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捉回(主、副)
第23章 捉回(主、副)
◎“雀兒要牢牢鎖住,才不會飛走。”◎
顧南枝被他唬了一跳, 借着音色裏的幾分熟悉,勉強辨認出他的身份,“舅舅?”
“是我, 此地不宜久留, 我帶你逃出去。”
楊宇赫任職衛尉, 調度南軍,掌管宮內守衛。南、北兩軍與雲中軍起沖突,長安城亂成一鍋粥,宮內的戒備也松懈許多,他們不費多少氣力就潛逃出宮。
這是顧南枝及笄以來出宮時,第二次身邊沒有太後儀仗。楊宇赫一直帶着她奔逃城門,然而城門緊閉,無法出城, 他們只好在一處偏僻的破廬暫時休歇。
天亮, 顧南枝才看清楊宇赫的傷勢有多嚴重, 他的左臂連左肩被齊整地削掉。
為了避免失血過多而亡,楊宇赫不惜用燒紅的火棍止血,火棍貼在創面, “滋啦”烤肉聲,再取下火棍時, 整個創口焦黑泛紅。
昨日還意氣風發、跋扈張揚的太尉,而今臉色慘白、不似人形。
他體力透支,止血後又發起高熱, 若沒有良藥怕是撐不過今日。無人比楊宇赫更加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他扯下蓋在衣領後的金鑲玉, 讓顧南枝去給她買藥。
顧南枝見到他咬牙止血的情狀被駭得淚流不止, 兩只眼睛哭得紅腫, 楊宇赫遞過來的金鑲玉被她好幾次摔落在泥地,才顫巍巍地撿起來。
楊宇赫平息着對她的怒其不争,虛弱道:“顧南枝,現在你只有我楊宇赫這一個親人,如果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顧南枝用手背抹掉臉頰的清淚,啜泣道:“我會去買藥的,舅舅你一定要撐住。”
“記住不要驚擾到官兵,舅舅能不能活過來都靠你了。”
“嗯!”
她的身上還穿着淺色的寝衣,在一夜的奔逃下已經髒污不堪,青絲淩亂,亂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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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南枝衣衫染着幹涸後深褐色的血漬與黃兮兮的泥巴,形如街邊乞兒。原先她貴為太後,被衆星捧月,而今淪為乞丐,路人皆退避三舍。
路人見到她,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剎便撇開眼,多停留一息都是髒了眼睛。這樣的排擠孤立,莫說是詢問路人最近的醫館在何處,單單是靠上前都會被人捏着鼻子揮退。半個時辰後顧南枝才跌跌撞撞找到醫館。
她甫一踏入醫館,就被門邊的醫童攆了出去,顧南枝頓時窘迫無措,握緊袖角面色難堪。
醫館裏的醫童并非第一次見窮苦乞兒上門治病求藥,他們醫者仁心,但醫館裏別的患者會嫌惡乞兒。
醫童隔着門檻問她哪裏不舒服,還是需要撿什麽藥材?
顧南枝猶疑道:“不是我,是我的……叔叔,昨夜很亂,他親眼目睹後受到驚吓發起了高熱,暈厥的時候磕破了腦袋,還需要金瘡藥。”
醫童回去抓藥,顧南枝孤零零地站在門外,無論是醫館內的患者還是街上的行人,來來往往間目光都攏聚在她身上。她只得将腦袋垂得極低,不讓別人窺見她羞迫至極的神情。
她聽見等待診脈的病患們在紛紛議論昨晚的長安之亂,南、北兩軍和另一支軍隊打了起來,殺伐震天,不少士兵受了傷,京中的大夫都被臨時征召去治療傷員。
“昨天我一夜沒敢阖眼,就怕外面的官兵會沖進來。”
“那争鬥嘶吼聲,誰能睡得着吶……”
“重德坊老陳家的兒子在北軍當差,聽說斷了胳膊……”
他們在天子腳下的皇城裏安居樂業,何時見過戰場上的槍聲刀影?長安城內一時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不遠處的街道上殘留着幹涸的血跡,用水一遍遍地沖洗,稀釋後淡紅色的水肆意流淌,過往之人皆避之不及,眼見着其中一股就要流到顧南枝的腳邊。
醫童将包好的藥丸遞過來,還未說完醫囑,顧南枝就将玉佩塞進他的懷裏,拿走藥包極快離去。
“诶——”醫童呼喊,驚詫萬分,她塞過來的金鑲玉,金子沉甸,玉色瑩潤,水頭上佳,別說幾副治療驚厥高熱和創傷的藥,即便是百年人參也綽綽有餘。
顧南枝用最快的速度回去,路邊有喧嚷打罵引人側目,原是一個乞兒偷了包子正被店主痛打。
店主邊用擀面杖抽打,邊怒罵:“我讓你偷我包子,讓你偷我包子!”
那乞兒幾次想逃走都被打中腿部倒在地上,他懷裏的包子掉在地上,正要伸手去撿回來,店主擡腳踩扁了白花花的包子。
店主啐道:“我就算是喂給狗,也不會給你吃!”
他再次揚起擀面杖抽打了幾下乞兒,打到解氣後,罵罵咧咧地繼續去忙碌活計。
誰知那懦弱的乞兒竟突然暴起,咬住他的大腿,不撕下一塊兒血肉絕不松口。
場面雞飛狗跳,看戲的路人沖上去分開兩人,顧南枝垂下眼快步離開。
一個低弱如蝼蟻的人,在面對尊嚴被折辱時,也能奮起抗争。
她盡量不去想方才的插曲,氣喘籲籲地奔回原來的破廬。
破廬是不足兩丈長寬的平房,被原主人做為柴棚使用,但年久失修,屋頂破開,牆壁的磚塊被風蝕成砂礫,僅有半人高,木柴混着枯草、落葉橫七豎八地堆積。
窄小的破廬一眼就能望全,裏面空空如也,楊宇赫已經不在了。
“舅舅?”顧南枝小小地喚了一聲,卻沒有回應,一顆心如墜深淵。
天已大亮,她逃走的消息想必宮中早已知曉,一路追查至此,官兵發現舅舅,舅舅被官兵抓走了?那她怎麽辦?出不了城,她遲早也會被抓回去。
楊宇赫的消失令顧南枝手足慌亂,即便他對她不好,總是言語嘲諷,但他們畢竟血脈相連,有不可分割的親緣,否則舅舅也不會冒死潛入宮帶她一起逃出去。
顧南枝懷抱藥包茫然迷惘,忽然一只手從枯草堆裏伸出來,猛地抓住她的腳踝。
“啊——”藥包掉在地上,顧南枝被駭了一大跳。
“是我……”嘶啞的聲音從枯草落葉底下傳出。
顧南枝穩了穩神,發現抓住自己的是楊宇赫,連忙把他從下面挖了出來。
楊宇赫色如死灰,一句話說得斷續,“方才有士兵前來巡邏,我鑽進草堆才躲開他們的搜尋。”
顧南枝被吓得不輕,撿起藥包,将搓好的藥丸子遞到楊宇赫幹裂的唇邊,又在他的斷臂處撒上藥粉。
楊宇赫費力地吞下藥丸,恢複一些氣力後,兩人決定換個地方繼續躲藏。
他把蹀躞帶上的東珠扣下來換取銀錢,兩人重新換了衣裳,改頭換面。
雲中王似乎不着急抓她,亦或是篤定城門關閉後她為甕中之鼈,捉拿回來只是時間問題。城內巡邏的兵力不多,他們得以喘息。
傍晚之際,二人去往茶樓,勾欄瓦舍的客人魚龍混雜,對于身份不加探究,但楊宇赫帶着身為女子的顧南枝去到勾欄,不合時宜,便只好去往京城最大的茶樓——玉泉流。
玉泉流今日的客人比往日還多,文人墨客、三教九流紛紛聚在一堂議論紛纭,但他們的說的大多是去日的驚魂一夜。
顧南枝與楊宇赫坐在臨街靠窗的雅間,若是外面有官兵圍堵也可以第一時間發現并逃走。
跑堂端上來一壺雪椿,一盤白面饅頭、一碟鹵牛肉并兩屜蒸餃。楊宇赫已餓得兩眼發綠,抓起饅頭與牛肉,狼吞虎咽往嘴裏塞。
顧南枝憂心忡忡,尤其是聽見外間正高談論闊昨夜之事。她雙手握着竹絲杯,企圖用清淡悠遠的茶香撫平內心的躁動。
“據說昨夜安樂侯府被滅了滿門,那身份顯貴的曌夫人被捉了去。”
竹絲杯脫手,茶水濺灑,水滴濺落在楊宇赫的手背,他瞥了她一眼,複又悶頭苦吃。
“昨夜安樂侯府的人已經收到風聲,不少人都趁亂逃走了,可惜了那金枝玉葉的定陶郡主就沒有這樣的好運氣,被官兵捉住關押進死牢……”
“安樂侯府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可是長安城盛極一時的的簪纓世家,雖是侯爵,但規制早已與郡公相差無幾,眼見他高樓起,眼見他樓塌了。”
“你還沒看到聖上今晨在禦街公布的告罪書麽?安樂侯府竊取玉玺與鳳印,蒙騙天子,企圖謀廢立,乃株連九族的大罪!那告罪書字字珠玑、鴻筆麗藻,不知出于京中哪位大手筆下。”說話之人不由喟嘆崇敬。
有人解答:“聽說那人姓張……”
後面的話,顧南枝兩耳嗡鳴已然聽不進去。
安樂侯府謀逆、母親與弟弟失蹤、阿姊被抓……一樁樁事刺得她兩眼犯黑,險些一頭栽倒在地,幸有楊宇赫怕她弄出動靜吸引目光,堪堪捉住她的臂膀。
她緩了好半晌,清醒過來時淚水決堤,吸着鼻翼問他:“舅舅,我們逃走了,那母親怎麽辦?還有阿姊和弟弟。舅舅你既然能帶我逃出宮,也有辦法救母親他們的,只要能救出他們,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桌上的飯食被一掃而光,楊宇赫抓起茶壺斟滿茶水,仰頭飲盡。
她再次出聲懇求,“舅舅……”
楊宇赫用僅剩的右手手背擦掉流淌在下巴的茶水,“你阿姊心善愚昧,都自身難保了還要幫你弟弟和其他人從安樂侯府的密道逃走,至于你娘……呵,她被雲中軍抓住,謀逆罪證确鑿,你覺得以她的性格,她會活下去麽?約莫早已自戕。”
“不會的!”顧南枝捂住耳朵,碰倒桌邊的茶杯,杯子應聲而碎。
雅間陡然高亢崩潰的女聲與瓷器碎裂聲驚動了外間的客人,屋外的嘈雜有一剎那的安靜。
楊宇赫迅速捂住她的口鼻,暗嘆麻煩,“你還不了解你母親的性子?她性格剛烈,女扮男裝從軍作戰從無敗績,她不允許自己的生命裏有過失敗,比起失敗,她寧願去死!”
緊捂的掌心指縫溢出痛苦的悲鳴,聽到他的解釋後,悲鳴成為抽噎。
楊宇赫放開了她,恰巧跑堂進來詢問情況,楊宇赫以不當心碰碎茶杯為由遮掩。
跑堂收拾好碎片離開,眼神在兩人的身上逡巡。
顧南枝的眼睛垂得低低的,口中呢喃,“母親已經不在了,我要去救阿姊……”
楊宇赫譏諷她的異想天開,“救?你拿什麽去救?你回去就是自投羅網,那些清流平時就和狐貍一樣奸詐耍滑,現在秋後算賬定不會放過我們,你回去就是死路一條。”
顧南枝俯趴在桌上,主心骨已經被抽離,一副喪魂失魄的樣子。方才的變故讓楊宇赫想盡快轉移地方,但她目前的情況,根本做不到。
楊宇赫沒好氣地催促:“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此地不宜久留,你最好盡快想清楚。”
許是過了半柱香,顧南枝終于找回失掉的魂魄,雙目茫然地望向楊宇赫。
“想通了,我們就……”楊宇赫突然閉口,只因他發覺雅間外高談論闊的喧躁不知何時消失,靜得出奇。
他透過雅間門扉的縫隙向外看,堂內早已空無一人,鋒利的大槊在蜿蜒向下的樓梯轉角隐現。
他們被包圍了。
支摘窗外的街道還未有兵力部署,想必官兵定是從後門進來,配合店家悄無聲息地清場。
楊宇赫拽起堪堪回神的顧南枝,從支摘窗出去踩在檐上瓦片,兩人奔跑至屋檐邊緣,躍躍欲跳。
然而,他們還未跳下去,已被官兵裏三層外三層團團包圍。
日暮時分,金烏西墜。一個人身穿鴉灰色鑲邊暗紋長衫騎着高頭大馬,悠悠打馬而來,神色肅穆的士兵自動分開出一條道路容他通過,在他身後成绮的餘霞,襯得身影愈發神武有力。
他竟然親自來了。
顧南枝心口一窒,卻見身旁的楊宇赫拔出靴子裏的匕首,架在她的脖頸。
她不解驚呼:“舅舅!”
楊宇赫不予理會,對檐下卓然挺立的人道:“你放我一命,我就把她交給你。”
沉冷的嗓音猶如雪拭刀鋒,“你憑什麽與孤談條件。”
“憑什麽?我不是傻的,我有眼睛,當初接風宴上你擁她入懷時的迷醉神情我可瞧得一清二楚。若非你早對她生出別的意思,又怎麽會私下屢次接觸,哄得她與你私奔,傳遞假消息誘我出城。”
楊宇赫說得牙癢癢,最後幾個字仿佛是從牙縫裏蹦出來的。
陸修瑾聞聲不動,沒有下令捉拿也沒有允諾他的條件,楊宇赫自覺此計有效,再使一把力,“我這侄女天真愚鈍,多次被你所騙,但樣貌卻是生得霞明玉映,在這美人如雲的長安城一時無兩,更別提與你在苦寒邊陲見到的蒲柳之姿相比,難怪你一見傾心。
陸修瑾,只要你放我一條生路,我就把她交給你。”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他楊宇赫除此之外無計可施,憑着接風宴與朝堂上他們的細枝末節,推斷顧南枝在他的心裏應是有幾分份量。
否則,昨夜他陸修瑾前去長樂宮就該立時将顧南枝斬于劍下,而非禁足關押,給他攜人逃出去的機會。
話已至此,他怎麽還不答應?楊宇赫心生煩躁,他一夜未阖眼,身負重傷,如若不是意念在支撐早就暈死過去。
楊宇赫手上使力,鋒刃劃破細嫩的肌膚,鮮血湧出,他大喝道:“雲中王,我楊宇赫是輸了,被你斬了臂膀已成廢人,你放我一命又如何!”
他和楊曌那個傻子不一樣,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哪怕是打斷一身脊骨,他也要求個活命,才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血流如注,逝去的血帶去顧南枝的氣色,一張小臉慘白如紙,平素清淩的雙目無神空洞。她換了衣裳,穿的是時下京城裏最流行雪緞制的水碧銀波浮蕊衣裙,通體無飾卻妍麗曼妙。
她的脖頸好疼,聲帶似乎都被割斷了,從殘損裏擠出喑啞的聲線,如同埙篪發出的聲響,“原來舅舅根本就不是顧念親情才來救我,而是把我當做保命符。可是舅舅你錯了……”
陸修瑾怎麽會在意她的性命?昨夜他帶兵闖入長樂宮,冷月高懸,士兵森嚴,他揮動利劍的瞬間,分明是帶着濃烈的殺意。
顧南枝自嘲地笑了,“可惜了舅舅,我們今天都要死在這裏了。”
她不想死的,母親雖然先走一步,可阿姊還在天牢,弟弟生死不明,爹爹久未歸家……她還想見他們一眼。
仿佛被她說中了,高頭大馬上威風凜凜的雲中王伸手接過士兵遞來的彎弓,搭上箭矢,瞄準屋檐上的人。
“你沒有與孤談條件的資格。”他的聲音随着箭矢劃破空氣的空鳴聲一并響起。
楊宇赫想不到陸修瑾會無情至斯,他只好松開顧南枝,将她拽在自己面前做擋箭牌。然而素來懦弱的人竟有了反抗的意識,反手去奪他手中的匕首。楊宇赫掌心冷汗頻出,早已濕滑粘膩,那匕首在搶奪下已然脫手。
匕首“铛”地落在地上,一番動作下本就立于邊緣處的顧南枝失去平衡,傾身跌落。
身後是背棄她的親人,身前是破堅摧剛的箭矢。
顧南枝認命地閉眼,倏地另一支羽箭射中第一支,寧其偏了準頭,擦着她的腰側而過。
腰側的疼尚來不及反應,墜落的身姿翩然落入一個冷意砭骨的懷抱。
她忽而睜眼,怎麽也想不到他會接住自己,與此同時,頭上矢如雨下,齊齊射向屋檐的楊宇赫。
楊宇赫一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被萬箭穿心,紮成了刺猬。
變故只在瞬息間,明明上一刻自以為握有保命符的人死狀凄慘,而身處死局的顧南枝卻活了過來,只腰側擦傷。
官兵将楊宇赫的屍首拖到陸修瑾面前,他圓瞪眼眶裏面的瞳孔渙散,死得不能再死。
攬住她的臂膀松開力道,顧南枝墜落于地。
他沉聲道:“帶走。”
她抱緊雙臂,閉上眼不敢看楊宇赫的下場,頗有種兔死狐悲之感。
廷尉地牢。
玄黑的鐵門巍峨如山,門邊手持大槊的士兵把守得密不透風,走進幽邃的通道,腐爛發黴之氣撲面而來,地面的寒氣從腳心鑽至頭頂,令人汗毛豎起。
地牢最深處的牢房人滿為患,牢門打開,獄卒丢進來一個落魄娘子。
關押的犯人們縮了縮脖子,并無多大動靜。
他們早已見怪不怪,這一兩日時不時就會送人進來,他們都是安樂侯府與車騎将軍府的族人,如今從世家貴族淪為階下囚,接受不了跌落雲端淪為塵埃的結局,大多已經處在精神潰敗的邊緣。
顧南枝接着廊道兩側幽暗的火光粗略地掃過,只見到幾個面熟的人,楊顧兩家人丁興旺,她又身處後宮,鮮少在家族中走動,認識的人也不多。
角落裏驟然響起一道遲疑的女聲,“小妹?”
“阿姊?”顧南枝嘗試回應,害怕是幻聽,她拖着疲乏的身軀朝着聲音的方向靠攏。
牆角圍抱者十幾名娘子,最中央的人穿着朱紅衣裙,裙袂褴褛,精致的妝容與鬓發淩亂不堪,但顧南枝還是一眼認出她就是自己的阿姊。
“阿姊!”她激動地撲過去被顧芸禮抱住。
外面的星光從地牢裏唯一的小窗灑落,似乎都蒙上一層灰翳,變得霧蒙蒙,暗淡星光下的人兒瘦骨伶仃,像一抹袅袅的輕煙般荏弱。
顧芸禮貼着她的下巴和臉側的掌心都覺得硌手,難過憐惜道:“小妹又瘦了……”
“終于找到阿姊了……”顧南枝喜極而泣,眼角溢出淚花,抱着她不肯松手。
顧芸禮拍着她的脊背柔聲撫慰,等她平息後才開口述說昨夜的來龍去脈。
“昨夜醜時,燈熄人眠,安樂侯府卻被雲中軍闖入,他們不但帶走了母親,還綁走了府裏的人,我帶領族人從暗道逃走,卻發現小野沒有跟上,遂去找他,不幸撞上雲中軍和被綁走的族人一起落入大牢。
楊家和顧家被抓住的人都在這裏,我沒有找到小野,他應該是逃走了。小妹你呢?發生了什麽?”
按理來說,顧南枝身處長樂宮,若是被抓捕入大牢,昨夜就該來了,而非足足過去一日,等到現在。
顧南枝好幾次開口都說不出聲,猶似一把粗粝的流沙堵在嗓子,連呼救都做不到。
顧芸禮心如刀割地将她按在懷裏不斷撫慰,“小妹別怕,阿姊在這。”
眼淚的熱意再也憋不出,顧南枝淚如雨下,抽抽噎噎地說:“舅舅帶我逃出宮,可是母親死了,舅舅也死了……”
她艱澀萬分地述說自己逃出宮後的見聞,一句一頓,一頓一呼吸,“舅舅從沒有把我當做他的親人,母親也棄我們而去……”
顧芸禮沉默地擁住她,啞聲安慰道:“可是小妹還有阿姊,阿姊把小妹當做親人,阿姊不會離小妹而去。”
明亮的雙眸被淚水浸泡濯洗過,脆弱的眸光搖搖欲墜,“真的麽?”
仿佛只要她說出否決之詞,她頓失光明,陷入黑暗,恍若目盲。
顧芸禮笑着摸摸她毛茸茸的發頂,“真的,除非小妹先離開阿姊。”
“不會的,永遠不會離開阿姊……”顧南枝緊緊抱住她,像弱小的蝸牛終于找回自己丢失的堅殼。現在除了阿姊,她什麽親人都沒有了。
零落的心就像枯葉,見到熟悉的人終于落葉歸根。顧南枝平靜下來後,發現牆角的十數個娘子有不少是自己熟悉的。
粉裙的是中郎将家的長女,她性子平易近人,最愛跟着阿姊一起廣施善舉。朝她莞爾的是期門仆射楊家的次女,才華橫溢,傳播女學,開化鄉野娘子。還有表面上看冷面如冰山,實際幼時會偷偷塞給她糖的娘子,出自旅贲令……
她們都還活着,雖然身處大牢,頭上懸着的刀随時會落下殒命,但仍舊揚起笑顏安慰她,用身上幹淨的衣料擦拭她的眼淚。
一日又一夜驚心動魄地逃亡,她沒有休憩片刻,而今見到阿姊和熟悉之人後,憂懼的心安了下來。
星輝霭霭,她枕在阿姊的身邊,終于睡了個安穩覺。
翌日,明亮的天光從小窗口落入牢房,驅散不了沉沉黑暗,地牢裏仍舊昏昧無比。
半夜顧南枝竟發起了高熱,直至天明都未曾退去,體溫反而越來越高,抱在懷裏像一個燙手的暖爐。
眼皮沉重,怎麽都睜不開,阿姊在身邊摟着她不斷說話,讓她保持清醒。
“我們既然沒有死,而是落了廷尉大牢,就代表還有活着的希望,小妹你可不能倒下。”
楊顧兩家擅專,朝中黨羽遍野,即便鬥敗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亦不能斬草除根,否則朝廷官員後繼無力,朝廷崩潰,國将不國,反倒會生出許多內亂,讓虎視眈眈的外族有可趁之機。
這也是他們那夜被活捉的原因,朝廷裏過半的官員都與楊顧兩家沾親帶故,沒有全然幹淨的人,但他們大多是迫于家族才為虎作伥。而今他們的親人身陷囹圄,有了把柄落在雲中王手上,倒是會聽從雲中王的差遣。
顧芸禮為她分析局勢,“宮亂那日喪鐘未鳴,說明陛下還活着,無論他雲中王存着什麽心思,失去了絕佳的謀篡皇位的機會,他想徹徹底底肅清朝廷裏的楊顧黨羽,也得深思熟慮。小妹,說不定我們還能活下來……”
即便那活下去的希望微弱到幾乎不計,雲中王一時不敢大刀闊斧地動他們,但随着時間推移,楊顧兩家的勢力被一點點清除,等待他們的依舊是死期。
可比起不知什麽時候來臨的死期,她更害怕小妹現在就會離自己遠去。
一晝夜的奔逃,滴水未進,再加上勞心傷神和腰間的傷,顧南枝的情況愈發嚴重,從昏昏沉睡變作無意識地呢喃。
她的聲音細弱蚊音,“阿姊、母親……”
“阿姊在這,小妹別睡。”顧芸禮聲音顫抖,發現她衣裙的腰側破開,露出的傷口被血糊滿,天氣濕熱,出現潰膿跡象。
顧芸禮再也忍不住奔到人堆最外面,握住欄杆大聲呼喚:“快來人,快來人!”
獄卒提刀恐吓,“再嚷嚷便按照獄律給你上拶刑!”
顧芸禮無視他的威吓,憂心懇求道:“我小妹創口不愈,高熱不退,懇請獄卒大人能找來醫師為我小妹診治。”
獄卒像是聽見了笑話一樣捧腹大笑,“進了廷尉大牢的人就沒有活着出去的,她若能糊裏糊塗地病死,也算是老天爺開恩。”比起鞭笞杖打,扒皮抽筋,病死倒真是一種恩賜。
不久前,她貴為郡主,想要什麽,目光停留得久一點就有識趣的奴才拱手奉上;而今一朝跌入塵埃,即便扯了面子求人,也求不來。
求助無門,小妹的病卻不能不管,她和貴女們撕下衣袖浸濕水,給她敷額降溫。
可起效甚微,顧南枝依舊意識模糊。
顧芸禮無微不至照顧妹妹,周圍的娘子都勸她休息,她卻強忍着疲倦不敢閉眼,害怕再睜眼就連妹妹都會不見,她已經弄丢了弟弟,再不能弄丢小妹。
深夜,牢門被獄卒打開,一衆士兵進來帶走了顧南枝。
顧芸禮抓住她的手不肯松開,到底是拗不過士兵的野蠻力道,姊妹二人被強行分開。
昏迷不安的顧南枝亦被驚動蘇醒,意識像被封印在一個窄小罩子,五感朦胧。可她還是聽見阿姊聲嘶力竭的嗓音,“小妹,無論什麽時候都要活下去……”
身軀沉重得仿佛從水底撈出,顧南枝倏然清醒,香汗淋漓,浸濕了輕薄的衣衫。
頭頂的芙蓉承塵映入眼簾,顧南枝頭腦發蒙,她是又回到了長樂宮?那私奔失約、宮亂禁足、潛逃被捉、落入廷尉……都是夢麽?
一陣交談聲自熟悉的紫檀木海棠屏風外傳來。
“……太後高熱退去,身體已無大礙,只是身上的箭傷還需上藥。”
“下去。”
未幾,外間的孤燈滅了,軒窗被鐵條封死,屋內黑漆一團。
不久前驚心動魄的經歷并非是夢境,而是真實發生過的,只是她不知道為何被人從廷尉放出,回到長樂宮。
阒然的宮殿內忽然響起沉穩的腳步聲,顧南枝閉目假寐。
那腳步聲一點點放大接近,最終停在拔步床邊。
“還不肯醒麽?”音色如清泉翠玉,尾調微微上揚。
顧南枝不禁屏息,只盼他快點離開。
然而,蘇繡幽蘭錦被陡然掀開,冷風襲來,汗毛倒豎,顧南枝的呼吸瞬間錯亂,修長的小腿被人擒住。
一個冰涼的物什貼在小腿肚上,宛若游移盤曲的蛇,尋思着該在何處狠狠咬下。
“啊……”顧南枝再也裝不下去,清醒過來。
床榻外側的必經之路被高大的身影堵得死死的,她只好貼在角落,可于事無補。
顧南枝的腿被抓住了,她的死命掙紮撼動不了他分毫。他像一個冷漠的漁夫拉動捕魚網,顧南枝就是被捕獲的魚兒。
男子炙熱的大掌擒住腳踝,随着“咔嗒”的落鎖聲響起,冰冷的金腳拷鎖住她的自由。
他開口,說了與她再見時的第一句話:“雀兒要牢牢鎖住,才不會飛走。”
話語透出的強占與霸道令顧南枝窒息,一番徒勞無功的掙紮,顧南枝輕薄的寝衣不再規整,領口松懈露出雪色,面上被欺出的紅霞漫過腮邊、脖頸、鎖骨仍不停往下漫延。
金殿昏昧,但他的眸光卻是異然明亮,像巍峨雪山上青灰岩石背後潛藏的狼,布滿侵略性的眼眸緊緊鎖住她。
顧南枝像孤立無援的兔子,惟有瑟縮着抱住自己,別無他法。她一動,兩只腳踝上的金鏈子也跟着摩擦輕響,在寂靜的黑夜尤為清晰,也打斷了他的思緒。
弱小的示弱不會激起惡狼的憐憫,反而生出更多的欺壓之意,想看着兔子在爪下求生。
顧南枝只覺腳上的鏈子一緊,整個人都被拖了過去,玉山一樣的身影傾壓下來,徹徹底底地籠罩她。
冷雪香充斥鼻尖,進而侵占唇齒,顧南枝大腦發蒙,怔愣不已。她素來粉潤如春桃尖尖的唇瓣因連日來的高熱而幹燥泛白,在他的刻意咬噬下恢複原來的光澤,甚至比那之前的桃粉還要紅。
唇上一痛,是他故意咬她以拉回她錯開的神思,也是那一點痛讓顧南枝清楚地認識到這不是夢。
年初,她居住的長樂宮第一次潛進男子。如今,她夜夜安睡的戳紗帳幔後,亦是第一次自己不再獨身一人。兩次都是一個身軀被壓制,就連呼吸都受他掌控的男子強行擠進。
顧南枝思緒紛亂,那只不容忽視的大掌拂過她臉頰上的紅霞,順着紅霞的蔓延而滑動。
她像一只成熟欲滴的水蜜桃,軟糯清甜,引誘他輕咬一口,而他也不打算再忍下去。
腰際的傷口接觸到幽冷的空氣,顧南枝對接下來的事有所預感,莫大的恥辱與委屈噴湧而來,抓住他健壯的手臂,低啞的聲音像鏽跡斑斑的鈴铛,“不要……”
話音落下他動作微頓,凝滞間,顧南枝見到他鬓發遮掩後的銀月耳釘。
【作者有話說】
猜猜鎖住女鵝的是主人格還是副人格~~~~
另外入V啦,本章評論區有紅包随機掉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