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孟蒼舒沒有直走,而是拐了個彎,截住剛剛由道士指點,正去尋覓親人骸骨的那一家人。

他這一晃,顧廉差點摔跟頭。

孟刺史行事果然很難預料……

顧廉一邊想着,一邊踉踉跄跄跟上。

因身着官袍,孟蒼舒看上去就像是來垂訪百姓的仁民愛物之父母官吏,雖攔了人家的路,但動作自如和路遇熟人一般。

“老人家,本官叨擾,敢問如此行色匆忙,可是有否不平之事?若造賊丢了文書或銀錢,可禀告巡邏軍士。”

被詢問的老人年紀将近古稀,穿着華貴,與周遭許多平民全然不同,身後跟随着一衆仆從,又有一位釵環齊備的婦人在旁攙扶,見到官吏,老人忙與女子一并施禮道:“見過大人。未有失竊,只是老朽心急去尋我那苦命大兒子的骸骨,這才……”

老人說罷傷心拭淚,婦人見狀代答道:“我大哥二哥那年皆被強征了去,大哥去到良慈郡,一去不回……二哥去了上陽郡,僥幸得了從龍之功,榮歸故裏。然而我父這麽多年思念兒子,憂勞成疾……幸得大人善舉,加之高人指點,才能來此處尋得親人骸骨返還故鄉,小女代父親和去了的長兄在此謝過大人了。”

婦人說着也以帕拭淚,再行一禮。

跟随皇帝再度一統天下的軍士皆憑借彪炳戰功獲得了優渥恩賞與一官半職,家人也能沾得榮耀,享受戰亂後來之不易的富貴。

眼前便是新興的這些軍功之家之一。

孟蒼舒也不往壞處說,更不張口就勸人,只訝異道:“果真有如此神人?”

老人的眼神透出欣慰:“可不是神人麽!別看這位李道長樣貌青春,竟是漢初武帝身旁伴駕過的李少君李仙人的弟子!我家尋訪許久,他才答應出山相助,如今略一施法,便為老朽尋到我那苦命的兒……”

李少君是見于正史的方士,據說修得了長生不老之法,《史記》和《漢書》皆有記載,孟蒼舒自然也讀過。

但李少君的徒弟未免有點扯了,能當他的徒弟,少說也有個二三百歲,再看那位唇紅齒白看起來能叫自己一聲大哥的李道長,距離這個年紀還差得太多。

Advertisement

他要是李少君的徒弟,那自己就是漢武帝的拜把子弟兄。

然而老人深信不疑,孟蒼舒看其家境,想來一個臭道士糊弄一吊大錢怎麽也不會影響他家的生活質量,若真是能讓老人得到稍許慰藉,他又何苦說破?

其實這次很多尋親屍骨的百姓本就沒有抱太大希望,有些找不到的,抓一把這裏的土裝進瓦罐帶走,也準備回家去當做屍骨一樣殓葬。還有些只找個大概齊身長合度的骨架,也不再苦苦尋覓,只當是自家人帶去落葉歸根。

不過是安慰罷……

孟蒼舒讓老人與女兒去尋找“仙人”指點的親人屍骨,再轉過身去看,那位李道長身前又來了兩人,看着像一對老夫妻,這一對夫妻的裝束比之方才那對父女便差了太多,兩人身上雖也是幹幹淨淨,但補丁甚多,也無人相送,可見家境簡薄,甚至可以說是困窘了。

騙普通的百姓的錢,孟蒼舒便不能坐視不理了。

他朝着李大仙邁步走去。

顧廉趕緊跟上。

可是沒走兩步,孟蒼舒卻又猛地站下,這導致顧廉差點撞在他的後背上。

孟蒼舒也不是故意一驚一乍,而是這個距離他聽到了那對夫婦和李大仙的對話。

……

“老人家,這錢你們拿回去……山人今日法力耗盡,實在無能為力。”

李大仙聲音和樣貌一般超逸灑脫,輕甩浮塵,看都不看老人雙手碰上的十幾個銅板。

“道長可是覺得少了……我……我那邊還有一頭毛驢,我去給您牽來……求您可憐可憐我們……我們的孩子十三歲就給抓來良慈郡打仗,二十多年了,見到屍骨也好,我們老兩口閉眼前總能見孩子一眼吧……求求您了!”

老人雙膝跪地悲泣哀求,無奈李大仙卻是鐵石心腸,只半閉着眼,用不沾染塵世的聲調毫無波瀾道:“無量天尊。你們二人與我緣法未至,不是銀錢可以加補。還是請回吧。”

顧廉聽着十分不忍,甚至有些生氣了,對孟蒼舒低聲道:“好個端架子的臭道士,人家都給他下跪磕頭了,竟然還是不允!”

然而孟蒼舒卻始終沉默,靜靜看着兩個老人在悲恸中重新揣起銅板,相攜起身。

這二人轉身後,李大仙卻仿佛如獲大赦一般,以旁人難以察覺的微小動作深深吐了口氣出來。

有趣。

孟蒼舒忽然改了主意。

他腦子上輩子起就轉得快,有時候因為過快,經常自己事後都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但這次,即便是突然冒出來的念頭,他也忽然覺得只是胸有成竹,絕非一時興起。

然後他就背着手,大搖大擺朝李大仙踱步而去。

李大仙正準備收攤,卻被人堵住去路,定眼一看,竟是為身着官袍的年輕人,他一時難掩瞳仁中的慌亂,手上的銅搖鈴也跟着一顫。

但很快,他就找回了狀态,朝孟蒼舒行禮道:“山人見過刺史大人。”

刺史的官袍與尋常官吏不同,在民間有個說法,刺史又叫“百裏侯”,是一郡的當頭天官,頭一份尊貴,雖然和大部分地方官吏一樣身着緋色官袍,但刺史官袍的下擺與衣袖邊緣卻鑲了一圈兩指寬的玄色錦緞。

這是地方至高權力的象征。

“方才見道長施展神通救苦救難,本官心悅誠服,特來拜會。”

孟蒼舒行的是俗禮,那李大仙不動聲色,見了也回道:“山人不敢于官身面前造次,只是世間悲苦莫過于骨肉生死離分,見之便無盡哀憐,故出山一助。”

“敢問道長名號?”

“山人一脈不起名號,只随師姓以道名稱之,在下李丞雪,讓刺史見怪了。”

“道長法力,方才本官多有見識,現有一不情之請,想道長鼎力相助。”

孟蒼舒笑得十分和善,李丞雪顯然始料未及,他幹巴巴哈哈兩聲,也不知是急是熱,額頭有了汗珠,之間他眼神閃爍間舉起左手六連掐指,半閉雙目口中振振有詞,而後拜道:“刺史大人惠邀本不該托大,然而山人于紅塵之地道緣已盡,今日天機洩露太多,要再修行七七四十九年才可重回濁世,還請刺史大人見諒。”

“其實也不算什麽要緊事,我尋常也對易數道學頗有興趣,想請道長賜教一二罷了。”孟蒼舒說罷在李丞雪詫異不安的目光中擡起左手,也掐了六個來回,“不妙啊……不妙啊!”

“刺史這是……”

面對懵怔的李丞雪,孟蒼舒縮緊眉頭感嘆道:“李道長方才信手一掐,本官看在眼中,竟是個艮下坎上之卦!此卦果真如李道長所言,乃是不吉之相啊!”

李丞雪幹笑兩聲,這次他再掃浮塵,可沒了方才神仙中人一般的從容,連笑都是勉力維持才能張開嘴來:“既是如此……那山人就不能久留了,刺史大人,後會有期。”

“道長留步。”

他剛邁出一步就被孟蒼舒擡手攔下。

“道長方才朝東北方邁出的第一步,本官沒有看錯吧?”

“是……是……”李丞雪額頭上的汗珠已順着下颚滑至脖窩裏去。

“方才道長所手占之卦,乃是艮下坎上的蹇卦,這一卦辭雲:蹇利西南,往得中也;不利東北,其道窮也!道長卻往東北一步,這是災禍将至之兆啊!哎,看來大人為我郡慈悲川斂骨一事果真窺伺了太多天機!如今天罰将至,這可如何是好?教本官心裏如何過得去?”

孟蒼舒急得好像自己親弟弟出門要被馬車撞死一般,幾乎就要落淚了。

“山人……山人自有祈禳之法……會自求多福的……大人勿慮!”李丞雪此刻急于想走,卻被孟蒼舒捉住道袍衣袖掙脫不得。

“不!道長可不能走!襄寧城正在此地偏西往南,此卦雖難又險,但西南卻是貞吉可解破之路!這是冥冥中注定道長要去到良慈郡郡府內為自己和本官一并尋得一線生機啊!什麽是道緣?這才是道緣!你我緣法已至,若錯過怕遭天譴。來人,護送道長去襄寧城避災祈福!”

李丞雪被孟蒼舒說得腦袋嗡嗡作響,來不及拒絕,就見旁側出現四位戴甲軍士,各個剽悍武勇的樣子,不由分說,将他護在當中,走脫不得。

而那位孟刺史就只是含笑望過來,客客氣氣地點點頭擺擺手,眼睜睜看着他無助地被四人禮貌拉扯着帶去走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