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良慈郡東部的官道只在清豐縣郊外就戛然而止。

不是沒有修過,而是毀于戰亂,也沒有契機重建。

心情看起來猶如郊外踏青般暢意的孟蒼舒和瑟瑟發抖的李丞雪依次下了馬車,改換雙腿,沿着青野若海的鄉間小路并肩而行。

承明公主所派遣的四名武威軍将士就在他們身後十步外,嚴謹又克制地跟随。

李丞雪總忍不住回頭去看這些人高馬大表情嚴肅的軍士,尤其是眼睛不住去瞟他們腰間的環佩刀。

但他也不是對其餘事全無察覺,一路走了半柱香時間,他就發現這個地方實在古怪。

田地裏農人正辛勤勞作,作物長勢也頗為良好,比他家鄉那處不知好了多少。然而農人們卻各個衣不蔽體面有菜色,見到來人的反應皆是驚慌,尤其所有人都十分不安地去看走在最前身着刺史官袍目不斜視的孟蒼舒。

然後便有人放下農具,跑開不知去了哪裏。

每經過一塊有界木的田地,這樣的情形就會重演一遍。

李丞雪雖擔憂自己安危,可卻忍不住也心生疑窦。

“良慈郡東這幾個縣當中原本有一座懷陽城城池,在從前的良慈郡也是排得上號的繁盛。”

走在前面的孟蒼舒忽然開口,李丞雪一下子從好奇疑惑中抽離,又開始為自己的命運擔心,他小心翼翼靠近一點這位笑面虎刺史,謹慎聽他打算說些什麽,自己又該什麽時候開口,替自己開脫罪責。

“可是這城後來被王廣興叛軍夷為平地,于是各家各戶都退入了地堡以求自保。”孟蒼舒忽然頓住腳步,回頭笑吟吟看着李丞雪,“道長,你說……叛軍連城都能推平,想攻占一兩個百戶人聚居的地堡豈不如履平地?”

“是……是這個道理。”李丞雪覺得舌頭都不是自己的了。

似乎孟刺史很滿意這個回答,繼續朝前走去,邊走邊說道:“對了,王廣興這人恐虐殘忍,卻也有弱點,他的弱點便是篤信鬼神之事,所以身邊豢養了許多方士妖道,這些人興風作浪,犯下不少惡事,簡直是為虎作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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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方士妖道”四字,李丞雪的膝蓋已然發軟。

然而孟蒼舒再次開口的話語卻才是要他不寒而栗。

“後來官軍曾短暫平定過王廣興之亂,王廣興死于潰退,而這些人嘛,就被朝廷抓了個正着。因百姓憎恨這些以鬼神之說助纣為虐之輩,為拉攏人心也為以正視聽,朝廷就給所有方士妖道定了罪,十餘人盡皆腰斬,且兩半之後,這上面一截和下面一截都吊上了城樓,一排排以儆效尤。要我說,對付妖道就是得這般幹淨利落,免得謠言四起害人不淺,那時再想亡羊補牢豈不晚矣?”

孟蒼舒說着偏頭看了看李丞雪,笑容燦爛勝過此時驕陽:“當然,那些妖道都是僞詐之輩,一無真才實學二無山府師承,不過就是借着一個道家出身的殼子行騙而惑世,李道長師承先漢活神仙,自然是與他們不同的。”

“刺史大人!”

李丞雪再也受不了了。

如果不是孟蒼舒一手撈住他胳膊,他幾乎就要跪下了。

“李道長別啊,萬一你師父知道你向本官行這俗世大禮,又化作人形來責怪本官,這可如何擔當的起。”

孟蒼舒笑眯眯的眼睛彎起來時一無怒意二無不耐,仿佛是真的在說笑一般,親切友好絕無惡意。

可是李丞雪的道袍裏子已是全然被冷汗浸透了。

“大人……大人我真的是道士,我師承萬松山青夔宮,自幼在那裏……後來叛軍至此,一把大火給山頭都燒沒了,整座道觀都變成廢墟,大家死得死逃得逃,我師父帶着我跑下山沒多久就坐化了,我流落各地多年,靠着給人婚喪嫁娶祈福禳災才活到今日,聽說這裏有大法事可以做,于是跟來,路上才看見那戶人家,聽了來意我便動起心思,想着可以混幾個月的吃食來路,但我……但我雖然是花架子糊弄糊弄,可也沒有誰都騙啊……我真的只收了那一家的錢,他們路上一直求我,我才……”

李丞雪解釋得上氣不接下氣,孟蒼舒穩如泰山,仿佛半點也不意外,聽至此處才驟然打斷道:“那日你拒絕收那對貧苦夫婦的錢本官都看在眼裏,如果你收了,那今日也不會有機會來此處将功折罪。”

聽到這四字,李丞雪眼中閃出一線生機:“大人是要給我一條生路麽?”

“本官念你心存仁厚,給你這麽個機會,你千萬要把握住,替本官演好這場戲,你自己的命可在自己手裏。”孟蒼舒雖是仍在笑,可目光卻頗具威脅地自上而下掃過李丞雪,“不然一個人作兩截鬼,想想也疼。”

李丞雪只覺一陣眩暈。

但他多年混跡市井,為求活路練出了機敏,他意識到孟蒼舒覺不是表面看起來那般簡單。

那日自己言說卦象,竟被他完全說敗下陣,此人對易學如此了解,略有詭異。他雖是個孤兒沒正經讀過經世之學的書,卻也知道如今官家太學裏培德授業講得都是《春秋》三解這般正經學問,這位孟刺史的路子實在是有些野。

可自己的性命就在這樣讓人看不透摸不清之人的手中,只怪他貪圖那點銀錢,這才招惹大禍。為今之計只有言聽計從,看看是否能有一線生機。

“小道……僅憑大人吩咐……”

李丞雪這話的語氣跟遺言似的,孟蒼舒聽了有點想笑,但鑒于他一直在笑,便也沒有變換表情,只道:“其實也不是多為難你的事,就是要你再把這李少君徒弟的角色扮下去,給我也騙來想要的東西,我不但給你一條生路,還會讓你今後多一條路可選,這交易你是絕對不虧的。”

李丞雪不知該不該信孟蒼舒,雖說他別無選擇,但眼前這個似乎永遠在笑的人讓他心生的恐懼大于信任。

可是那一日他初到慈悲川,也是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撼。

人們扶老攜幼來尋親人屍骸,漫山遍野的活人和骸骨秩序卻分毫不亂,并無想象中不堪的混雜。他那時就想,一個有能力也有慈心的官吏做了這件天大的善事,真希望如今還是孤魂野鬼的師兄弟們也能遇見這般的一地之長,那他也要回去青夔宮替大家斂骨作法。

孟蒼舒見微知著看見他的一線生機,那他是不是也要“以大觀小”,信任一個別無選擇的靠山?

“大人要我做什麽……直說便是……但我不能害人性命……青夔宮百年清譽,我不能……”

孟蒼舒笑着拍拍他肩膀道:“是救人不是害人,放寬心,你不要祖師幾代的清譽,我還想要自己的良心呢!”

這話是孟蒼舒的實話,但看李丞雪耷拉着眉眼的樣子,估計沒有相信。

也無所謂,只要好好演,信不信倒不礙事。

于是孟蒼舒将自己的打算告知李丞雪,對方聽着十分詫異,幾乎要跳起來,可又被孟蒼舒在肩膀上的鐵爪按着站穩,動彈不得。

于是當三輛馬車趕來此處,上面衣着配飾富貴華麗之人紛紛下來時,看到的便是一身着刺史官袍之人恭敬地跟在一個仙風鶴步的年輕道士身後,兩個人有商有量,沿着田間小路邊走邊指指點點。

三人狐疑對望,最終朝前走去。

“不得驚擾刺史巡行。”

他們行至不遠,正準備開口呼喚,卻被武威軍的護衛攔住。

武威軍的裝束與青郡軍和本地郡內征上來鄉勇全然不同,一看便知,此三人雖不言語,眼神卻有交換,但這時,前面的那位仙人般的道長卻站下來:

“貴客至,紫雲來,刺史大人,您所求所思,正在咫尺。”

穿官袍的年輕人也是一愣,回頭看見幾個來人,一臉愁雲頓時煙消雲散,長拜道:“道長真神人也!”

說罷,他大步流星走向幾人,還對武威軍說道:“此乃貴客,不得無禮。”

“我等三位本地鄉野耆老,拜見刺史大人。”

三人先拜再述,只說他們石、劉、呂三家在此地世代相傳,雖有家資,但如今也是百廢待興,能在自己的田間地頭遇見刺史大人,實乃三生有幸,今日便請刺史去到各家地堡做客,也好盡一盡地主之誼。

這些人不但自我表述,還給孟蒼舒戴了好多評價極高的帽子,有的聽着李丞雪都頭皮發麻身上因尴尬而癢癢。

什麽曠古慈民之官,天地造化之幸……

孟蒼舒則心道,怕不是你們的狗頭師爺寫好固定一套詞,見每個刺史都這麽一說。

但他表現出來的仍是十分謙遜之态,拱手還禮。

孟蒼舒又恭敬為三人介紹了李丞雪,用得還是他那套曾經騙人的說辭:

“此乃先漢一朝武帝求道之仙師活神仙李少君的正門弟子,李道長于洞府之中聽聞慈悲川鬼哭悲吟,不忍亡魂無憑無路,故下山點撥本官。慈悲川斂骨後,如今哭聲已無,今日道長說東有紫氣,本官便随仙駕造訪,多有叨擾,還望見諒。”

慈悲川斂骨之事如今人盡皆知,石、劉、呂三人自然也不例外,他們聽得此言,表面上也是恭敬向李丞雪長拜,又熱情招呼孟刺史通道。

可他們心中卻是皆別有洞天:

三人雖無朝堂中的靠山,可前三個月聽聞要有新刺史至此,也曾使銀子打探過。此位孟姓刺史乃是本家嫡脈子孫不願來此偏遠之地赴任,故頂報其入郡為刺史。而孟蒼舒本人過去功績無可講之處,一年風俗使者芝麻綠豆大的官職,不提也罷,但有一條,如今的三人卻是都心中摸索到些着落來:

聽聞孟蒼舒在太學時對真正的學問不學無術,盡日躲懶懈怠,卻成天讀些黃老之書,惹得許多博士對其皆有非議。

今日一見,果真其是個對鬼神之說方士之論篤信之人,尤其是對這個道士,孟蒼舒似乎十分恭敬信任,想來這邊是此位刺史的軟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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