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予他生死
第55章 予他生死
◎她不要他們了◎
屋外雷鳴陣陣, 秋雨滌天,石階生寒。從地底漫起的濕冷,令顧南枝戰栗地抓不住掌心的匕首。
溫熱的大掌連同匕首一起把控住她的手, 緩緩舉起, 鋒銳利刃直抵胸膛。
“枝枝想做什麽都行, 只要你能洩氣,原諒孤。”
顧南枝能通過匕首感受到他左胸深處的跳動,他真是個瘋子,怎麽敢用自己的性命威脅她原諒?
陸修宴手上力道加重,利刃刺破皮肉,一點殷紅如雪地紅梅在胸膛綻放。
“你瘋了!”顧南枝抽出手,偏移的力道使匕首更深入一分,他發出悶哼。
陸修宴拔下匕首, 任由胸膛的血花泅染, 似笑非笑道:“孤忘了, 枝枝最害怕的便是血,若不想見血還有其他方法,枝枝也可以出氣。”
衣桁上的碧水披帛被他卷起, 他将自己的脖頸和床柱纏繞在一塊兒,披帛兩端都放進顧南枝手心。她不要, 他就與披帛一起攥緊她的柔荑。
“只要枝枝拉緊它,孤就無法呼吸,不見血又能折磨人, 枝枝滿意麽?”
掌心的披帛如同燙手山芋,顧南枝搖首, “陸修宴, 我不想……”
“想想你是如何被孤欺騙, 孤又是怎樣把你的母親逼死的?你從前在長樂宮是如何受磋磨?喝下落胎藥的時候該是何樣的痛……呃——”
他怎麽能如數家珍一樣說出她的苦痛,勾起她不願想起的痛苦回憶?顧南枝一下子拉緊披帛,他刺耳的話頓時消弭。
聽見他猝不及防被勒住脖頸發出的聲音,顧南枝清醒過來松開手,捂住雙耳:“你別說了,我真的一點兒都不在乎你了,別逼我……”
“生死由你,枝枝想怎麽樣都好,孤若死了便死了,孤若活下來,枝枝要原諒孤。不然……”他笑了笑,“孤一輩子都不會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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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輩子都不放開她,把她當成芙蓉鳥一樣禁锢在金絲籠,折斷雙翅也好,铐上枷鎖也罷,徹徹底底失去自由……顧南枝被他的話兒勾起心底最深處的恐懼,執起披帛狠狠拉緊。
窗外雷鳴電閃,驟亮的光線劃破如墨漆黑的夜空,疏星完全躲藏在積雲之後,不見星芒。
披帛收緊,他整個人都仰首靠貼床柱,賴以生存的空氣正從肺腑一點點被擠出去,鼻翼翕動,卻如何都呼吸不到空氣。窒息感令他想掙紮,卻沒有去撕扯脖頸上輕而易舉就能扯斷的披帛,指尖在烏木床沿撓出痕跡,還不忘望向她。
他的眼裏都是沒有求生的欲|望,深邃的墨眸裏全是她的倒影,雙唇無聲地述說:枝枝,原諒孤。
漫天的無力感襲來,顧南枝垂首,緊繃的脊骨像一張拉滿後斷弦的弓,她向後倒去,靠在床欄,捂住面容失聲恸哭。
長久的窒息,陸修宴的視野半是模糊半是清晰,披帛松開,他得以喘息,可腦袋突突地跳痛,眼睛的微細血管因缺氧而爆裂,蛛網一樣織在眼白上,似哭出血淚。
他抱緊顧南枝,用大掌一點點拂去她的眼淚。屋外雨勢漸小,銅錢大的雨滴稀稀拉拉地落在窗臺,嗒嗒地像是在述說大雨後的疲倦與無力。
眼見顧南枝的情緒漸漸平複,他懸吊的心也輕輕落地。他心知是自己逼她太緊,她身居高位還不忘拯救黎明百姓,那樣一個心性純善的人,怎麽舍得親手了結一條性命。
他便是如此卑劣,用她的善良強迫她不得不原諒自己。陸修宴脖子上的勒痕明顯,眼珠的血絲不退,鮮少有過的狼狽至極,卻彎起笑,“枝枝,你舍不得孤,你答應過如果孤活下來,你會原諒孤。”
淚水津在她纖濃的羽睫,搖搖欲墜,也将她整個人襯得如琉璃一樣易碎。陸修宴疼惜地擡起手,想為她抹去那份易碎。
顧南枝抽噎不止,婉轉的嗓音帶着濃濃的哭腔,卻是從未有過的堅毅決絕,“對不起,我做不到原諒你。若你我之間必須有一個人要死才能結束這糾纏,那你……殺了我罷。”
淚珠啪嗒一下滴在他的指節,小小的一顆,如同沉重的鐵錘敲碎了他的矜持與冷靜。
他聽見自己啓唇,發出像是不屬于他的聲音,“你說什麽?”
顧南枝哽咽,“我殺不了你,那你便殺了我罷。”
她曾兩次向他求過死。一次是她懷有身孕,卻被他誤會,質問奸夫是誰。想來她定然以為他是故意設計,珠胎暗結,想用皇家顏面掃地的罪名逼她,所以她才主動求死。
而這一次他将自己的性命都放進她的手裏,她不要,寧可自己赴死,也不願原諒他。
“你可以答應我一件事麽?”她怯弱地問,那麽小心翼翼,除了對他的懼怕,再無其他。
“枝枝你說……”要什麽都可以,想他做什麽都行,命也給她,愛也給她,但求她別不要自己。
她含淚而笑,雙眸裏滿是向往,“在我死後,把我的屍首帶回小桑村吧,我答應過月一,一定會回去找他的。”
呵……他忽然覺得自己真可笑,機關算盡,千方百計,依舊換不回她的心了。
手掌被他捏緊,指骨咔咔作響,忽而力道驟松,他喑啞的嗓音充滿無盡的疲憊,“枝枝,孤不會再傷害你分毫。”
說完後,他如丢盔棄甲的将軍,落敗似地逃離。
狼狽的身影踉跄地消失在洞開的門扉,細雨随風灌入室內,卷起重重帷幔飛揚。
顧南枝沒有去追,她将散落的披帛和匕首扔掉,随後她緊緊地抱住自己,面頰淚痕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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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修宴不止在顧南枝面前落荒而逃,他也逃進體內的混沌虛無,将身體的掌控權還給陸修瑾。
陸修宴與顧南枝所發生的一切,陸修瑾都看在眼裏,他像一個局外人,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和說出口的話語,但又是一個局內人,清晰地感受摧心剖肝的痛楚。
溫柔攻勢無用,機關算盡也無用,縱使知曉他的秘密,她也不原諒他們,不要他們了。
陸修瑾何嘗不崩潰難過。他淋着雨,抽出青鋒舞劍,想用冰冷的雨水與力竭的劍招麻|痹自己。
劍花如虹,劃破天際,夜幕如昙花漸漸枯萎花瓣,收斂夜色,東邊露出一線天光。
他不停歇,像是要将所有的悲痛都随着劍招刺出。
然而,幾日馬不停蹄往來小院與江南城,瀕臨死亡的窒息,跌宕起伏的情緒,種種混合在一起,重重襲來,令他眼前發黑,脫力般向前踉跄。
“铛——”以劍支撐搖搖晃晃的身軀,陸修瑾半跪在地。
“你怎麽啦?”稚童脆生生地嗓音。
陸修瑾仰頭,見到穿短打小裳的凡兒正目露疑惑的看着自己。
渾身上下都被雨水澆得透徹,發絲淩亂地粘膩,此時的他一定很難堪吧。
可凡兒是他與枝枝血脈相連的孩子,他已經錯失她成長的光陰,不可再逃避,應該樹立起作為一個父親的偉岸形象。
他沒有回避,也沒有将她趕走,放下手裏斬過萬人,枭首千級的駭人長劍,坦坦蕩蕩地說:“我在練劍。”
“練劍?為什麽要這麽辛苦地練劍啊,你都被雨淋濕了,娘親說下雨天不能淋雨會生病的。都這麽難受了,你練劍是為了什麽呀?”
類似這樣的話,他的恩師鎮國大将軍也曾問過他,“你從軍是為了什麽?”
彼時的他被趕到邊緣的苦寒之地,雖為郡王,但朝不保夕,惟有掙得軍功與兵權,才是安身立命的破局之法。
他回答鎮國大将軍:“為了保護自己。”
而今他遇到類似的問題,會回答:“為了保護自己,與想要保護的人。”
顧凡面露欣喜,渴慕道:“練劍可以保護想要保護的人?那你教教凡兒,好不好?”
“那凡兒能不能先告訴我,為什麽要扮作男孩模樣?”他摸了摸她腦袋扣住的虎頭帽。他第一眼見到凡兒以為她是個男孩,沒想到是女孩,雖然無論男女都好,都是他和枝枝的血脈,但心中總有疑惑。
“因為之前凡兒沒有爹爹,娘親沒有夫君,會被村子裏的其他人欺負,我要扮作男兒模樣才能保護娘親。”
孩童簡單純粹的話語像一把尖刀,刺破他的胸膛與心髒,心口遽痛,他登時紅了眼眶,念及她想學劍術時的渴想,幡然醒悟道:“那你想練劍也是為了娘親?”
顧凡想也未想,點點小腦袋,“當然呀,練劍可以保護娘親凡兒才學的。”
陸修瑾突然很想知曉,在這數年間,她到底過着什麽樣的生活。他光顧着将她搶過來,求她原諒,對她消失五年的經歷一概不知。
“你将娘親在村子裏的生活都說給我聽,我就教你劍術,好不好?”
“好呀好呀。”一聽到能學習劍術,顧凡跟倒豆子一樣将自己的所知細細道來。
“村子裏的立根可讨厭了,之前還偷我家曬在院子裏的玉米,我與娘親說,娘親卻讓我不要追究他。他娘親也好兇,早些時候還來我家裏罵來罵去,說是娘親搶了她的屋子,好在後面村長爺爺教訓她,她才不來鬧事的。”
“立根母親是不是常常欺負你們?”陸修瑾聽得窩火,恨不得在場為她們母女撐腰。
凡兒點頭附和:“是啊,立根和他的夥伴還說我沒爹爹,用石子砸凡兒,好在月叔叔答應做凡兒的爹爹,他們才不敢欺負我和娘親。”
陸修瑾眼眶酸澀,“那她豈不是吃了很多苦。”
凡兒“嗯”了聲,又頗為慚愧地耷拉下小腦袋,“不止外面的人惹娘親生氣,我也氣過娘親。小的時候,我不想吃飯摔了碗,娘親氣哭了。我以為月叔叔會打我,但他只和我說,娘親生我的時候吃了好多苦,流了好多血。就像村子裏的小貍花,生下六個奶貓就死了,大人說是難産。奶貓沒了貓娘親,六只死了四只,活下來兩只。凡兒已經沒有爹爹,不能再失去娘親了。”
凡兒:“所以凡兒要保護娘親呀。”
陸修瑾是見過四歲的孩童,廣陵所遇的妞妞,和凡兒差不多的年紀,說出完整的句子已經十分勉強,但凡兒早慧聰穎,口齒伶俐。
他幫妞妞找到爹爹,可自己的孩子卻流落在外,受盡苦頭。
枉他身為權傾朝野的攝政王,護佑大瀚子民,唯獨護不了自己的妻女。
他虧欠她們太多了。他自嘲一笑,問聰慧的顧凡,“凡兒,你知道娘親最想要的是什麽嗎?”
“嗯……今歲娘親生辰,我聽見娘親對月爹爹說,她最想要的是我們一家好好生活在一起。”
他們一家,枝枝、月一、凡兒,唯獨沒有他陸修瑾……
孩子真摯的話語化為一個鎖鏈,将他緊緊捆綁,明明脖頸空無一物,但卻有一股莫名的窒息感扼住喉嚨,他視野變得模糊不清,而後意識遁入黑暗。
身體的疲倦和內心的傷痛,讓一向如玉山難摧的人頃刻間坍塌頹敗。
【作者有話說】
看似陸狗在主導,其實真正占主導地位的是女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