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請走李丞雪李大仙,慈悲川處再無亂象,孟蒼舒也踏踏實實晾着那位大仙,只命人在城中嚴加看守,自己只在川上逗留,投身公務。

陸陸續續将近兩個月,七月驕陽流火方至,慈悲川斂骨之事終于臨近尾聲。

尋到親人遺骸者不過十之二三,但這是早有預料的。

二十年前的白骨了,能辨認者不過寥寥,這半數裏也有不少錯認,可又能如何?斯人已逝,收斂過去是為了更好朝前看、往後活,為自己尋得一份安慰。

就像國家這三十年戰亂後,即便千瘡百孔,也不得不拖着沉重的步伐,努力邁出歷史的泥淖。

而那些沒尋到的,有些死了心,支離凄楚無功而返;有些不甘心,直到斂骨之事進入尾聲,仍逗留此際,妄圖尋找。

孟蒼舒不免一一面見親勸,見了不知多少無助眼淚,最終才好說歹說,使得人踏上歸途。

然而他也不希望滿懷希望奔赴此際之人卻如此傷心而歸,待到斂骨最後一日,他親自鏟下第一鍬土,接着由青郡軍将士給早就清理好的地方接連挖開深坑,再給無人認領的無名屍骨一一規整,蓋以素布,面南而葬。

尚未離去的尋親百姓朝數千骸骨殓葬掩埋之地叩拜悲泣,孟蒼舒等着時機,取出前幾日剛剛送至此處的聖旨,在墊土完成後高舉宣诏。

“宣帝上谕,衆人接旨。”

在場之百姓起先不知發生了什麽,然而軍士卻都一一跪下,便有人朝後喊去,說是聖上有旨意,于是大家也依次跪列接旨,只是不知到底是什麽旨意。

“上谕,國難罹悲,天下同患。慈悲川數戰,将士埋骨共赴黃泉,忠烈可表,感昭日月。刺史孟蒼舒代朕行撫,今尚有無歸之骨,朕不忍忠良無祭、貞賢不祀,特命慈悲川埋骨之地起建銘忠歸魂祠,慈悲川租賦免三年,三年間往來祭拜親眷路驿皆可宿,不得阻行。欽此。”

孟蒼舒站在制高點視野開闊聲音洪亮,又将皇帝的上谕以百姓可以聽懂的話語再誦讀一次,這次話音一落,山呼萬歲之聲回蕩川上。

一聲聲“萬歲”,盡是悲聲,萬千家的離喪,雖不能由此撫平,但人死已矣,從安排此次斂骨到上奏,孟蒼舒已做了自己全部能做的事。

而萬歲之後,百姓卻都未有起身,孟蒼舒正要邀大家一并為親人的祀祠墊土時,卻忽聽并不齊整的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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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刺史大人高恩!”

“刺史大人千歲!”

“謝刺史大人為民請命!”

“大人……”

……

孟蒼舒不由得愣住了。

他做斂骨之事,一是确切可憐百姓思念已故親人,二也是有自己的政治目的,但今日百姓即便未能尋親成功,仍是謝他此舉,使得冷靜自持如他也呆愣原地,眼眶發熱。

慈悲川斂骨之事就在這一聲聲對孟蒼舒的感恩齊贊當中轟烈收尾。

最終,是這封聖旨與旨意裏的“恩澤”起到了極其關鍵的作用。

作為舉國上下僅有的十五個兩千石刺史之一,孟蒼舒擁有其他地方官吏沒有的面上呈奏之權。

也就是說他的上奏可以不經過大司徒府,直抵皇帝書案。

關于慈悲川斂骨的報告,是他作為兩千石刺史上任來的第一封表奏。

一個月前,這封上奏順利抵達了目的地,第二日廷朝,皇帝蕭蔚便将孟蒼舒的表奏下發給了所有有資格參加廷朝議政的朱紫銀青們一一過目。

“如此良吏,肺腑之語,朕讀罷心腸俱震啊……昨夜又夢見沙場厮殺,朕的那些子弟兒郎為家國不顧性命拼盡了最後的血,朕如何不痛如何不哀?今日再觀此奏,思及如此多百姓為今日中興大業失子失親,而将士之骨曝露荒野,任憑野獸啃噬……何至于此啊!朕實不忍聞!幸好有良慈郡刺史孟蒼舒這樣的慈懷之人,顧念百姓悲苦,上任頭一件事不為自己立足不為賺得人聲鼎沸,只做此慈悲之舉,可謂父母良吏也!”

皇帝說得十分激動,下面官吏卻面面相觑,這個名字對他們來說十分陌生,只知道良慈郡之前折了兩個刺史,出身都頗高,但這個卻默默無聞,怕是個充數頂上的吧?

只是皇帝誇贊,此刻無人多嘴,都道聖上體察,才有此治世之能臣。

但其實在下首的官吏當中,有三個人是清楚這個名字的。

“臣有奏。”

現任太尉長史的荀崎朝前一步,在皇帝示意準奏後才恭敬開口道:“孟蒼舒本是聖上中興後第一批太學生員,得沐皇恩,故有此德行。其雖出身寒微,但才志皆達,臣父賞識,故賢讓我家子弟之名錄,破格推舉其入太學享恩上之際遇,如今其已學成,德政以報朝廷,乃是聖上初惠之政普照而得,其之德政,亦為聖上德政。”

“太學乃是我朝仁良祖宗之法,朕不過是順應天時。”皇帝是以武功奪天下,最愛聽的便是自己順應天時萬衆歸心這樣的暗示,此刻亦是十分受用,“你父親能舉賢代親,果然是朕的股肱良臣啊……”

說罷也回憶起故去部将的裨益,思表之語不覺,更是連連稱贊荀崎有其父的風範。

荀崎聽着皇上的贊美,心中十分驕傲,卻仍以謙卑姿态應對。

作為武将之子,荀崎起初不習慣自父親手中繼承的官職,朝堂之上太過險厄,一句話都要過十遍腦子才說出來,不過這十年荀崎也算磨砺出來,父親去世後,自家的功勳已然不如昨日,要是不賣力替皇帝吆喝,怕是更無立足之地了。

孟蒼舒這名字荀崎聽自己爹說過,其實也記得不是那麽真切。只知道是父親的徒手之勞所遺贈之才。不過前幾個月良慈郡刺史一事懸而未決,孟蒼舒的名字被大司徒府報上去後他留了個心眼去查看了此人官檔,才又想起這段機緣。

果然提前做好功課是有用的。

“臣有奏。”

“孟大人,請說。”

這次站出來的不是別人,是大鴻胪孟桓。

“孟蒼舒乃是臣孟氏旁支晚輩,幼年飽受離亂之苦,與臣本家音信全無,幸得天子照拂,臣家得以尋此滄海遺珠,孟氏子孫能為聖上建威樹德,乃是吾輩幸甚,謝聖上贊許,今後孟氏必然竭恭盡責,不廢此恩!”

“原來竟是孟氏子孫麽?”皇帝的笑容中滿是贊許之色道,“卿家累世傳春秋于世,家中子弟皆明德尚禮之輩,果真是未來的國之柱石,不過一旁支晚輩便有這般德行,當真是世家翹楚。”

荀崎很想擺出武将出身的橫勁兒,去好好羞辱謾罵孟桓一番,當初你家可不是這麽說的,要不是我爹發善心,這小子怕要被馬拖死在你家院裏,今天我家沾光,你孟氏搶摘桃子摘得倒是比誰都手快,當真無恥。

然而皇帝正在興頭上,他只能隐忍不發。

他的決定是正确的,因為蕭蔚的确十分舒暢,只見皇帝起身連道三個好字,又嘆氣道:“如今國庫空虛,百廢待興,朕的女兒在良慈郡也是捉襟見肘,可他們卻從不找朕哭窮,可見是竭盡全力在替朕辦事。朕想,這些将士是為朕之疆土國之安泰才舍家別親埋骨他鄉,若是人人如此,豈不讓天下盡忠之輩寒心麽?朕決意開內帑,由宗正寺差遣工匠與資材,為慈悲川埋骨地修造一座歸魂祠,好教天下百姓知曉,朕絕非任憑忠良曝屍荒野之人!此事大司徒府與宗正寺一道商議,拟旨下發。哦對了,再給孟蒼舒下一道旨意,褒揚他的仁政,按照良吏的循行賞賜。”

“聖上明德,懷仁馭賢,萬歲萬萬歲。”

衆臣齊聲領旨。

……

“爹,這小子鑽營拍馬屁拍到聖上那裏去,你跟着捧什麽?咱們得罪過他,你不怕他長齊了羽翼回頭給咱們顏色看麽?”

孟府,書房。

孟子升氣得将頭冠摔在桌上,惡聲向父親孟桓抱怨。

“住口,你懂什麽?”孟桓制止兒子胡言,“他這可不是一般的拍馬逢迎,那封上奏,幾乎每個字都書進了聖上的心底,咱們若是拆臺,那拆得就是聖上的臉面與宏圖,豈不是陷自己于危虞窘境?”

“不就是一封表功的奏疏麽?投機取巧罷了!”孟子升不服道,“要我說這小子就是會鑽營,像他那個芝麻綠豆小吏的爹一個樣子!見縫插針,到了地方上,先不屯田安民,卻搞這虛聲之事,簡直是小人之心全無君子之志。”

“你啊你啊……我安排你能列席朝儀,卻不讓你多說話,就是為了讓你多看些裏面的門道,尤其是聖上的心思!”孟桓蹙眉瞥見兒子仍是焦躁的怒容,語氣恨恨可仍舊教誨諄諄,“你以為如今的士族世家還似從前般風光麽?那些武功勳爵之家才是風頭正盛之時。人家有從龍之功,聖上擡舉他們,和我們這些舊日遺臣們唱對臺戲,我們若不能再順勢而為,哪還有立錐之地?”

孟子升雖懼怕父親威勢不敢言語,可表情卻仍是不服之狀,孟桓看在眼中,雖恨鐵不成鋼,但仍是耐着性子解釋道:“孟蒼舒這奏表不是為他自己請功,那是為聖上請功才是!這小子竟然精明若此,我當真小看。”

“為聖上請功?”

“是了。不過是建個亡祠罷了,他自己難道建不得嗎?更何況公主殿下帶去的銀錢一時未必用的出去,這樣好為自己和諸侯封君邀買人心之事,他卻不做,你說是為什麽?不就是為了賣給聖上一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然人人理當尊奉王憲的虛名麽?”

孟子升這才領悟,驚道:“他故意不做此事,卻大張旗鼓上表,是為讓皇帝自己掏腰包來蓋這個歸魂祠,給皇帝買面子和民心?”

“聖上自登基以來,為撫平戰亂之遺瘡,可謂費盡心力,你說的屯田水利自然重要,可天下人心向背卻是安定的重中之重,孟蒼舒此子竟有如此遠見卓識,能越過眼前那點得失,直撲皇帝的心……孟蒼舒……他怕是與我們先前所想全然不同,一個置中匹夫竟也養得出人中龍鳳?”

“爹,可我們……他如果要是報複咱們,那怎麽辦?”孟子升知道自己從前的作為捅了婁子,也沒料到頂名的孟蒼舒竟辦到了前面兩個刺史都沒辦成的功業,忍不住心虛起來。

“報複?”

孟桓冷笑一聲,他不但不慌亂,卻十分篤定地接過兒子遞來的茶盞:“他雖在聖上那挂了名字,卻也不過還是個兩千石,你我父子日日于中樞,想彈壓他還不是小事一樁?路遙知馬力,他若是識相,便早些抛去舊日恩怨,朝咱們這孟氏的大樹下來乘涼,自有他的一份蔭庇恩澤在,若仍是不識時務扯着那點不入流的恩怨計較……那也別怪我不惜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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