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回司徒大人,确有此事,孟刺史與下官是太學同窗摯友,志趣相投私交甚篤,亦為國存志互相砥砺。”
縱使心中疑惑,但禮節不能有愧。
蕭闳回答得極快,言辭也并無隐瞞。
但這個回答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景虔示意他随自己一道在苑中拂花小徑上并行,然而話題卻驟然從孟蒼舒換到其他:“蕭掾吏對花木之道可有深知?”
尊上之人的話實在使人難以參透,自己的好友孟蒼舒是大活人,又不是一花一木,他們的話題是怎麽繞過來的?
蕭闳恭敬跟在景虔身後,見他在一叢分外豔冶之花前停下,也連忙站住腳回答:“下官無有涉獵,實不知也。”
此刻黃昏已逝,景府仆人早已點燃或皮或紙的燈燭,将一團團柔情綽态的淡金色光暈懸挂在樹梢或放置足畔道旁的庭燎當中,層疊的扶疏花木便是在夜裏也争奇鬥豔、盡态極妍,但多以純白或幽藍二色居多,只有他們面前這一叢不知教什麽名字的花,猩紅吐蕊奪人眼目,俗媚風韻與整座院子的雅致高華全然不符。
“年輕人心無旁骛勵精圖治是好事,我們這些老了不中用的才會在閑散之事上花功夫。”
沒有應對的蕭闳仍然得了贊賞,更讓他惴惴不安。
景虔含笑道:“那蕭掾吏想來是不會知曉這是什麽花了。”
“煩請司徒大人賜教。”
“此花名為踯躅,百姓呼其俗名杜鵑,是山野到處可見之野花。”
說到杜鵑,蕭闳卻是再清楚不過,他自幼苦讀,不認識的花木典故也能信手拈來:“下官不才,曾于楚辭漢賦中略得一二,杜鵑鳥是古蜀國君主望帝精魂所化,悲鳴啼血,血綻踯躅花,因而又叫杜鵑花。此花乃是古聖賢人之典由來,意象如思民之悲與哀婉之別,詩意隆盛。”
“說得不錯。”景虔輕捋自己那一把極其漂亮的胡須,卻未看蕭闳,只望向那一叢燈下耀眼似火之花,“你博覽群書,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從前如何已是過往之事,當下人們如何看待此花,便又是天差地別。”
“下官賣弄,請司徒大人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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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闳正要下拜,卻被景虔含笑制止。
“今日只是雅意閑談,你若不懂,老夫告知你便是,也不是朝堂考校,你不必如此拘謹。”
“是……”
蕭闳這樣說着,可汗都快流下來了。
景虔這位大司徒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朝野門生遍地,自己如果說錯一句話丢了官職都只是小事。
可是奇了怪了,這樣的人物為何今日非要自己來陪着逛園子賞花?
他仍在腦子飛速轉圈之際,景虔已然向他娓娓道來:
“如今累世公卿與名門士族的私邸花園裏多愛種清雅之花木,芙蕖蓮華和淡蕊清梅自不必說,那數十種蘭花也一直備受青睐,哦對了,最近還流行起養昙花。前些日子老夫受邀去到孟鴻胪私宅雅聚,一群人等到深夜,就為了恭候他那株自巫羊郡取來的雪昙須臾盛開。老父這才知道,原來如今人人園子裏都供着這樣一株神仙似的昙花,一到要開的時候,便邀請親朋好友秉燭徹夜賞玩。你說是不是有趣?”
蕭闳沒聽出哪裏有趣,他官職卑微,哪有機會去到這樣的宅子裏參加這般集會?可孟鴻胪三個字卻要他萬分警覺!
這不是從前欺辱過孟蒼舒的孟氏本家麽?
也不知道景司徒是否知曉孟蒼舒和孟氏本家的恩怨,如若知曉,跟自己說了和孟氏的私交難道不怕自己與孟蒼舒的私交也在,會将這話傳出去麽?
可他轉念一想,自己和小孟人微言輕,就算知道又怎樣?想來是他多心。
于是為了接話,他想了想決定還是湊趣順着景虔的話說下去:
“下官還從未見過昙花盛開之美,想來是昙花瑩白勝玉,頗有高華之姿,此等意象便似君子無媚無讒、高潔傲岸,故此才這般使得人趨之若鹜。”
“你說得對,大家都喜歡這樣能比着來的花,但老夫卻不這樣想。”
蕭闳決定閉嘴,他實在跟不上景司徒的思路了。
“就像這株杜鵑,旁人嫌它妖冶過甚又鄉野可見,無名貴之姿卻有冠世之豔,覺得他不配在君子的花園中綻放,然而我卻獨獨喜愛這樣無論高山還是大河、無論鄉野還是華苑,都能盛開自若之花。這不比那些只是形表潔白姿态高然就能稱作君子之花要更值得賞玩麽?”
“大司徒高見,下官……見識實在短淺,一時不能參透,還望司徒勿要責怪。”蕭闳覺得最好的辦法是實話實說,他是真的不懂花草,又如何不懂裝懂去攀談?
“蕭掾吏是個骨鲠正直之人,所以才有遒勁筆力猶如刀鑿,字如其人啊……”景虔看着蕭闳,點頭微笑後自懷中取出一張紙來,溫和道,“就是不知老夫想求蕭掾吏墨寶謄寫一遍這篇晉人陸機的《招隐詩》,可否如願?”
“下官拙筆能得大司徒賞識乃是蒙幸,定當竭力撰寫,以報此識。”蕭闳雙手恭敬接過說道。
他以為吩咐已畢,卻沒想到頭頂笑聲又起,卻聽景司徒說道:“我那兩間書齋各缺一字,這樣,你寫一副來,也要你那位知己莫逆孟刺史替我寫一副,如何?”
蕭闳隐約覺得哪裏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
孟蒼舒的字雖說不差,但他懶得練,經常靠着糊弄遞交字帖,而後被博士責罵,故而疏于練習潦草多于端正。大司徒如果看過小孟的上奏,應該知道這家夥的斤兩,那為何還要自己去傳話?
然而一直撂着尊上者不回話這不符合母親對蕭闳的禮數教導,他趕忙答應下來。景司徒也并不為難他,又給他專門派了人送回家,再附上許多珍貴的文房以供使用,可這些平常他不敢奢望的華美之物此刻蕭闳卻無心把玩。
此時此刻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得趕緊将今日之事在信中告知小孟才是!
……
千裏之外的孟蒼舒還不知道自己近日如此頻繁被朝中重臣提及,畢竟他要面對的是更嚴峻的殘酷現實。
良慈郡東。
夏日麥苗正茁壯成長,萬物欣然,看着如此情景,孟蒼舒卻高興不起來。
全良慈郡都一副休克尚待搶救的模樣,只此一處欣欣向榮,說是沒鬼那才是騙人。
之前他手上事多且急,先一個要緊是做好慈悲川之事,不管是在朝廷還是承明公主處都打好基礎,想讓人支持自己,就要拿住道理,先站上個制高點,之後再做什麽勾當可都有底氣了。
他确實底氣十足,在馬車裏閉着眼想事都忍不住想笑。
然而同乘一輛馬車的李丞雪卻被這個笑容吓得縮作一團。
“李道長,不舒服麽?”
孟蒼舒睜開眼,溫柔關切道。
“沒……沒有……”李丞雪喉頭上下亂竄。
“可是渴了?”
“沒……”
“餓了?”
“山人……貧道……都挺好的……”
孟蒼舒又不說話了,可是那個恐怖的笑容還在,李丞雪戰戰兢兢,抱着橫豎都是死的心态張開口道:“刺史大人……是要帶我去哪裏?”
“仙人有所不知。咱們良慈郡東西南北中五面各有其能,襄寧城居中要扼,通達便利;北部山地自緩丘到雪峰,物産極豐;西部雁灘草原水草豐美;南部河網密布乃是魚米之鄉;不過要說古來富庶之地還得是良慈郡東這小小一塊,但這東部如今卻鬧起了人禍,仙人法力高強,本官是親眼得見,治下出了如此大事,這不是得帶着仙人來瞧瞧本官才能放心麽?”
“可是……可是我……”李丞雪萬萬沒想到這次良慈郡之行會遇到這樣一件事,遇到這樣一個人,他此刻欲哭無淚,只能繼續瑟縮,又偷偷看向窗外,只見沃野良田連綿不絕,所見皆是綠意,想着趕緊殺出來什麽義賊悍匪,給他救出火海吧!
如此,李丞雪絕望之中忽然心頭一動,鼓足勇氣對孟蒼舒說道:“大人,馬車憋悶,不若我們策馬而行……透透氣。”
他算盤打得很響,這裏道路平坦,遠處才有丘壑之地,如果自己騎上馬,趁着人不注意加鞭開溜,孟蒼舒就帶着這麽幾個人怕是未必追得上。
然而李丞雪的想法卻落空了。
“此次出行只配了馬車,其餘馬匹借由護衛縱駕,難道仙人想與他們策馬同乘?”不等李丞雪拒絕,孟蒼舒又笑道,“還是在這車裏舒适自在。”
“為……為什麽……大人移駕公辦,卻不騎馬……貧道以為良慈郡夏初物候清宜,惠風和暢,縱馬于野豈不妙哉?”
其實李丞雪所見過的官吏大多騎馬多于坐車,也不知道這孟蒼舒怎麽了竟一口回絕,出于不甘心,他忍不住追問。
誰知孟蒼舒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因為我不喜歡騎馬。”
他說着,複又朝李丞雪一笑,旋即伸了個極為酣暢的懶腰:“更何況李道長一會兒還得施展法力,眼下還是和本官一道養精蓄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