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此言一出, 四下靜寂。

李丞雪不敢表露出半點惴惴,只在心底自說自話:我這表現應該不差,好歹是老江湖了,怎得他們都不說話?難道哪裏說漏了事項不夠讓人信服不成?

他也用餘光去看孟蒼舒, 只見其一副哀民生之多艱的愁苦模樣, 舒朗的眉毛不知怎麽調整出向下垂出“八”字的角度, 沮喪又無助,怪可憐的。

真希望眼前三位看看姓孟的方才講恐怖故事威脅自己的模樣, 可是和此時此刻判若兩人!真是毒蛇鑽兔皮囊裏,還一蹦一跳裝得有模有樣!

李丞雪性命在他人手上,如履薄冰, 說完該說的話,便閉起眼睛,繼續假裝仙人降世人狠話少的模樣,而一旁的孟蒼舒哀嘆連連,接上了他的話對其餘陰晴不定的三人說道:“說來慚愧,本官初至這幾個月,竟不知官道阻斷, 便是抛開此等逢兇化吉之事,修繕官道通達利民也是吾輩應為之政, 可今日探查, 舊日縣城廢墟幾乎都夷為平地, 道長又賜恒言, 說此地不吉才招來滅頂之災,不得不另外擇址重修, 真真是左右無門前後無望。”

他語速慢,緩緩說來之時, 下首石、劉、呂三人的眼神已是在互相臉上跑了不知多少個來回。

這話實在出乎幾人預料。良慈郡府衙哪有銀子了?還修官道,怕是朝廷也沒那個閑錢管這個,難不成是要攤派給他們三人?那可不成!

呂伯英是三人裏年紀最大的,他适時開口道:“道長既主持了慈悲川斂骨,此言必然是有天理在其中的。可刺史大人初至我縣,實不知情況,咱們這不管是人力丁壯還是糧食,都大不如前,若強硬征一筆額外稅賦,再加發丁勞役,怕是使得民怨沸騰啊……大人斂了慈悲川數十年積壓的骸骨,如今正是清譽鼎沸名滿天下之際,誰不說大人您是慈憐心腸的父母官,可若是做了操切的事,怕是這名聲……于大人不宜啊!”

你人還怪好的咧。

孟蒼舒心裏是這麽想,嘴上卻只嘆出一口長氣,憂愁的仿佛馬上要吟詩出來,微微揚起頭去,眼望虛空,半晌才吐出一句話:“實乃進退維谷……才出此下策,于我一身又有何可惜,不過是盡微薄之力效臣節之志罷了。”

李丞雪幸好還餓着,不然都快吐出來了。

他估摸着下面三個人大概以為大人這是來打秋風的,說得凄凄慘慘兩袖清風,實則又是個深信鬼神之說膽小怕事者。

其實起初他也以為孟蒼舒不過是想借着自己“裝神弄鬼”,好狠敲一筆本地富戶。這樣的地方官并不少見,有些富戶巴不得勾結新上任官吏,好往後穿一條褲子,榨幹同一份民脂民膏。

但後來,李丞雪漸漸感覺不對,孟蒼舒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顯然不像是沖着銀子來的。

那他到底是為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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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丞雪自诩還算乖覺聰敏,十三歲便無了師父養育,颠沛流離四處跑江湖,可只靠着紅白事的本事怎麽吃得飽飯?還不是得有洞察百态之眼和三寸不爛之舌才順利飄零過亂世茍活至今。

可如魚得水多年,卻栽在這位會笑的毒蛇身上,李丞雪茍且偷生之餘竟起了絲對孟蒼舒的好奇和窺伺,想知道這家夥到底在布個什麽局。

當孟蒼舒再次展露微笑,李丞雪本能警覺,看樣子孟刺史是打算撒餌了,當初他就是這麽收拾自己的!

“不過好在有李道長攜天機翩然而至,點撥本官,使得蒼生有依百姓得傍,實乃萬世之福。”

孟蒼舒說着看向李丞雪,眼中盡是仰慕崇敬之情。

“哦?不知道長于此事上有何高見?我等枯朽之人可否得聞天機?”三老之一的石賀恭敬道。

他們所關心的一是孟蒼舒的虛實,二是是否自己會被敲詐,其餘倒真未必在考慮之列。

孟蒼舒笑道:“此事與三位正且相關,原本我打算回去與公主殿下商議,不過機緣嘛,總是先人一步,既然今日再次言及,那就按照道長的意思知無不言了。”

在李丞雪配合地點頭示意後,孟蒼舒才再度開口:“若修官道,此地并無城池,然而朝廷有朝廷的難處,現下到了夏日,各處都在備澇疏浚,哪有旁的銀子,便是上報朝廷也未可得準。今日道長得見此處沃野千裏,只道此乃赑屃之背的風水相,屬大吉,原本清豐城便是赑屃那所駝的一碑,如今搗毀,赑屃無碑,故而無法鎮住所面襄寧城的亡魂意象……加之舊裏的縣城夷為平地,被殺伐所垢,道長觀之已無吉祥之象,倒是三處三位家中的地堡這些年已集了地養之氣,頗成氣象。”

呂伯英心下大動,忙道:“刺史大人的意思是……”

“本官想在三個地堡中擇一,作為官道中途城鎮,将自靈武郡至我們良慈郡的官道接上,直抵襄寧!”孟蒼舒說罷在衆人含混着驚喜與訝異的目光中自斟了盞茶,一飲而盡,“這樣一可省去平地起城的銀子,朝廷更易接受此封求築官道的懇請;二也是解襄寧北城眼下風水危局的困頓;更不論還能為沿途百姓造福。本官在慈悲川斂骨一事時與靈武郡楊刺史曾有通書,靈武郡整個西陲都貼着咱們郡東,對,就是咱們腳下這處。然而車馬一直未通,他們郡望好些商賈翻山越嶺,且不說本錢陸路的花銷,單就一條性命的危險便就讓人望而卻步了。但若是此地能再度四通八達,莫說一個靈武郡,便是再往東去的古江、邰郡甚至京師,也未嘗不人似雲來啊!”

李丞雪聽着想鼓掌,他小時候第一次在路邊聽人吆喝賣野藥時的感受與今日一樣,孟大人不做這個刺史便是去擺攤吆喝買賣、賣假貨行騙,估計也是一行裏的翹楚。

能将事情描述得如此吸引人,也不怪面前三人各個睜大眼睛,自方才入廳時渾身上下的戒備與試探之意全然消失,此刻灼灼盯着孟蒼舒,仿佛是要從他嘴巴裏再摳出點消息來。

那一邊,将話說完的孟蒼舒卻老老實實坐在自己座位上,除了禮貌端莊的笑容,再沒其他表示。

李丞雪還是有點不明白,孟刺史為何這般彎繞,這裏有三座地堡,大可以先查看清楚哪個合适,到頭來敲一筆銀子來修這官道,幹嘛還和他們三家商量呢?這不是顯得很沒有官威?

可漸漸的,他似乎回過味來,再逐一暗忖孟蒼舒自脅迫他以來的種種舉動,忽得意識到這絕非是此人自降身份。

這些話,就是故意說給三個人同時聽的!

這些人願意相信孟蒼舒,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們能從此計中獲得豐厚的利潤……就像一個無法抗拒的誘餌。

李丞雪的後背漸漸有了汗意,再去看孟蒼舒其人,只覺脊背的汗中再升騰起一股莫名寒意,好似三伏天鑽進了妖精洞,涼快是涼快,卻怕是成了妖精的盤中餐,趁熱煮熟上桌。

此真乃毒計也!

……

襄寧城已不像孟蒼舒初次造訪時那般沉寂,天色漸晚,當歸來的馬車在城內殘破的道路上緩行,叮當作響的修葺缺補之音不絕于耳,因道路難行,馬車颠簸,孟蒼舒索性帶着李丞雪下來,一邊視察情況,一邊返還臨時郡衙。

工匠有限,他先選擇修葺城牆的缺漏,再加上望火樓和城內車馬驿兩處,其餘都先往後稍稍,那個破屋子還能支撐一陣,公主與王爺可以繼續住在船上,刺史辦公有片瓦就行。

因都是孟蒼舒招來的工匠,他又給了極優厚的待遇,這些人見刺史歸來,都恭敬停下手上的活計,一一來拜,孟蒼舒全無架子,打着招呼挂着笑,看得李丞雪心中忿忿。

他也算是招攬來的人才啊!怎麽待遇和囚犯一樣!

孟蒼舒一路吩咐大家工作要緊,但安全第一,轉過街巷人煙漸少,他的眉間才略有疲态。

李丞雪看在眼中,本不打算多嘴,但想想今後性命都在這個任務好壞上,還是應該問個究竟:

“大人,今日山人……啊不在下有一事不明。”

孟蒼舒似乎心情極佳,背着手邁着步說道:“哪裏不明白?”

“大人為何這樣倉促歸來?您已經抛下誘餌,為何不再接再厲一鼓作氣,不給這三家一個反應的時機,讓他們快些決意好內讧起來?”

孟蒼舒回頭看李丞雪,先是一笑:“好哇,這是你平時騙人的招數對不對?不給人反應和回家問詢親友商量的時機,趁着雲裏霧裏趕快下手?”

生而為人,怎麽可能精明至此呢?

李丞雪腹诽之餘實在恐懼,只能低着頭,後悔自己多嘴。

“首先,我可沒有行騙。”孟蒼舒說這話時竟然還有幾分大義凜然,“我确實要選個地堡築城,這是個選擇,與今天宴會上說說得理由一樣,這封上奏都寫好了,不信回頭給你瞧瞧。其次,有些事越商量越麻煩,若是能獨斷,才教人會想想前因後果,可要是先把争搶的氛圍給烘托上去,畢竟利益在前,旁人來幫自己出得主意,那豈不是要掂量掂量這話是為了自己好,還是為着誰占好處?最後嘛……”

孟蒼舒的話極有道理,李丞雪如醍醐灌頂,卻在被打住這裏十分難受,只忍不住問:“最後是什麽?”

“我好像沒有和你說過我是要拿此利益之要引他們內讧,你小子的腦子也是蠻聰明的。”

孟蒼舒的笑意味深長,李丞雪吓得捂住腦袋,生怕他真的要摘掉。

萬幸,顧廉恰好在腦袋危矣的時刻出現。

離郡衙也不過半條街遠,孟蒼舒不再吓唬臉比紙白的李丞雪,命人帶他回去好好吃飯,嚴加看守,随後開始和自己唯一的部下詢問今日襄寧城各項事務。

因有一百餘名工匠與其家眷入住城中,一時城內各項需求都稍有增加,顧廉的工作平添許多——光是排查入城人員就足夠耗費精力,畢竟城外還有匪徒作亂,不過孟蒼舒告訴顧廉,待他忙完,說不定匪徒們就不攻自破,再不用擔心襄寧城與附近百姓的日常往來及外出。

“大人當真?”顧廉自疲憊中樂開了花,在得到孟蒼舒的保證後,他又道,“大人您能至此,真是我們的福分!怪不得我爹說老天不長眼了幾十年,終于願意看看人間疾苦了,您能來咱們這裏,就是老天最好的安排!”

這話孟蒼舒聽着耳熟,仿佛從前哪裏看過的心靈雞湯中常用,可一時竟有點想不起來。他看着顧廉燦爛的笑容,心道這個傻小子,想到什麽說什麽,對自己上峰說話是一點忌諱不講,這哪是能随便說的,尤其顧廉還是發自內心,以後若是郡衙內官員陸續入編,可要抽空給他講講為人處世之道了。

擇日不如撞日,孟蒼舒打算先指教指教這個真心贊美上司的弊端和好處,誰知一陣紛亂馬蹄聲不請自來,給兩人面前的路揚出一片灰黃的霧氣森森。

如此城中嚣張策馬,也唯有公主親衛武威軍的軍士了。

果不其然,霧氣散去,馬上下來的正是武威軍校尉劉甸,他面色不善,直沖孟蒼舒而來:

“刺史大人,你私下去見于公主殿下不利之人,究竟是何居心?”

想來是護衛已經将此事告知劉甸。不過孟蒼舒不怪他,年輕人嘛,脾氣大一點做事直一點可以理解,也确實他的作為有些假動作給自己隊友都迷惑了的嫌疑,于是他将上課的對象改為了劉甸,打算粗略解釋一下自己的目的和手段。

可他沒想到的是,劉甸語氣太沖,态度可以說全不似下屬面見一郡之長該有的恭敬謙卑,這種行為惹怒了自己的忠實崇拜者顧廉。

“劉校尉慎言!這是該與刺史大人說話的态度麽!”

顧廉搶上一步,站到了孟蒼舒與劉甸之間。

孟蒼舒傻眼了,沒回過神來,就聽顧廉已經将劉甸罵了個狗血淋頭。

“劉校尉雖然是公主殿下親衛,但公主殿下見刺史大人,尚且要尊重朝廷所派任的兩千石官吏,可劉校尉卻呼來喝去無有半點卑下者應有之德,傳出去怕是讓人以為公主殿下禦下無方,才如此寬縱劉校尉的不敬之舉。”

被顧廉瘦弱臂膀護在身後的孟蒼舒愣了好久才回過神,好家夥,這孩子真不愧是讀過書的好苗子,上升問題定調論罪的本事果然一流,将來或許真是可造之材。

然而劉甸可是京師出來的武官,年紀大顧廉一兩歲不說,閱歷也是更豐富,遇見這種問題雖是一時知曉自己失言,但仍是找出理由來肅面冷聲駁斥:

“真正不敬尊上者的,是你的孟刺史才對。他違背與公主殿下的相約,暗謀不詳,今日我不過是來問責,何錯之有?若是按照顧內史所言,天下有責者若居上位,便要人永生永世畢恭畢敬,不能罪加,那天理與國法又有何用處?”

孟蒼舒想讓兩個人都別消消氣,多大點事,可顧廉被氣得小臉通紅,不給孟蒼舒和緩的機會,當即反駁:“何為暗謀?我家刺史行而為公,殚精竭慮不辭辛勞,去到鄉野田間連夜返回,不忘百姓疾苦,此等高心潔行憂勤萬機之心日月可表!哪裏是暗中猥瑣之舉?劉校尉怎敢當天地之中血口噴人!”

“顧內史言之鑿鑿,你又沒有跟去,你如何知曉你家刺史大人行事光明磊落?”

“因為我家刺史大人就是這樣行事磊落光明之人!絕無藏私!大人的品行天地可知,我跟在大人身邊許久自然知曉,你才認識大人幾日,就敢妄下評斷?”

“公主殿下乃皇嗣血親,神姿高徹受命于天子,違背她的人又談何磊落?”

“所以你承認你是奉公主之名前來為難刺史大人的了?”

“欲加之罪,你休要再言,否則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孟蒼舒已經完全插不上嘴了。

他兩輩子都沒遇見過這種尴尬又古怪的情形。

劉甸和顧廉兩個人徹底杠死成對,兩人誰也不肯服誰,在争執中越來越近,孟蒼舒伸手去攔阻,可他又沒有足夠力氣,拽不開兩個鬥雞似的小夥子。

“夠了。”

制止二人的是冰冷威嚴卻異常平靜的聲音。

顧廉和劉甸都是吓了一跳,看到承明公主蕭玉吉不知何時站在這裏凝視二人後,皆是身上一震,慌忙下拜:“參見公主殿下。”

他們的頻率過于一致,仿佛異口同聲,又氣上心頭,半跪着還不忘橫對方一眼。

蕭玉吉只讓行躬身合拜的孟蒼舒直起身,眼睛看都不看地上的兩個臭小子,只道:“襄寧城人口稀薄,但這就是你們身為朝廷官吏和軍中将領不顧家國職責體面,于街巷吵嚷喧嘩的理由麽?”

孟蒼舒長出一口氣,還好公主來了,不然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好。

可轉念,他又擔心蕭玉吉處罰顧廉,于是也假意薄怒斥責道:“你們行事不單代表自己,也有朝廷的體面在裏頭,若是這樣不管不顧,今後如何讓百姓信服?公主殿下與本官連自己部下都無法約束,又怎能詞直理正歸束百姓?”

兩個毛頭小子就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喘,卻也沒看出服了,罪也不告一句,皆是沉默。

蕭玉吉看了孟蒼舒一眼,才松口:“起來回話。”

劉甸低着頭起身,行至蕭玉吉身後,顧廉也是挪到了孟蒼舒的背影裏去,縮着脖子,不發一言。

“下官治下不嚴,給殿下添麻煩了。今後下官一定嚴加教導,不會令其再犯。”孟蒼舒率先開口,表示咱們倆自己家的孩子自己來收拾吧。

他的意思蕭玉吉如何不曉得,她平靜道:“我的部下也多有冒犯,還請刺史大人寬宥。年輕人毛躁沖動,心卻是好的,這股勁頭我也會督促他用在為良慈郡造福之上,刺史大人見諒。”

兩個人對視半晌,似乎在方才的對話中達成了某種默契,于是公主殿下率先道:“劉甸,回府。孟刺史,告辭。”

“恭送公主殿下。”孟蒼舒禮貌含笑,“請代微臣向良川王殿下問安。”

待蕭玉吉與劉甸打馬行遠,顧廉瑟縮道:“大人……卑職知錯了……”可他回憶起方才劉甸的蠻橫,仍是不服,猶豫後仍舊恨恨開口,“可那劉甸實在是過分!就算問責,也該公主殿下來問您,他是哪根蔥,怎麽指着您鼻子就沖過來!”

孟蒼舒倒沒有生顧廉的氣,他有點哭笑不得,可想想還是得給道理講清楚,便溫和道:“別和公主殿下的手下争執,你也看到殿下的行事了,尊威當前,她本就是代弟弟執掌一郡機要,手下需有些排場才撐得起面子,你這樣豈不是讓劉校尉和公主殿下二人下不來臺?況且你刺史我該做的事都做了,面子沒那麽重要,裏子才是要緊,聽勸,咱們不和他們争這外面的東西,給足了他們天家面子,他們才會留裏子讓咱們足夠。”

……

這邊孟蒼舒與其說是訓話,不如說是諄諄教導,而蕭玉吉一言不發,帶着惴惴的劉甸回到船上行宮,直至廳內才回身嚴正問道:“你是否還記得我告訴過你,孟蒼舒此人萬萬不得與他先起沖突?”

劉甸本想認錯,可他想起今日聽屬下回報的消息,仍覺氣實難消,幹脆拿出直谏的态度來梗着脖子道:“殿下有所不知,他表面一套背後一套,前面和您約法三章,後面竟跑去和東面那三家勾連,我決意敲打他一番,讓他老實一些,就算有賊心,也莫要拖殿下的後腿!”

“你要多觀察,少下判斷。”公主也不說他是否做錯,只落座後放慢了語氣,“尤其面對笑比話多的人,更要牢記。他顧及我們的面子,我們就得給足他信任和裏子,勿要貪多,他是個聰明人,知道背叛的後果,何必敲打。”

……

孟蒼舒以為最快三五日才能收到消息,誰知從郡東歸來的第二日,便有青郡軍龐緒的手下來報,說是襄寧城外忽然多了幾波來路不明的人,挑着山貨林貨,紛紛請求入城售賣。

孟蒼舒細問青郡軍的斥候:“那些人是成群結隊,還是單個行路?”

青郡軍斥候連年征戰四方,最精于此道,忙詳細回禀:“單個行路,只是前後不過三五人,距離卻都不遠,似乎刻意保持,然而他們不單像尋常販夫走卒,沿途遇見軍士也不似良慈郡其餘百姓那般畏懼,多有言語探問,只是咱家的子弟都是龐将軍教誨的,哪會開口告知有的沒的,刺史大人放心。”

三家看來沒有一同派人,而是各自派了各自的手下準備入城探看,看來自己的計策初步已然奏效,但還沒到可以掉以輕心的時候。

“辛苦你們了。”孟蒼舒想畢笑道,“今日本官事務繁忙,不能去探望龐将軍,勞軍士帶我向大哥問好。”

如今青郡軍上下都知曉不是孟蒼舒出手相助,他們也未必能在此地安頓,故而對其皆欽敬有加,聽聞此言忙行禮道:“卑職應份之勞,哪就值得一句辛苦,大人莫要折煞。我家将軍也道望大人多多保重,咱們青郡軍的人都感念大人恩德,但凡驅使,絕無二話。”

孟蒼舒叫人帶斥候吃些東西再回去禀告,自己則優哉游哉來到李丞雪的房間。

李丞雪每天日子過得都非常心力交瘁。

他生怕孟蒼舒哪天心情不好,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直接将他按上妖道亂蠱惑人心的罪名拖出去咔嚓兩段,挂到城牆上以儆效尤,于是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肉眼可見的瘦了不少。

但孟蒼舒來看,卻覺得李丞雪本就一副翩翩仙姿,瘦了之後更有仙瘋道骨之感,更有說服力了。

要不然主動餓他兩頓?

算了,那也太欺負人了。

孟蒼舒覺得自己有時候還是應該保有一些人性層面的東西。

“參見刺史大人。”

李丞雪拜見孟蒼舒後保持謹慎的沉默,多一個字都不敢說,乖乖站到邊後去,只等孟蒼舒坐下,聽他來意如何,又要自己裝什麽神弄什麽鬼。

“李道長在屋裏久侯辛苦,不如和我出去轉轉?”

這帶着笑意的邀約透着危險意味,難道是要他去挑半截身子挂在東西南北哪個城門樓不成?李丞雪心裏叫苦不疊,卻又不敢不應,只能勉強假笑讨好着點頭。

孟蒼舒倒是心情極好的樣子,似看穿他的憂懼,只笑道:“都說卸磨殺驢,磨盤眼下還得轉着,李道長放心就是了。”

你聽聽這是人話麽!這讓他怎麽放心!

李丞雪欲哭無淚。

但他還是“自願”跟随孟蒼舒離開破亂府衙,二人行至破敗的門前,李丞雪詫異地發現,好像襄寧城裏往來的行人多了許多,不似自己剛入城那般蕭條了?好些人挑擔推車的,似乎是來做小買賣,也有些賣苦力的壯漢,正在搬些粗重物品給前方不遠處修造望火樓與城牆的工匠們傳遞。

一座“死城”,竟然讓孟蒼舒幾個月給弄出了活人氣息,甚至街上還有點熱鬧的感覺,李丞雪縱然發自內心畏懼,卻也不得不佩服這愛笑的毒蛇是除了吓唬人外當真有幾分輕視不得的手腕。

“這臨時找得府衙也不是長久待的地方,原本那個位置在北城,離百姓聚集處有些遠,我不喜歡,不如道長看看,南城哪處風水适合再建郡府?”

孟蒼舒的話打斷了李丞雪的思考,他本想謙卑稱是,可想到孟蒼舒警告過,在外面有人時,他必須保持一貫形象,于是便挺直腰杆,非常自矜的颔首。

孟蒼舒就這樣卑微地跟在李丞雪身後,在城中一趟趟繞圈子。

原本襄寧城占地極大,可一條慈水隔開南北二城,北城是過不去,只南城也有幾處廢墟堵住去路,真若繞上一圈,花費時辰不過大半日。李丞雪走得雙腿發軟眼冒金星,拿出看家的本事,給孟蒼舒解釋哪處适合做府衙,哪處适合辟別居,這些都是他師父健在時親自傳授,指望他往後能讨口飯吃的看家本事,說起來自是頭頭是道,頗有幾分風水上的道理。

直到行至承明公主與良川王的行宮樓船,他們二人才站下腳步。

顧念形象,李丞雪不敢拿袖子去擦額頭累出的汗,仰望樓船時,忽然心下一動:不知道公主殿下能不能從這位孟刺史手中救自己一條命。

可當他看見孟蒼舒主動求見公主殿下時,心又涼了一半,大概這兩人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自己就別做夢了。況且聽聞公主殿下行事酷烈,只怕自己落到她手上會更慘。

負責通傳之人重新回到船舷下,對孟蒼舒說道:“刺史大人請獨自前往參見,公主殿下說自己厭惡方士,不喜谶緯之說,不願妖孽神棍似的道士和尚踏入自己王爺的府邸。”

李丞雪哀嘆,自己明明是個不錯的道士,如果公主真要算點婚喪嫁娶之類的事,他也是有業務能力辦得漂漂亮亮的,絕非江湖上那些浪得虛名之輩,只是偶爾要用非常手段賺些小錢,怎麽能說他是妖孽神棍呢?

孟蒼舒表現得很是為難,放低姿态道:“此人乃是本官特意請來,為公主與良川王殿下今後于襄寧城的尊貴府邸擇址測算,安居最需吉兇之辨,還請殿下通融。”

來人見孟蒼舒堅持,又是一郡兩千石刺史之尊,不得不再去跑一趟,然而帶回來的消息還是:

公主不見,你自己去。

于是孟蒼舒只好留李丞雪在門口,灰溜溜跟着公主的手下入到船廳拜谒。

“孟刺史今次又是什麽主意。”

船廳內,公主已然恭候多時,但孟蒼舒的表情卻沒有方才被拒絕的局促不安,笑得很是舒暢:“多謝殿下成全配合。”

“是你說的,在外要多和你作對,一個道士,我确實不喜此等貨色。”蕭玉吉請孟蒼舒落座,二人于榻間對坐,中間幾案上擺了茶盞,茶水尚溫,只是香氣不甚濃郁。

“不過是給人看的,要是刺史與殿下處處說得上話,那旁人怕是要想得更多。”孟蒼舒笑道,“況且那個小道士确有心性上的過人之處,今後若是能得以規正善用,下官以為還真是并非神棍一般的讒佞之輩,卻是可造之材。”

蕭玉吉心道那道士和自己與孟蒼舒三人都是二十歲左右年紀,他卻一口一個小字稱呼,不知道背後有沒有偷偷叫自己“小公主”,也不知道哪來的口氣,年紀輕輕盡說些老頭子似的托大之詞。

思及此處,她并未言語,只點頭算作聽到了孟蒼舒的話。

“殿下,如今那三家都已上鈎,我不過四處演戲,讓他們派入城裏探查的細作好知曉我是真的篤信道士之說罷了,正經事上,還請殿下繼續領兵去郡東剿滅匪患。”孟蒼舒不和親密戰友打啞謎,将打算直接說出,“我想讓他們自亂陣腳,內讧尋隙,再逐一擊破。”

蕭玉吉原本看出一些孟蒼舒計策的門道,但不甚清楚,他這樣一說,心中便有了大概的猜測,可她卻也不願一副受指教的模樣,只裝作早有思量,微微颔首道:“接下來孟刺史有何打算?”

“還是伺機而動,等他們先坐不住再說。”孟蒼舒笑得倒是十分忠厚老實,可所說确是極近狡猾之事,“像是春秋之末戰國之初,智伯意欲平韓趙魏三家那樣逐一蠶食,不過,我不會犯智伯那樣的錯誤,致使功虧一篑。”

蕭玉吉曾遣人調查過孟蒼舒,這人在太學算是頑劣的,倒不是多桀骜難馴鬥雞走狗的世家纨绔,而是不愛讀書、愛讀閑書,《春秋》三傳無一精通,人情上也過于疏懶。可方才所言似乎又是其中典故,她一時無法參透,只怪父皇當年馳騁天下,眼中疏忽了孩子的開蒙教育,導致自己和兄長們是馬背上長大的,就連太子大哥也沒讀過兩天書,後來坐鎮帝京,再惡補學問已然晚矣。

面前這位正牌太學出身的文官就算是學業落後的那位,也強過自己不知多少,蕭玉吉不願露出怯處,便決意假裝明白,岔開話題道:“此事既然你我已有過盟約,信人必用,我不會疑你所言,只是目前還有一事,要你知曉。”

“下官敬聽。”

“父皇的旨意即将抵達良慈郡,他褒獎你我二人于斂骨一事上有安撫萬民之德操,故特賜予銀兩與人手,加上之前聖旨所說歸魂祠一事,第一批銀兩也在其中,到那天你我二人與龐将軍要攜城中所餘百姓一并城下接旨,孟刺史莫要忙得忘了。”

孟蒼舒一點也不奇怪,他臺階都準備好了,皇帝沒有不往上走的道理,可畢竟是公主親爹,他還是表現出了一點驚喜的神色:“良慈郡百姓有福,萬歲聖明!下官必然安排得當,不敢忘廢聖恩。”

正事說完,孟蒼舒便虛席告辭,看着他走遠,蕭玉吉這才起身,茶也顧不上喝,匆忙走進自己的閨房裏,招來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子。

此女五十餘歲,頗為富态,樣貌也是端莊宜人,見到公主禮數極其周祥盈盈下拜,用得竟是宮中禮儀。

蕭玉吉命其平身,聲音比方才和孟蒼舒說話要松弛和緩許多:“辛女史不必大禮,我于學問上如何,您是知道的,我自幼娴熟弓馬,與父親一道南征北戰,卻未能及時開蒙,致使如今不過識字卻不能深究書本,故而父皇派您輔佐,避免我人前無知失尊,折了皇家的顏面,您是舊日宮裏的女官,指點過上一輩的公主郡主,我當執弟子禮向您虛心請教,還請您不要如此折煞學生。”

辛女史忙道:“不敢當,老奴一家本是僞朝的罪人,因得公主恩惠才保住性命,能相伴公主左右殷勤侍奉乃是報償公主恩遇,不敢自稱公主之師,公主若有問題,直問便是,老奴定知無不言。”

她如此謙卑自稱,蕭玉吉也不再糾纏饒舌,直言此次相邀的目的:“敢問女史,智伯與韓趙魏三家是如何典故?可是出自《春秋》?”

一向嚴肅冷冽的公主殿下此時融冰化雪的面容上竟有一絲孩童般的求知與好奇,辛女史欣慰疼惜之餘施禮解釋:“回公主殿下,不是《春秋》三傳裏的典故,此典出自《戰國策》。”

好險。

蕭玉吉心道,還好方才自己沒有多嘴賣弄,不然非得讓孟蒼舒看了笑話不可。

心情大好的她繼續虛心求問:“請女史為我詳解。”

“此事乃是出自春秋戰國兩代相交之際,故《戰國策》有載。所講是三家分晉之事前的一段權力之争……殿下可知三家分晉?”

蕭玉吉非常誠實地搖搖頭。

辛女史笑得十分溫柔得體,将韓趙魏三家最後分晉成功,各立諸侯後成戰國七雄之史告知。

“這樣說來……分晉的是這三家,和這位智伯又有何關系?”蕭玉吉雖讀書不多,卻也十分敏銳。

“智伯才是最初妄圖代晉之人,其實力也屬各家公卿之最,他滅了晉國的範氏和中行氏後,便打算逐一擊破韓趙魏三家,卻在與韓魏二家聯合攻趙之際鋒芒畢露,引得其餘兩家人人自危。權衡利弊後,韓、魏二家決心與被圍的趙氏再度聯手,反攻智伯,遂将其誅滅,瓜分其地與朝中勢力,自此韓趙魏三足鼎晉才算成勢。”

言畢,見公主若有所思,辛女史又道:“此次分赴封地,公主有攜帶有各類子集書冊,現由老奴的女兒整理看管,老奴回去便将《戰國策》尋出獻上,供公主細讀。”

蕭玉吉點點頭,辛氏領命離去後,她一個人站在房內,踱步後驟然明了:原來孟蒼舒所言各個擊破,是要效仿當初智伯所為,可他又似乎十分胸有成竹,不會重蹈覆轍。

她倒要看看孟蒼舒怎麽施展本領,做到前人所不能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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