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掌掴
第16章 掌掴
◎他是她的期待◎
就在顧南枝以為他會開口時,他一言不發轉身即走。
沒有一點點的停留。
一顆心恍若墜入冰窟,一點點沉了下去。
她為了他不惜和母親抗衡,擅作主張違逆母親,都換不來他一點點的駐足停留嗎?哪怕連一個字都沒有……
左右高牆聳立,夾着中間的宮道,顧南枝走在一眼望不盡頭的宮道上,擡頭望了望天際掠過的飛鳥。
她徑直去甘泉宮,幼帝捧上熱騰騰、軟糯糯的櫻桃煎,就着她愛喝的日鑄雪芽,在一旁不時訴說聽來的趣事異聞。
顧南枝放進嘴裏的糕點食之無味,日鑄雪芽也沒有往日的沁人心脾,趣事異聞更是一點兒都聽不進去……
耳邊似乎有人喚了她好幾聲,顧南枝空凝的眼神漸漸恢複焦點,少年陛下琥珀星眸飽含擔憂。
“母後氣色好差,是昨夜沒有睡好麽?要不要叫太醫再來診治?”
顧南枝搖首,“是沒有歇息好呢,哀家乏了想回宮小憩,就不必叫太醫了。”
縱是再依賴她,在身子骨面前,陸靈君也沒有強求,只說:“今兒的櫻桃煎沒有以往好吃,母後下次一定要再來。”
顧南枝莞爾告退,跨過長樂宮高高的門檻時,緊閉的殿門倏忽開啓,仿佛一直在等待她的到來。
她進入殿中,坐在上首的人揮手,周圍的宮人都退下,殿門訇然緊閉,也撤去了光。
紫檀木嵌琺琅扶手交椅裏端坐的雍貴婦人是她的母親,也是大瀚弄權的曌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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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啓唇,朱紅的唇宛若蛇的信子,“為母以為你會躲在甘泉宮不回來。”
顧南枝心神不寧,她忤逆了母親,母親決不會輕饒自己。甘泉宮有陛下在,母親不敢撕破臉,可……
“枝兒又不能一輩子待在甘泉宮。”她回答。
母親曾為楊氏不輸男兒的英勇女将,即使嫁為人婦,身上依然帶着迫人威壓,她不說話的時候,淩厲的眼宛如一把鋒利薄刃細細地切割顧南枝,表面上看沒有傷口,只消風一吹就四散成碎片。
顧南枝心尖發顫,但還是梗着脖子說:“母親,枝兒有錯,沒有按照母親說的去做,但枝兒不後悔,左右不過一句話,卻能救成千上萬的百姓……”
“啪——”
一記耳光重重打在顧南枝臉頰,她被掴得摔在地上,腰間的琉璃禁步碎斷,噼噼啪啪地砸了一地。
琉璃易碎,華光易散。
曌夫人愠怒,頭一次失控地站起來指着她喝道:“你還知道錯!雲中王狼子野心,他讓曹司直谏言開放城門、安置流民,其後必定包藏禍心。你呢!你做了什麽?連為母的話也不聽,翅膀長硬了?!”
顧南枝淚眼婆娑,母親熟悉的樣貌漸漸迷糊,變成陌生的一個虛影,她低聲喃喃:“娘……”
“顧南枝你和你爹一樣都是沒用的東西!我說什麽,你就做什麽。為什麽非要擅作主張?你知不知道你的一句話就能讓整個顧家和楊家陷入危難!”
顧南枝捂住高腫起的側臉,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嗒嗒地往下掉,“娘,枝兒不是傳音筒,不是木傀儡,枝兒也是個人,一個有思想有意識的人。你和舅舅攬權怙勢,難道是為了看大瀚邊疆被匈奴攻破,大瀚子民流離失所嗎?
枝兒固然有錯,沒有聽母親的話,但枝兒也是對的,枝兒無愧百姓臣服,無愧太後之位。”
“太後之位?”曌夫人譏笑道,“顧南枝你的太後之位,是顧家和楊家給你的!”
顧南枝一面抹淚一面搖頭,他們給,她就一定要嗎?他們甚至都沒問過她啊!
“怎麽?不服?那你就待在長樂宮閉門思過,什麽時候想通,什麽時候再出來。”
曌夫人走的時候臉上盛滿怒火,但衣裙整齊,一縷發絲都沒有亂,用以掌掴的琺藍護指偏了角度,也被她撥正。
空落落的大殿沒有點燈,昏漆一片,有一個小小的身影靠坐交椅腿邊。顧南枝鬓發淩亂,環佩盡斷,恍若一個被弄壞的傀儡木偶,目光空洞。
母親關她禁閉,是要磨滅她的自我意識,徹徹底底淪為母親的傳音筒。
顧南枝一直堅信自己是母親的女兒,與其他可利用之人是不一樣的。事到如今,在母親看來,她和他們沒什麽不同……
母親要的是一個沒有思想,不會反抗的傀儡。
她想起未央宮正殿上的寶座,想起祭臺下的百官俯首,想起太後的無上尊榮……權力就這麽讓人着迷麽?可以把親人變成陌生人。
“太後娘娘還在裏面?”
“嗯,大長秋您确定要進去麽……”
殿門打開一個縫,月光傾斜成一縷銀色的河,從殿門蜿蜒到顧南枝裙邊。
安靜的殿內響起輕緩的腳步聲,在接近她時步伐一頓,又忽然加快。
一件杏花外衫披在肩上,她聽見他清琅如玉的聲音,“太後娘娘還能起來麽?”
顧南枝沒有回他。
月一道:“驚擾太後娘娘,望恕罪。”
語罷,一手覆在她脊背,臂彎勾着她的膝窩,将她整個人抱起來。
顧南枝被安安穩穩地放在拔步床上,褪去寶珠翹頭履,随後他又去點燃燭火,不至于漆黑難以視物。
“太後娘娘還未用膳,不若奴伺候太後娘娘整理衣着再去用膳。”
她不吱聲,他全當默認。
月一受過規訓,知道該如何伺候主子。他為她解開腰間碎裂的環佩禁步,以免鋒利的碎面傷人,又散開她淩亂的發,用玉花鳥紋梳篦梳理。
梳到左臉的烏發,他才發現她的臉頰高腫,印着手印,腮邊還有鋒利指甲留下的劃痕。
月一握着她發絲的掌心驀然收緊,牽扯到頭皮,她竟也不喊痛。
她好乖,任由他擺弄,對于伺候人的奴來說這是件好事。
但內心有個聲音在說,這明明是很糟糕的事。
他為她挽起的發髻十分簡單,兩鬓繞至腦後被玉簪固定,其餘則自然垂落。
宮人已經布好膳食,月一将顧南枝抱至桌前,布菜的事情交給缈碧,他則退下。
月一去太醫署要來傷藥,皇宮偌大,一來一回至少耗費兩盞茶,本以為太後已然用好膳,未想踏入長樂宮的時候桌上的菜肴還是原來的模樣。
缈碧癟嘴,不耐道:“太後不肯用膳。”
月一:“你下去吧。”
缈碧巴不得離開,行了個禮就退下了。
他舀起一勺翡翠白玉湯,遞在顧南枝血色慘淡的唇邊,顧南枝不動。
“太後為什麽不肯吃東西呢?是和曌夫人吵架了麽?”
他為陛下身邊近臣,早朝的事也有所聽聞,太後和陛下打算開城門,迎流民,群臣叩首力谏收回成命。
但皇命還是下達了,誰也不知,明明是楊顧黨羽推上太後之位的小娘子,為什麽有朝一日會突然反抗。
是為了京郊的流民?
月一不确定,但他已然能料到曌夫人和顧太後關上宮門後會大吵一架,甚至動手。
顧太後乃曌夫人次女,頭一次被尊敬的母親掌掴,難以接受,情緒低落到不吃不喝,像個行屍走肉。
這點挫折算得了什麽?世間比這個還艱辛的苦難不一而足。
“太後娘娘,奴有一言,虎毒不食子。”月一思量道,“奴不知太後與曌夫人為了什麽而争執,但曌夫人身為母親還是打心裏想太後安好。再說了,太後若不吃東西,又怎麽能見到自己想見的,得到自己想要的?”
“活下去,才能有所期待。”
烏密卷翹的睫顫了顫,像是雨後振翅的蝶,微紅的眼眶、水淩淩的眸。
月一又夾了一片清炖山筍,荏弱如煙的小娘子果然抿入口中。
有了第一口,接下來的喂食就十分順利,一喂一食,他控制的分量恰好,不會太餓也不會太撐,七分飽。
子夜。
顧南枝睡得很不安穩,夢裏回憶浮光掠影,光怪陸離。
一會兒她回到正月初一,親睹雲韶在鵝毛大雪裏失去呼吸;一會兒她又坐在接風宴上,匕首光寒危難在即,而她被擁入溫暖的懷抱。
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她的記憶滿是那抹玄衣濃影。琵琶弦斷發出铮裂的響,是寧安街的出手相救;夜涼如水,她掌心捧着的是熨着他體溫的兔兒果子;春蒐暗箭,他以血肉之軀為盾相護。
【臣對太後,确有企圖。】
【太後,救救百姓。】
【它遇到太後是幸運。】
前不久的舍身相護、夜潛探病、血肉抵擋,随着一句“白骨露于野,千裏無雞鳴,太後你做到了。”戛然消逝,只餘一個冷漠疏離的背影。
不……她不要!
顧南枝驟然驚醒,盯着頭頂的承塵,四周散落的海棠紋戳紗帷帳好似籠子的闌幹,華美富麗的宮殿是金磚玉瓦砌成的牢籠。
她再也睡不着了,團起被褥縮在床角。母親讨厭她的愚笨稚拙,輕視她的純善仁慈,可是有那麽一個人破開黑暗,向她伸出掌心,他說他們是一樣的人。
一樣希望百姓安康,一樣有心中堅持的信念。
一句“活下去,才能有所期待。”在耳畔猶存。
顧南枝直愣愣地望向右殿,仿佛在屏紗上又見到那個影子。——那裏,是她的期待。
王府。
夤夜時分,鴿子振翅的撲簌聲劃破靜谧的夜。
陳元捷取下綁在鴿子腿上的細竹筒,抽出信紙過目。
“太好了王爺,雲中軍已成功僞裝成流民混入城。”
【作者有話說】
唉,都是欺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