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包紮

第6章 包紮

◎恍若在藤花下栖月而眠,身側有仙鶴相伴◎

缈碧開口:“太後娘娘……”

顧南枝心口猛然一跳,極快地說:“怎麽了?”

說到一半的話兒被打斷,缈碧臉色沉沉,“曌夫人明日寅時三刻會到長樂宮,太後娘娘別誤了時辰。”

比往日早了四刻,約莫是與接風宴的遇刺有關。顧南枝道:“哀家知曉。”

殿門開了又關,随着宮人的離開,寝殿內複又悄然無聲。

退之屏風後的陸修瑾見太後端起包紮的物品,走向右殿。

“雲中王趕緊處理傷口吧。”她将東西擱在羅漢床的小幾上便回到屏風的另一端。

一幕景狀在陸修瑾的腦中浮現——雁門關的潑天大雪堆疊,檀木觀音立在雪地,猶似落入凡塵的仙人。

他以為太後親手雕觀音是傳聞,實則是朝廷指派能工巧匠雕刻的,而今親眼目睹,傳聞竟是真的。

陸修瑾解開腰帶玉扣,刺客衆多,躲避時不可避免有劃傷,那一點傷與身上其他的傷口比起來算不得什麽,為了能留在長樂宮,躲避宮外的埋伏,才擴大傷口。

太後心慈手軟,說不定會憐憫他受傷,讓他将就躲藏一晚,未曾想她竟然……

顧南枝躲在屏紗外回避,紗面如紙映畫男子的剪影,他解開腰帶,褪下衣裳,寬肩窄腰,手臂亦如想象中健碩,胸膛與腹部覆一層勁瘦的肌肉……

顧南枝倉皇地撇過眼,但方才那旖旎的一幕仍舊在腦袋裏揮之不去。

“多謝太後。”陸修瑾包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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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南枝:“唔,好。”

陸修瑾提醒:“太後最好也包紮一下,未免露餡。”

“嗯。”顧南枝繞過屏風,拿起金瘡藥就要往傷口上撒,擡手的動作被制止,她不解地看向雲中王。

顧南枝蹙眉,讓她包紮的是他,不讓她包紮的也是他。

“太後娘娘鳳體金貴,還是讓臣來吧。”陸修瑾取下她手裏的藥粉,将顧南枝安置在羅漢床坐下,他則坐在另一側。

坐下後,他先用幹淨的棉布擦去傷口周圍的血跡,再将金瘡藥灑上,藥粉接觸傷口,泛起疼痛,顧南枝輕“嘶”了一聲,偏頭閉眼。

陸修瑾沒有停下,反而加快動作,直到猙獰的傷口覆蓋一層均勻的藥粉,他才取來潔淨的棉布,一圈一圈地纏繞,最後紮出一個布結,不緊不松。

他手法熟稔而迅速,應當有多次處理傷口的經驗。

顧南枝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他真正的身份——戍守邊塞、抵禦匈奴的雲中王。

将袖子放下,蓋住包繞好的傷口,顧南枝輕捧手腕內側,“天色已晚,哀家要就寝了,你……自便。”

便是讓他自行離開。

“多謝太後。”又一次規矩而疏離的回答。

顧南枝離開,忽而被他叫住,男子獨有的醇厚嗓音沉了沉,“寧安街有一客雲茶肆,裏面售賣的湧溪火青實乃佳品,若有機會,太後可去嘗一嘗。”

“知道了。”

顧南枝回到左殿的拔步床,側身而卧,窗外子夜枭鳴,殿內燭影幢幢,隔着兩重屏風,紫藤與松鶴重疊,留白處勾勒出一個淺淡的玄影,恍若在藤花下栖月而眠,身側有仙鶴相伴。

……

“太後娘娘。”宮女喚醒睡熟的顧南枝。

殿內已有數名宮女端來盥洗的器具,出聲的宮女服侍顧南枝起身,其餘四位宮女圍上來,淨臉、梳發。

最初的宮女将太後攙到黃花梨木雕鳳紋五屏風鏡臺前,就去右殿收拾東西。

顧南枝的心跳有一剎的失律,宮女拾掇完金瘡藥和棉布就端出殿門。

吊起的心穩穩落地,借着晨曦微光,細密屏紗猶如煙雨濛濛,上面并無模糊的影子。

他果然如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宮了。

顧南枝展開雙臂,宮女為她更衣,褪下寝衣露出包紮的小臂傷口時,宮女“咦”了聲。

“昨夜半夢半醒,不當心又撓破了傷口。”顧南枝有片刻的慌張,繼而解釋道。

進宮一段時間後,宮人們皆知太後娘娘的好脾氣,溫和近人,宮女不禁多嘴一句,“是太醫包紮的吧,太醫署的太醫們醫術精湛,包紮得很是平整,即使穿輕薄的衫子也瞧不出來。”

顧南枝:“嗯,确是精湛。”

梳洗、更衣後,顧南枝坐于羅漢床前。

牆角的半月桌有一枚汝窯美人瓶,此時瓶中早換了春杏,白中夾粉的杏花在黑褐的枝桠上盛開。

宮人宣唱:“曌夫人到——”

顧南枝起身相迎,母親曌夫人一襲深紅折枝牡丹圓領衫子,寶藍鑲銀絲萬福蘇緞長裙逶迤在地,濃墨似的雲髻并無簪步搖。

母親曾說過,她從不簪步搖,步搖不搖,意在約束女子。

“母親安康。”顧南枝矮身行禮,在母親面前她從不是什麽太後。

曌夫人并無做出反應,經過她身前,坐于羅漢榻左側。

待母親落座,顧南枝方能坐于右側。

“昨晚接風宴遇刺,聽聞是雲中王救了你。”

宮裏遍布母親的眼線,就連她身邊的缈碧也是母親的人,母親得知此事并不奇怪。加上昨夜雲中王所說的真相,可能設局之人就是母親……

顧南枝老實作答,“是雲中王救了女兒。”

“那你有無受傷?”雖說是擔憂她的身子,但言語平淡如水,仿佛問的是“昨天吃了什麽”。

“只是受了一點驚吓。”

“那缈碧半夜為何尋來藥物?”

缈碧昨夜值守,今日便不當值。她原本以為能逃過母親的詢問。

“傷口結痂發癢,睡覺的時候撓破了。”顧南枝捋開袖子,露出小臂,“母親若不信,女兒可以解開棉布。”

曌夫人瞧了一眼,不似作假,便調轉話鋒道:“不必。為母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與你交代。”

“謹聽母親教誨。”

“雲中王多年未曾朝觐,而今回來恐是包藏禍心,今日早朝你借機抓住他私貪赈災銀,治理不嚴,以致雲中餓殍遍野的錯處,務必要問他的罪。”

顧南枝憶起昨晚,颦眉道:“母親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隐情?譬如大司農沒有批下足夠的銀兩,銀兩運輸過程中被地方的官員一層層盤削,落在雲中所剩無幾。”

曌夫人美目一淩,厲色道:“你從何聽來的謬論?為母讓你做,你便做。”

“母親,女兒多嘴。”顧南枝連忙垂首,惶惶不安。

“枝兒你深居簡出,養成單純性子,最易受人三言兩語蒙騙。”曌夫人淩厲的目光一一掃過在場伺候的宮女,意有所指道,“你身邊亂嚼舌根的人該換了。”

宮女們芒刺在背,顫巍巍跪地。

她幼時笨拙,常常惹得母親生氣,母親不舍打罵她,就将怒氣灑在宮人上,身邊的宮人換了一批又一批。

顧南枝不忍道:“母親,不管她們事……”

“哦?那枝兒你是從何聽來的?”曌夫人反問,尾調上揚,逼迫感十足。

顧南枝閉口不言,在曌夫人看來卻是心虛地編不出謊話。

“過些時日,為母會挑一批訓練有素的奴才進宮服侍。”

距離早朝的時辰不多了,曌夫人簡單交代兩句便離開,奢靡大殿裏的氛圍冷冰如霜,似乎還回蕩她不容置喙的囑咐。

卯時,天光大亮。

顧南枝坐于大殿之上,透過珠玉簾幕,望向殿下烏泱泱的文武百官。

她像一個木偶,将母親所交代的事情一板一眼地說出來,經邦論道、析圭分組,猶如一場角色扮演的過家家。

長安城樓加固撥款之事完畢,顧南枝嗓子凝澀,輕吐道:“雲中王何在?”

衆臣聽聞太後語氣肅重,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有所預感。

以楊磐為首的楊氏一黨,狀若平靜,實則內心激動不已。

負責點卯的官員上前應答,“昨夜宮宴雲中王受了點傷,還在大鴻胪養傷,今日便告了假。”

顧南枝長舒一口氣,言語間也輕快不少,“雲中王不在,雪災一事暫且按下不表,散朝。”

百官俯首,只待太後先行離朝。

長長的甬道将蒼穹切割成狹窄的長條,甬道上顧南枝乘坐鳳攆,行在回長樂宮的路途中。

她眉心緊皺,方才心底還放下的大石又提領起來。母親讓她問罪雲中王,今日逃的了一時卻逃不了一世,下一次早朝又該怎麽辦?

即使她不開口問罪,楊磐和舅舅也會挑開話頭。

雲中王應該還不知此事,她應與他通一通氣。可一個深居皇宮,一個身處大鴻胪,中間隔着千萬道宮牆,該如何知會?

——“寧安街有一客雲茶肆,裏面售賣的湧溪火青實乃佳品,若有機會,太後可去嘗一嘗。”

有了,寧安街客雲茶肆。相比去大鴻胪,顯而易見出宮更為容易。

但今日才見過母親,她又該以何種借口出宮?

行經一處月門,淡粉的杏花伸出高高的宮牆,在肅穆的宮殿裏鮮豔動人。

顧南枝叫停鳳攆,“你們先回去罷,哀家想賞賞杏花。”

宦官、宮女皆退下,唯缈碧緊跟不退。

“曌夫人讓我貼身伺候太後娘娘,半步也不能離開。”

顧南枝沉了神色,沁水雙眸氲一層薄惱,“伺候哀家更衣、入寝、用膳,要不要把眼睛摘下來伺候哀家賞花?”

“奴婢不敢。”

顧南枝執拗道:“這是五萬南軍鎮守的皇宮,哀家無非是想賞賞花,有什麽危險的?非要人寸步不離的跟随?”

缈碧頭一次見脾性嬌軟的太後硬氣起來,心道無非是一座杏花園子,有什麽稀奇的?若非楊家千叮咛萬囑咐,她還不想放着好好的閨中娘子不當,進宮做一個貼身婢子。

“奴婢就在這裏遠遠伺候太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缈碧終究妥協。

得償所願,顧南枝獨自踏入杏花園子,享受來之不易的自由。

杏花如雪柳垂絲,春風蕩飏不同枝。殊貞皇後偏愛杏花,先帝便在宮中修築一個杏花園子,為了博得心上人一笑。仲春時節,帝後攜手在杏花園裏漫步,分花拂柳,恩愛兩不疑。

顧南枝進宮時才九歲,稚兒喜歡熱鬧粉紅的杏花,先帝便陪着她在杏花園裏游玩,後來才得知皇後仙逝,先帝再也不曾踏入這處傷心地。

随着先帝駕崩,她再也沒有踏入這處鮮豔之地,直到今日。

霏霏杏花下,有一人穿着深赭宦官袍,見着顧南枝,俯首叩頭:“拜見太後娘娘。”

【作者有話說】

先帝是個戀愛腦,陸家的所有男人都沾點,尤其是陸狗,後期會變得無比情種。

杏花如雪柳垂絲,春風蕩飏不同枝。——趙氏 《雜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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