟蒼舒簡直要鼓掌了。

如果是他自己,也會用這個辦法。其實想想公主殿下如果孑然一身,可能還不會如此束手束腳,但良川王殿下年紀實在太小,若想主事,還得有個十來年,這些時日公主又必須得讓他安全撐過去。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但公主殿下有一點是說對了,自己也不是卧榻之側容他人鼾睡的人,這些人就算她不說,欺淩百姓至此的混賬,他也不會容其猖獗。

“一言為定,臣必當為殿下驅策,絕無悔變。”

承明公主很滿意這個答案,她帶着笑容起身,輕輕擊掌,有侍女捧來兩杯酒,一杯奉至她的面前,另一杯則獻給了孟蒼舒。

手持酒盞,孟蒼舒卻并不急着喝下這代表盟誓的佳釀,他此時也再次露出了那特有的憨厚裏又帶着從容的微笑:

“殿下,臣還想加兩個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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