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允他
第15章 允他
◎拉扯他腦中理智的弦◎
少女酣睡不知,挺翹的秀鼻一呼一吸,頸側的脈搏一動一跳。
陸修瑾倏然收回手指,某一剎那他的心跳與她的脈搏相符。
趴睡的姿勢到底不好受,輕微的動靜就攪擾了她的睡夢。濃密纖長的睫顫動着睜開,像是蝴蝶展開蝶翼,露出一雙清淩淩的眸。
顧南枝睡眼朦胧,四目相對之際,她的呼吸不禁窒住,面前之人俯身離得很近,近到她能輕而易舉細數他的睫。
纖濃的眼睫下是一雙狹長的深邃鳳目,蘊着寒潭一樣的冷意,比冬日屋檐的雪還冷上三分。
“雲中王!”她立刻捂住唇,但已經脫口而出的動靜還是被候在屋外的宮婢發覺。
宮婢關心的聲音透過殿門的檻窗傳來,“太後娘娘怎麽了?”
顧南枝鎮定下來,“無事,是小兔生了。”
确保門外的宮婢也就不會進入,顧南枝道:“雲中王有何事?”
春蒐那日是他們最後一次私下見面,其餘都是早朝的時候,隔着垂簾遙望一眼。
他今夜又怎麽會突然來找自己呢?該不是知道小兔生了吧?
顧南枝轉念憶起春蒐答應他的事,擡了擡秀氣的下巴,志得意滿:“上次春蒐答應過雲中王的事,哀家已經辦妥,算起來此時朝廷的撥款也該到邊陲了。”
她說完後,他周身的冷意驟升,激得她脊背發毛。
顧南枝以為他被問責,削了手中兵權和圈禁長安而心生惱意,溫柔和緩的聲音寬慰道:“雲中王盡可放心,哀家會幫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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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你洗脫掉身上的罪名,幫你活着回雲中。
陸修瑾截然打斷,“放心?如何放心?幫孤?又如何幫?”
小娘子卸下環佩,着裝清素,泉水洗濯過的雙眸閃爍茫然不解。陸修瑾轉開眼,語氣堅冷,“朝廷的撥款只有十分之一到達北疆,雲中和雁門的百姓等來的不是希望,是更深的絕望,白骨露于野,千裏無雞鳴,太後你做到了。”
一記重錘猛擊她的腦袋,顧南枝大腦一片空白,指甲掐進掌心,“怎麽會呢?撥款的文書我見過的,上面還有玉玺印章。”
“太後明知故問?朝廷只管撥款,地方官員層層盤扣剝削,大部分都落進他們口袋,孤封邑雲中卻無權無勢,他們官官相護,自然也敢欺壓孤。”
一個自身難保的封王有什麽不敢招惹的?他們像是蛀蟲見到血肉一樣,沖上去撕咬吞噬,所有的銀錢統統裝進囊中,視災難深重的百姓于不顧。
顧南枝一時迷茫,她想不到大瀚看似流金奢靡的表面下已經被貪官污吏蛀空,情急之下無助地問他:“那怎麽辦?哀家派天子使臣随行,一路護送,他們就不敢侵吞了對麽?”
“這又是太後的緩兵之計嗎?先是承諾孤會救邊疆的百姓,讓孤安心等候,等來的卻是問罪責罰。要清除地方污吏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孤可以等,但百姓等不了。”
“不,不是的,我是真的想要幫你。”他完全誤會她了,被誤解的委屈化作頑石壓在胸口,壓得她喘不過氣,雙目眼眶溫熱濕潤,鼻尖通紅。
她清越的聲音低啞下來,帶着濃濃的哭腔,“不是緩兵之計,我沒有騙你……”
身側的兔子分娩後,用着僅存的力氣蹭了蹭她,像是在汲取溫度,又像在安慰。
陸修瑾明銳的目光落在她的裙側,眸底冰涼,語帶嘲諷,“區區野兔能得庇佑,悉心照料,數以萬計的百姓流離失所,聚集京郊不得救助。”
他的話像一根刺,紮進心髒,一呼一吸皆是疼痛。
顧南枝嗓子澀然,“我……”
他嗟嘆一口氣,留給她的是一句語重心長的話。
“太後,城外的流民是雲中人,但他們也是大瀚人。”
他走了,但臨走前的話猶在耳畔回蕩。
小兔分娩結束,顧南枝沒來得及看它産下的一個個跟粉色糯米團子一樣的幼崽,就讓宮婢帶下去照顧。
宮婢以為她累了,伺候她就寝,顧南枝枕在鴛衾繡被裏輾轉難眠。
她枕的是白玉枕,蓋的是金絲褥。
城外的流民枕的是硬磚,蓋的是草席破布。
城牆之隔,天上與地下。
閉上眼一片漆黑,暖熏燭光勾勒出一盞罩紗燈,雲韶挽袖為她添最喜歡的鵝梨帳中香,“太後娘娘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是可以,也救救外面可憐的百姓們吧,就像當初救下雲韶一樣,一句話的事呀。”
畫面一轉,光線昏昧的右殿,她的後背緊貼男子溫暖有硬度的胸膛,纏枝銀蓮花燈盞映出他堅毅的面容,“臣不願見到大瀚北疆被匈奴踏破,黎民百姓家破人亡;更不願雲中與雁門的保家衛國的長戟指向大瀚子民。”
“太後,救救百姓。”
救救百姓……
金雞報曉,宮婢喚醒顧南枝。
黃花梨鏡臺前,宮婢為她挽出複雜的髻,“太後娘娘昨夜沒有睡好麽?今兒的氣色沒有去日好呢。”
顧南枝搖首不語。
曌夫人按例在早朝前來長樂宮訓導,實際是讓顧南枝記下她的話,待到早朝便一字不落地說出應對。顧南枝只是個傳音筒,真正操縱朝政的是曌夫人。
曌夫人:“今日曹司直想必會用京郊的流民做文章,若他谏言開放城門,救治流民,你便以流民極易蘊生疠疫為由不允流民進城。”
“為什麽?”一直安靜聆聽謹記的顧南枝忽然發問。
曌夫人秀眉微擰,“流民染病,帶進長安城裏,你是想讓長安城變成疠疫之所麽?”
“怎麽會呢?長安城裏可以開辟一塊兒地方用以安置流民。不讓他們進城,難道讓他們在外面自生自滅嗎?”
“低賤百姓如蜉蝣,朝生暮死,何須幹預。”
“可他們也是大瀚的子民啊!他們大都是從雲中來的,有不少是雁門關戍守邊疆,正與匈奴作戰的将士之家眷,他們以血肉之軀為盾,固守大瀚河山,我們就是這樣對他們親人的麽?”
曌夫人喝道:“枝兒!”
她的威嚴不容侵犯,尤其是面對自己一手把控的女兒。顧南枝一次诘問已經挑起她的愠惱,接二連三的反駁更是逾越她的底線。
“你今日身體抱恙,早朝就不用去了。”曌夫人摔下一句話,起身離去。
“母親!”顧南枝如夢初醒,急急拽住她逶迤的長裙,力道過猛被帶到地上,四周宮婢驚呼卻因曌夫人淩厲的眼神無人敢扶。
顧南枝低下頭,一滴淚墜在裙裾的金線繡牡丹花蕊紋樣,“枝兒錯了,不該多問。”
曌夫人居高臨下道:“你知道便好。”
金殿肅穆,只聞朝臣觐見聲,顧南枝心懷惴惴,下首的朝臣谏言後,還需陛下提醒才反應過來。
龍舟香漏幾近燃盡,宦者已在潤嗓,等待高呼散朝。
“微臣還有要事啓奏。”曹司直站出隊列,執玉牌躬身道,“大瀚朝百年難遇的大雪秧害各地,以北方最為嚴重,百姓蕩析離居,拔山涉水到達長安,而今他們都在京郊等待朝廷的施救,微臣以為應開放城門,接收流民。”
璀璨的琉璃瑪瑙簾幕後安靜如若無人,太後未開言,幼帝也習慣閉口。
一時間金殿靜可聞針,良久才傳出女子低緩的聲線,“雲中王以為如何?”
陸修瑾聞聲擡眸,細碎的縫隙漏出她疲憊的面容,蒼白且易碎。
他抑住心頭浮起的一絲憐憫,用一種近乎理智到近乎無情的語氣分析道:“臣與司直所見略同。京郊風餐露宿的是臣封邑的百姓,可惜臣一人之力難以保全。”
她垂落的眼睫擡起,透過簾幕,直直望進他的狹眸,仿佛在說他不是一個人。
緊接着,她淡色的唇啓開說道:“那就按雲中王和曹司直說的去做。”
簡短的一句話猶如一滴水落進沸騰的油鍋,滿堂嘩然,以楊磐、楊宇赫為首的楊氏黨羽和顧氏黨羽皆持反對意見。
“長安是京城,寸土寸金,哪裏有地方安置流民。”
“天氣漸熱,流民身上大多帶病,萬一帶來瘟疫怎麽辦?”
“……”
朝堂嘈雜不休,最後他們竟紛紛跪地叩拜高呼:“懇請陛下和太後三思!”
顧太後鐵了心要放流民進城,他們惟有望向幼帝,企圖看出一絲反對。
陸靈君無條件與顧南枝站在一邊:“寡人聽母後的。”
被一衆人群起而攻之,面色難堪到極致的曹司直聽聞,登時喜笑顏開,俯身行大禮:“微臣謝陛下。”
陛下金口玉言,此事已無回旋餘地。
宦者宣唱散朝,陛下與太後為首走出正殿,百官緊随其後,顏色不一的官袍赭紅、绛紫、墨綠,沉悶的玄色卻是惹眼。
陸修瑾未想竟如此容易就解決掉謀劃中最大的難題,眼睫微擡,見她從垂簾出來時難以忽視的蒼白面容,眼底淡淡的烏青,他內心的憂心取代了淺淡的欣喜。
刺繡淩霄花袖口下的手掌悄然握緊,她黯淡的眸化作柔韌的細絲拉扯他腦中理智的弦。
宮人阻擋他的腳步,“雲中王留步。”
隔絕前朝與後宮的宮門下,顧南枝停步回望,幼帝也随之停駐。
她笑了笑,對陸靈君說:“陛下先去甘泉宮等哀家好麽?”
陸靈君琥珀雙眸在她和宮門外的玄色身影徘徊,亦如他猶豫不決的心。
“哀家還想吃甘泉宮裏的櫻桃煎。”
“好,寡人吩咐宮人去做,母後別忘了來。”陸靈君終是做出退讓。
待陛下遠走,顧南枝仍立在原地,“雲中王還有何事要說?”
陸修瑾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散朝後她脆弱易碎的樣貌揮之不去,心随意動,不自禁跟随她去往禁宮。
明明他不該來的,他們的所有往來都應該在私底下,見不得光。
顧南枝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見他挺拔的身影一步步走來,立在她身前如雲蔽日,遮住所有天光,讓她能一擡眸,清澈靈動的鹿眸裝滿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