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信任

第13章 信任

◎兩人一金臺,一階下,遠遠相望。◎

在曌夫人的幹預下,驚馬一事無疾而終,即便顧南枝執意查下去,也查不出什麽東西。崔晉既然能引君入甕,自然做了周全的善後,不會留下蛛絲馬跡。最有價值的線索唯有射向雲中王的那支暗箭,但他也可以狡辯說箭矢沒有特殊标記,是大家一齊使用的普通箭矢,并不能證明什麽。

他們的目标是雲中王,顧南枝純屬池魚之殃,她打算徹查以平息怒氣的說法倒也說得過去,但母親出面壓下此事,她便不能再提。否則母親深究起來,她和雲中王的關系也會暴露。

是她太過心急了,屢次見到雲中王生死攸關,想拉他一把。

當下之急,應該救邊疆的黎民百姓于水火。

大司農撥款加固堤岸,便是一個契機。

為時三日的春蒐在次日就匆匆結束,因掌管馬廄的駿馬令不經意飼喂了瘋草,以至于不少馬駒行為失常,沖撞傷人。駿馬令被株連九族,此事就此作罷。

顧南枝方知他們為了謀取雲中王的性命,不惜無差別使用瘋草。陛下的禦馬有專人飼喂,不在其中,但其他人就未能幸免。

顧南枝心裏亂糟糟的,怏怏地回到長樂宮。

長樂宮外有一荷池,池邊抽出新芽的柳枝依依,迎着春光有一身穿深赭色宦官袍的人身形偏瘦,孑然獨立。

恍然一眼,以為那人是葉公公。

顧南枝步伐微頓,再次走動時步幅加大,足底的痛意變得微不足道。

她來到池邊,那人轉過身來,相貌清俊,眼簾半垂,濃密的睫毛覆在眼前,別的宦官們穿袍子大多含胸駝背,他卻腰板挺直,穿出利落之感。

他不是葉公公。

“奴拜見太後娘娘。”他俯身叩首的角度恰恰好,讓人找不出差錯,定是個心思缜密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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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南枝甩袖離開,對替代了葉公公的人沒有興趣,确切來說她讨厭他。

她回到寝殿坐在羅漢榻,宮人下去沖泡新茶,軒窗外的紫薇花開得正盛,濃碧抟枝,柔黃襯紫,金殿春風,花朵如垂下腦袋的花邊鈴铛團成一簇簇,明豔生動,绮麗撩人。

一只白瓷寒梅茶杯奉了上來,托舉杯盞的一雙手如岫玉雕琢而成,膚色蒼白透明,可隐約見到皮膚下的青色血管。

年輕的宦官屈膝道:“太後娘娘請用茶。”

馥郁茶香飄進鼻間,勾起她嗓子裏的幹渴,但顧南枝皺眉不悅,“哀家不要你伺候。”

“缈碧在春蒐時被瘋馬踩傷,養。曌夫人讓還在休奴進宮伺候太後娘娘。”

他說話低聲下氣,卻是規避了她尖銳的話,把她的不接受說成不習慣。

沒有得到回應,他高舉的雙手再次捧高一些,善解人意道:“太後娘娘從雁回山回宮,路途遙遠,應是渴了,先喝口茶水潤潤喉。”

顧南枝咽了咽喉嚨,像是吞了把細沙,難以忽視的幹渴感。索性不與自己的身體作對,接過日鑄雪芽,抿了好幾口。

茗香撲滿鼻的間隙,顧南枝觑了一眼,他神色放松,卻跪在原地不動。

“這裏不需要你伺候,你退下吧。”

他再次俯身道:“還請太後娘娘賜名,”

“你沒有名字麽?那你入宮前叫什麽?”顧南枝狐疑,從前母親送進宮的人都有名字,她賜予他名,會産生一種錯覺——他是她的人。

“入宮前奴沒有名字。”他的眸猶如蒙上一層霧氣,變得模糊不清,“奴好像是北方雪災的難民,輾轉來到長安,被安樂侯府所救。”

“好像?”

“嗯,奴不記得了。安樂侯府的人說救我一命,我就是安樂侯府的人,他們讓我進宮伺候太後,奴便依言照做。”

顧南枝用僅能自己聽見的音量嘀咕,“讓你淨身進宮你也做,不僅是失憶,腦袋也壞了吧。”

憶起霧霭沉沉,垂柳迢迢邊的一幕,忽略掉他的穿着,整個人若空谷中幽幽盛開的蘭,還以為是哪裏來的世家公子。

他既然已經淨身,只有入宮做宦官一條路可走,她不要他,安樂侯府定會抛棄他。

到底是一個可憐人。

她問:“今日初幾?”

他答:“槐月初一。”

想也未想,顧南枝随意道:“那你就叫月一。”

不知是哪一個字觸到月一,他怔了怔。

顧南枝有些乏了,未有探究之心,見到他就會想到死去的葉公公,“月一這裏不需要你伺候,你退下。”

“是。”

她沒讓他伺候,他也果然不再湊上前,而是立侍在殿外,就連用午膳也并不來她面前晃。

顧南枝的習慣是在用過午膳的半個時辰小憩,她如往常一樣側卧在美人榻上,伴着窗外沙沙的藤蘿吹拂聲入眠。

迷迷糊糊間,殿外的輕聲細語像是被放大,鑽進耳蝸。

“醫案上寫太後娘娘近來精神不佳,香爐裏還要加點安神的靈香草。”

未幾,靈香草混合鵝梨帳中香的氣味袅袅飄蕩在長樂宮中,若悠揚的樂曲撫平她腦海裏緊繃的弦。

兩盞茶後,顧南枝如時蘇醒,沒有以往睡醒後的身骨疲倦,而是精神飽滿。

雁回山答應雲中王撥款北疆一事時間緊迫,她需要去未央宮尋陛下獻言。

宮廷聖藥确實效果出衆,她足底的血泡已經結痂,走起路只有些微的痛感。

殿外那人依舊伫立等侍。

顧南枝有意尋他錯處,率先開口道:“你将哀家的香換了?”

月一行禮,方道:“是藥三分毒,太後娘娘總不能每次睡得不安穩就喝安神藥。”

他完全為自己着想,顧南枝倒不好繼續挑刺,瞥開眼,嘟哝道:“多管閑事。”

他是母親派來監視她的眼睛和耳朵,為什麽要對她這麽好?就連缈碧也是能偷閑就偷閑,絕不做監視以外的半件事。

不小心說得大聲,被他聽見了,他也不生氣,盡職盡責道:“奴乃太後身側的大長秋,關切太後身體安康是職責所在。”

顧南枝也不再和他周旋,準備去往未央宮,月一卻低聲詢問:“太後娘娘要前往何處?可要備辇?”

“不必。哀家去未央宮找陛下。”

顧南枝走出三兩步,身後之人平靜說出的話令她無論如何都邁不開步子,“可是為了春汛撥款一事?”

“你怎麽知道?”顧南枝轉首,鬓邊的金鳳步搖搖曳擺顫。

月一:“太後娘娘午憩時不經意說的,睡夢裏念叨,醒來後又急切前往,奴便猜想是此事。”

這就是顧南枝就寝時不喜歡旁人在側服侍的原因,她不像姊姊那樣缜密無遺漏。她曾特別好奇母親為什麽會送自己入宮,而非更穩重的姊姊,但後來她也漸漸釋然不再尋根究底。宮裏的苦她寧願自己承受,也不願姊姊嘗。

“奴身為陛下中常侍,贊導衆事,顧問應對,太後腳傷未愈,不妨讓奴代為傳達。”

“你身為長樂宮大長秋,又任職中常侍?”

“曌夫人讓奴進宮做大長秋,适逢前中常侍辭官回鄉,奴便頂上,身兼數職。”

辭官回鄉……

顧南枝眼眶湧出熱意,擡手抹去。葉公公哪裏是什麽辭官回鄉,他再也不回去了,半生都在皇宮裏,到死也踏不出宮門。

深吸幾口氣,平複呼吸,顧南枝道:“河岸決堤秧害莊稼乃天災;匈奴盤踞北方,虎視眈眈,邊陲屢遭侵擾乃人禍,無論天災人禍一并不容忽視,朝廷不僅要撥款加固堤岸,還應撥款到邊防。”

“太後所言極是,奴會傳達到太府。”

“哀家怎麽知道你是否辦妥?”顧南枝不放心,可她不能表現得太在意。

“大司農會起草文書注明撥款去向,屆時陛下批閱後,太後可過目。”

顧南枝颔首,不再去未央宮,仿佛真的是随意獻策。

她知母親擅專,卻不是事事都獨斷專權,也會在細枝末節上放權于幼帝,就如例每歲河患治理,皇帝少府私庫。

越在意反而會适得其反,就這樣,剛剛好。

月一行事沉穩,不出兩日便辦妥此事,将蓋有玉玺紅印的文書擡到顧南枝案前。

顧南枝正吃着翠玉豆糕,文書放下時她睨了一眼,輕輕“嗯”了聲。

月一拿走文書傳達下去,顧南枝唇角不自覺上揚,心裏湧出一股甜甚至能蓋過嘴裏豆糕的清甜。

事情辦妥,邊疆的百姓與将士有救了,他知道後應當會高興吧?

翌日,因太後身體抱恙暫歇的早朝重新重啓,顧南枝再次見到雲中王。

琉璃并瑪瑙珠垂簾相隔,他立于左側首位,穿的是皂色蟒紋圓領錦袍,腰系一佩墨玉環,儀表堂堂,威嚴蕭肅。

楊氏黨羽挑開話頭,決意問罪戍守邊防不力的雲中王,顧南枝被趕鴨子上架不得不低頭。

雲中王被罰俸祿一年,褫奪雁門關兵權,暫留京中。

長安城成為圈禁他的牢籠,敵人的長刀已然懸吊在他腦袋上,可他不疾不徐,叩謝君恩。

朝廷撥款北疆邊防的文書宣達,一直沉冷如水的雲中王才擡眸。

他的目光如有實質穿過簾幕,落在自己面上,顧南枝感受回眸。

兩人一金臺,一階下,遠遠相望。

他唇形完美的薄唇無聲翕動,顧南枝讀懂了。

他說:臣多謝太後。

散朝,陸修瑾回到府邸,陳元捷已對早朝發生的事有所耳聞,他心有不甘道:“王爺,這樣真的值得麽?”

紫毫筆飽蘸墨汁,事無巨細寫下今日朝聞,書寫“顧後”二字時微頓,待寫完放在山形銅筆架,他方道:““總要試一試。”

兵不血刃地拯救雲中和雁門的百姓,當然值得。

【作者有話說】

陸狗暫時對女鵝改觀了,覺得她也沒有傳聞中的那麽壞,姑且信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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