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大人,您快來看看吧,這成何體統啊……”

孟蒼舒剛到了慈悲川臨時設的車馬驿,就被龐緒的一名參軍攔下。

這些人本來就是借來的幫手,他不敢慢待,忙問緣由,那人看孟蒼舒身邊只有一個顧廉也是熟面孔,便低聲道:“這次來慈悲川尋親斂骨的外郡人多,可大人有過吩咐,不許咱們這裏借住收銀子,今日下官卻聽說,附近有一兩戶百姓,竟起意做起了客棧的生意,給自己家租借出去。還有些人,沿途賣些野果蒸制的吃食。這也就罷了……今日下官看見竟有人拉來木材,當場做起升棺發材的買賣!全都賣給那些找到親人屍骨的百姓……這有違大人慈心悲憫的初衷,實在不像話!”

孟蒼舒原本靜靜地聽,抱怨結束後卻露出笑意來。

“參軍無需驚慌,我去和他說說看。”

待參軍滿意離開後,顧廉小心翼翼道:“大人,本地百姓找個糊口的生計不容易,雖說在這裏賺這種錢有些不合時宜,但咱們真的要……”

“這樣一來郡府修繕有了木匠還缺泥瓦匠。”孟蒼舒回過頭朝他一笑,“慢慢都會好起來的。”

這個思路顧廉實在跟不上,他許久才意識到,孟刺史不是要去處罰此人,而是要雇傭他到襄寧城修衙門!

“但咱們……沒銀子啊!”顧廉不否認這是個絕佳的想法,但現實擺在眼前,孟刺史再厲害也變不出銀子,他也絕不是那種強迫百姓勞役之人。

“公主殿下有啊!”

“那是殿下的銀子!咱們能花嗎!”顧廉以為刺史大人在說胡話。

然而孟蒼舒語氣歡欣雀躍,仿佛所有愁緒都一掃而光:“殿下的銀子本來就是打算招募本地會手藝、有才德之輩,這不正巧,我給她送去合适人選,她還得謝咱們呢!”

說完踩着輕快的步調,朝着人多聚集的地方走去。

顧廉站了好久才反應過來,趕忙跟上。

慈悲川外圍的一片是被孟蒼舒下令開辟出來做臨時安頓行人的空場,為免春日驕陽淩人,南面搭造起茅竹長棚遮陰,又有青郡軍運來的水車,納涼解渴的人全在此處聚集。

Advertisement

也恰是因為這份聚集,招徕不少小商販。

有些明顯操着外郡口音,許是一道尋人至此,順路做些小買賣,賣斂骨的白布與香火居多;本地人的小商販也不是沒有,但良慈郡凋敝日久,好多人都只是野外采來吃食,粗粗加工就拿來擺賣,生意也大不如有備而來者。

但這裏沒有什麽茶水鋪子更沒有食肆,帶來的幹糧吃完了,尋親之人也有幾個購買充饑。

這些粗糙的東西都是不貴,而人最多的地方就是幾處木材橫豎擺放的一小塊角落,七八個人圍着等候開板材出來,裏面忙活的正是賺死人錢的木匠本人。

那人看着已有四五十歲,風霜就寫在臉上,一只腳瘸得走路拖地,做活看起來卻還算利落,從身板來看,大概是幸存的兵卒,落了殘廢回到家中,趁着慈悲川的斂骨人潮賺點手藝錢。

因是身着官服,過往的人看見孟蒼舒紛紛下拜,有些還哭訴自己仍未找到屍骨和沒有排上,孟蒼舒眼見被人群要淹沒,于是他低聲對顧廉說道:“你去問問那位木匠,請他去襄寧城修繕房屋,如果他有家眷,就帶過去,吃住都可以包管,銀子另付。”

說完這句,孟蒼舒就被百姓徹底圍住了。

待他一一安撫完畢,木匠已然接下了差事,正給最後一批客人箍緊木材。

這時卻忽然從旁邊一個造好的棺材裏竄出兩個孩子圍在木匠腳邊打轉撒嬌,木匠正是得了大好活計的心思裏,摸出兩個銅子給孩子,兩個看起來不過五六歲的孩子便蹦跳着去一邊賣蒸果兒的攤子買吃食去了。

再看不遠處應征匠作的隊伍人雖只有三兩個,可拖家帶口看來是打算長期在此逗留,孟蒼舒心下有所舒展,接連幾日的疲憊竟松弛許多。

他這個辦法其實不算多高明,來的也未必是多有能耐的手藝人,然而良慈郡如今情況也容不得他挑挑揀揀,先将襄寧城能重建的地方修好,他還要騰出手去辦更險惡的大事。

待這件事成了,他才能更放開手腳,去做真正必要之事。

略微松弛的心境沒有給孟蒼舒太久的喘息,哭泣哀告之聲不絕于耳,有些扶老攜幼,皆是沒有尋到親人屍骨,愁悲交織邊走邊落淚。

是啊,萬計屍骨,想要尋到談何容易?許多戰死他鄉之人身邊也未必帶着可以辨認之物,就算帶着這些年可能也被人撿走,只看一具骸骨的高矮又如何斷定?

孟蒼舒原本就打算好了,待到尋親完畢,剩下無人認領的骸骨就一并清理後埋在此地,後世親人若願意,就來此處祭奠。

權宜之計若能撫慰哪怕些許失親之痛,也算微盡人事了。

其實來此地的人會如此多,孟蒼舒自己也沒想到。

他方才和人攀談,得知不止是周邊三郡,好些遠郡之客披星戴月趕路近一個月,只為接親人骸骨落葉歸根。

可能辨認的屍骨如此多,找到最後也沒找到,心哀之餘不免垂涕連連,加之找不到的人确實比找到的多,因而往慈悲川下坡的路走,便是哭聲不絕于耳。

更有找不到親人的,絕望在崖邊呼喚,哀聲萦繞,又有鴉群相和,天下之悲莫過于此。

這期間有些人顯然是稍有家資,或坐馬車,或騎馬而來,家中老人的穿戴也更體面,或許有些人家兄弟手足一道上戰場,只回來一個立下軍功的,剩下的便橫屍戰場,再不能返回父母膝下妻兒枕畔。

孟蒼舒看着這些人,心中忽起一層領悟:芸芸衆生,無論富貴貧賤,死生之悲苦盡數相通,并無差異。

人不同命,卻殊途同歸。

這其中更有一些軍士打扮者,扶着家中老人找尋,孟蒼舒自感懷中回過神,又思及一事:

聖上起兵以來,自微寒拔擢了不少武功之臣,曾經幫助過他的荀家便是其中之一。

待天下再度歸一後,這些人封賞極重,好些人舉家入主畿要的情況也是屢見不鮮,這些新興的軍功氏家和原本朝中的高門士族完美形成了平衡。

例如龐緒,雖然被遣派至此,手上卻還是擁有兵權,如若承明公主與本地豪強聯合略有異動,他依舊可以先發制人,再陳奏表。

只是這種情況如今并沒有氣象來醞釀。

天下之大,皆在休養生息,想造反連人都征召不上,原有的軍士皆已疲戰,就連青郡軍每日都有找到龐緒跪求解甲歸田的士卒。

要是這種情況能維持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孟蒼舒有自信可以使得良慈郡再度重回昔年繁盛富庶景象!

“呀!咿——破!”

躊躇滿志之心被怪叫打斷實在是掃興!

孟蒼舒順着視線看過去,原來是有人在山巅開壇做法。

這位年輕小道士手持魂鈴上下亂舞,煞有介事給焚燒過的符咒灰絮灑落高地下的戰場衆骸骨之間,然後又振振有詞,潇灑一甩浮塵。

不知跟下面等候的一家人說了什麽,那家人千恩萬謝,遞過去一串十分惹眼的錢吊,而後離去。

這門生意是孟蒼舒沒想到的。

人民群衆的智慧讓他再度驚嘆。

細看那位小道士,周身行頭齊全,蟹殼青的道袍廣袖似仙,天師帽冠帶飄乎若神,再加上他那半閉着眼低垂着目的神情,恍若憫恤人間疾苦的方外之人,來此點化衆生。

顧廉忙完一遭滿頭是汗正回到孟蒼舒身側,也看見了這一幕。

他心想原本孟刺史的長相就已是自己所見君子中的清隽溫雅之極,但這位小道長竟比刺史大人更秀氣幾分,頗有神仙中人之姿。

“大人,這樣的人才咱們要招攬嗎?”顧廉看其施法覺得煞有介事,于是問道。

“招來幹嘛?回襄寧城表演看戲?他這樣要是能招魂回來,以後打仗我雇一千個道士做法,豈不戰無不勝?”

孟蒼舒不以為意,在他看來這和正經的營生可不一樣,這些家資豐厚的人不在意這點銀子,可如若窮人傾家蕩産被這小小神棍一忽悠給口糧都搭上了,這豈不是造孽?

他正準備上前制止,卻猛地站下,忽然想起什麽般詭異地笑了出來。

這笑有些吓到顧廉,他來不及發抖,就聽孟蒼舒叫自己的名字。

“顧內史。”

“在。”

“咱們北城……是不是還鬧鬼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