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他耐心道:“百姓多懼怕軍士,咱們是一路走來看見的,你的人傳話下去,只怕都給吓走了,聽到的也未必敢來蹭這頓飯。可是如果是百姓自己的嘴傳開這個消息,且大家看見孩子吃得飽飽的,那可比軍令有說服力多了。”

龐緒雖已被說服,但仍是面露憂心,孟蒼舒笑道:“孩子帶夠了幹糧和水,大哥放心便是。還是大哥在怪我自作主張分了糧食出去?”

“這點哪算是值得說成自作主張的事?如果不是賢弟你替我的部下打算安排,咱們到現在還入不了良慈郡的關,哪有安頓之說?”龐緒挨着孟蒼舒坐下,追問道,“我不是心疼糧食,這地方的百姓我看着連兩三百人都湊不到,軍糧已押送到了,讓他們敞開吃個十天半個月又能吃多少?只是不知你作何打算。”

“總得先讓百姓別東躲西藏了。”孟蒼舒也不賣關子,眼神灼灼道,“得要讓大家先吃飽,再動起來。明日大哥的部下就要四處巡防了,不像行軍的時候那樣有時日來張羅瑣事,百姓若是有能動的,給軍中當個勞力混口飯吃,傳出去是青郡軍的美名。以後大哥要是在良慈郡屯墾駐軍,還有些老卒解甲歸田的,沒民心是斷然難行的。”

孟蒼舒的計算不可不謂之長遠,龐緒一時感動,重重點頭。

“還有就是,有些事,是只有百姓才知道的,問誰都沒用。”

孟蒼舒盯着牛油蠟燭明耀的光,語氣與方才溫情悲憫相比,竟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

自第二日起,陸續有附近百姓拖家帶口來到軍營外,他們不敢進去,只在外張望,孟蒼舒命人專門在營外搭建好帳子,安頓這幾十個老弱婦孺。

雖然軍營當中吃得格外粗劣,不過是粗糧配些菜湯,也并不新鮮,可這對于許多百姓來說,已經是幾年沒有吃過的珍馐。

直到負責通傳的孩子回來,也不過一百一十餘人到此。

“回将軍,這附近我跑遍了,沒見別的活人了。”孩子學着軍營裏軍士的語調鄭重說道。

龐緒見到這個孩子,就總想起自己的兒子,若是活到今天大概差不多歲數,心中越是想就越是痛,問話的聲音也輕柔不似軍令:“好孩子,來回餓了?先吃點東西,喝口水,別喝涼的。你祖母和妹子天天兩餐都有人照顧,你放心。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男孩接過幹糧正賣命地啃,旁邊軍士戳他一下道:“将軍問話,務必速回!”吓得他幹糧掉在地上。

“一個孩子,別這麽和他說話,來回這麽跑就是咱們也餓得慌,先吃了再說。”龐緒柔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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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抹了抹嘴,叩首道:“我姓徐,沒名字,本來是等爹回來取的,家裏都叫我小名禾子。”

龐緒聽罷含笑道:“等着讓孟大人給你起個大名,以後軍前聽令不能混叫。”

……

孟蒼舒此時沒有時間給小孩子起名。

慈悲川碧綠草甸間,蒼白的骸骨若隐若現,孟蒼舒沿着戰場邊拉出幾道關卡,命青郡軍士卒砍了些竹子當做标識,将給活人安置的地方和死人分開來。

手頭沒有多餘的物力來妥帖舒适安排來人,不過好在是四月,良慈郡是內陸早春之地,夜裏略有微寒,然而卻不礙人,來此處尋親屍骨的百姓有個能稍稍擋風的地方即可過夜。

這裏夜間着實恐怖,到處都是鬼火,一不小心就會踩到骨頭,聽得人頭皮發麻。孟蒼舒知道軍士們雖不怕死,可對戰死的許多幽冥鬼怪之說深信不疑,于是只讓他們白日裏忙活。

要做的事有許多,最重要的就是安排好如何認領骸骨這一事項。

軍中有許多識字的參軍,原本都是幫忙龐緒文書往來的幕僚,這次都借給了孟蒼舒,他給安排好班次,不做別的,專門在一排帶遮陰的竹棚下,替到此的百姓記錄所尋覓親人的籍貫與姓名,最重要的是一些可以辨認的随身攜帶物品與特征也要一一做錄。

慈悲川三十年來大大小小打了不知幾十場仗,說是屍骨如山半點都不誇張,這麽多屍骨無人收殓,早都化作白骨,肉身的印記無法辨認,只能通過一些随身的物品來判斷。

可如果認錯了,也是麻煩事,再萬一有人渾水摸魚,借着機會去到下面偷屍體上所剩不多的財物,那就有違孟蒼舒的初衷。

所以在來人将所尋之人和有跡可查的信息記錄在案後,會由青郡軍軍士陪同去到下面尋找。不只是為一旁監從,若是真認出來,将屍骨取出裝斂也是力氣活,軍士還能出出力。他們雖然畏懼此地,但又覺得若是自己戰死沙場,有人替自己為家人尋葬,也是全人之事的造化善舉,因此反倒大家都樂意在此奔忙。

除此之外,良慈郡過去也是佛法興盛之地,百姓多有火葬者,朝廷曾認為此是不顧孝禮風化之舉,明令禁止,然而卻屢禁不絕,本【】朝時幹脆不做過多幹涉。襄寧城西北外便有一火場,專供焚燒屍骨。想着也有人需要就地将親人屍骨燒焚,再殓葬帶走,孟蒼舒還專門安排人照着西北火場的形式弄了個簡易的火臺。

當陸陸續續開始有人來後,孟蒼舒卻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你小子怎麽來了?”

鄭平原本已然回去長嶺置,他帶着孟蒼舒給父親還有周伯伯保平安的消息,與要寄給好友蕭闳的信件,走得也匆忙,孟蒼舒知道這小子随着良慈郡漸漸開始有了聲色,可能以後會老往這邊跑公事,卻沒想這麽快遇見。

不過他一轉念,想到鄉裏當初也有不少壯丁被抓去從軍勞役,大概或許有幾個的家人想來看看是否能在這裏找到親人的骸骨。

“舅舅不放心你,他看了公文,讓長嶺置給去往良慈郡的人放行,問了前因後果,對你很是擔心,讓我來看看到底怎麽回事。還有你爹,托我給你帶了好些東西,都在車上。哦對了,還有幾個咱們縣上的人,舅舅讓我拿置裏的車給送來,看看能不能找到家人骸骨的,也是功德。”

鄭平忽然壓低聲音:“可別和旁人說,旁人問了就說是舅舅的親戚。”

置內的車只能給官員與其家屬公務使用,雖然置啬夫有權臨時征辟車駕,但終究是落人口實的事。

孟蒼舒如何不知道輕重,只笑着點點頭,讓他去安排自鄉人找參軍簿錄。

這一日,約有百人前來,但到了後幾日,陸陸續續較遠郡縣的人皆至,頓時衆人忙得不可開交。

孟蒼舒見信息收集得差不多,在慈悲川尋親斂骨了十日後,夜間秘密将十餘名參軍叫到了自己帳內。

“有勞諸位每日筆耕不辍。”他先慰問一番,再說要緊事,“之前交待的事情可有別錄?”

這些人得了龐緒的令,告知孟刺史的話不必過問于他,一定要言聽計從,如今他們趕忙給一摞摞簿冊遞上去,恭敬道:“回禀刺史大人,這些是您吩咐過額外別錄的來訪之人籍貫,特別是良慈郡的,我們單獨按照您的意思做了個冊子。”

孟蒼舒随手一翻,果然不出所料。

幾個參軍見他不言語也不帶笑意,知道這是要緊事,也都紛紛說道:

“真是奇了怪了,良慈郡東和北兩地的幾個縣城鄉下,竟沒有一個人來認領自家親人的骸骨,難不成那地方的人都死絕了?可咱們大軍駐紮在的地方是之前四賊之亂鬧得最響之處,民生凋敝,卻也能叫出百餘人來軍營裏吃飯,怎麽襄寧城北沒那麽多荼毒的地方,倒沒來一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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