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安樂侯

第60章 安樂侯

◎若讓枝枝知曉,她該有多高興◎

“陸修瑾, 醒醒。”腦海裏清泉漱玉般的聲音不斷回蕩。

熹光被窗棂切割成棱柱,灑在木床上的人。

陸修瑾被陸修宴喚醒,他後背的傷經過包紮, 俯趴在床褥上。

他支起上身, 左臂一疼, 驟然跌進柔軟的被褥,他才發現自己的左臂與右手亦被白布包紮上藥。

他沒死,被人救了。

左臂骨折,右手掌心是貫穿傷,他緩了緩精神,用右臂手肘支撐,慢慢坐起身。往常簡單的動作,他做的無比吃力, 額角滲出細汗, 氣喘籲籲。

屋舍乃青竹搭建, 冬暖夏涼,屋中未見薰爐,但自有一股檀栾清香。桌椅板凳, 床榻小幾,皆是竹編, 除此以外,沒有其他多餘的擺設。

日上中天,光線有幾分刺眼, 約莫午時了。竹門一推,走進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 穿着樸素的短打。他像是沒有看見陸修瑾, 兀自把米湯端過來, 面容清秀,眉宇間卻像蒙了一層霧,透着孩童般的懵懂。

陸修瑾開口,但一啓唇便是止不住的咳嗽,“咳咳咳……”

少年淡定的面上現出驚喜,手裏的米湯摔在地上他也來不及理會,拔腿向外面奔去,一面跑一面呼喊:“爹爹,木頭人醒過來了!”

木頭人?聽他如此稱呼自己,陸修瑾眉頭微皺。他回想起自己墜入山崖,落入霜林湖支流,劇烈的沖擊使他當場眼前一黑,險些暈厥過去,幸而有陸修宴呼喊提醒,昏厥的下場就是溺水而亡。

河水流淌不息,他攀上一截浮木,随波逐流。再醒來便是如今。

陸修瑾從敞開的竹門走出,屋外秋風蕭瑟,草木枯榮輪回,竹屋依山傍水,南面白露橫江,水面平闊,北面依傍山巒,良田幾畝。

江邊有一人身披蓑衣,頭戴鬥笠,垂釣江魚。少年奔過去,一面激動地述說,一面擡手指向竹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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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應當就是少年的爹爹。

他能活下來全依靠此人相救,親自道謝理所應當。陸修瑾往江邊行去,艱難地欠身作揖,“在下多謝閣下相救。”

少年戳了戳陸修瑾作揖的手,像是得了什麽玩意兒一樣新奇道:“爹爹,木頭人真會醒來啊,還會走路和彎腰呢!”

身披蓑衣的男人轉過來,五官周正,氣質敦和,他輕輕握住少年作亂的手指,“野兒,你先下去。”

“好,我去找素馨姐姐玩兒咯。”

三言兩語間,陸修瑾已然打好腹稿,若對方問起他的身份來歷,他大可以搪塞過去。

然而男人并沒有過問,扶起陸修瑾,“勿需多禮。”

他器宇不凡,有高世之度,陸修瑾沉了沉心,“在下顧謹,敢問閣下姓名。”

男人訝然,“你姓顧?”

陸修瑾颔首。

“甚好,我與你同姓,你喚我顧平便好。”

“顧大哥。”顧平年紀比他大,又救他一命,擔得起他一句大哥,陸修瑾頓了頓,“此地是何處?我路遇山匪襲擊,不慎與家人走失,如何才能遞信出去?”

顧平一一為他解答,“此地所屬江都,一個不知名的荒郊野嶺,但山上長滿桃樹,青山綠水,我便将它取名為小桃源。顧謹你若想與家人通信,怕是艱難,唯一的出路被滾落的山石阻攔,不能通人。”

“多謝顧大哥。”

“若無事,你便回屋去休養吧,小桃源就我們幾個人,辰時、日中、哺時會有人給你送去一日三餐和湯藥。”

陸修瑾将他的恩情銘記在心。在小桃源養傷的數日,陸修瑾也摸清了此地的情況,顧平性子溫吞,待人有禮,非山野村夫能比,他有一個十七歲的兒子,相貌不俗但腦子癡呆。小桃源還有十數個男女,他們耕地摘果、養蠶織布,各司其職。

但陸修瑾洞若觀火,顧平父子所居住的屋舍是整個小桃源的中心,其他人也不敢打擾在江邊垂釣的顧平,皆敬而遠之。換言之,十數男女都以他們父子為尊。

小桃源的良田種植也剛剛好能覆蓋十餘人口的口糧,山路堵塞,藥草稀缺,陸修瑾身上的傷愈合的速度減慢,能達到愈合的程度,完全依賴于他過人的體魄。

陸修瑾便順着顧平所指的方向,去出山的道路探查,道路幽邃,荒草叢生,走至盡頭,逼仄的山道被一塊三人高的巨石所擋,左右兩側是擁擠的山壁,山道不過肩寬,能擠進來已是不易。

手掌撫在長滿青苔的巨石塊,陸修瑾使勁推了推,巨石塊紋絲不動。

看來,只有另想辦法,他不信小桃源只有這一處出路。

陸修瑾回到竹屋,少年正蹲在地上,一只手拿着一根樹枝,在泥土上繪畫。

陸修瑾原先的衣袍早已損壞不能穿,他現在穿的是顧平的衣裳,袖筒與褲管略微短緊,但粗布麻衣穿在身,頗有種灑拓之意。

他身姿挺拔,站在少年身側,能見到他左右晃動的腦袋與雙手,他有意與少年交談,“我叫顧謹,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沒有理會,專心致志地在地上用樹枝劃動,左手畫圓,右手畫方,常常一只手畫完,另一只手還未能畫成,他便用手抹掉痕跡,再度重複。他沉湎其中,咬唇擰眉,似乎不同時畫好便不罷休。

小桃源人煙稀少,物資短缺,他又智力堪比稚童,活潑貪玩,這約莫是顧平給他出的玩法。

陸修瑾撿過一旁的樹枝,折成兩截,在少年的旁邊左右兩手同時動作,一氣呵成地畫好。

“你居然練成了爹爹說的左右互搏!”少年大吃一驚。

陸修瑾右手傷勢頗重,平日用手都已十分艱難,方才看起來輕巧的動作,熟不知他是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能握緊樹枝。

他接過少年的話,“你的招式都有名字,叫左右互搏,那你自己又叫什麽名字?”

“爹娘叫我野兒,姐姐叫我小野。”

“你還有娘親和姐姐?為什麽不見她們?”小桃源攏共就十來人,他都見過。

“嗯,我有兩個姐姐,她們都死了。爹爹說,她們都是被人害死的。”顧野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平靜,仿佛根本不理解生死的概念。

小桃源道路閉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俨然一個桃花源,哪裏會有人将顧平的妻女害死?唯有一種解釋,顧平是為了躲避戕害,才到此避世隐居。

陸修瑾識人極準,顧平身上淡然出世的氣度他不會看錯,顧平不可能是犯下重罪的逃犯,惟有逃難一說。

顧野越過陸修瑾的肩膀,望向他身後的雙眸一亮,“素馨姐姐。”

素馨走過來,掏出自己縫制的巾帕給顧野擦掉手上的泥巴灰塵。

陸修瑾的視線落在那塊布料粗陋但做工精巧的巾帕。如若他們只是尋常人家,又何必在物資短缺的小桃源,特意縫制巾帕而非使用碎布将就擦手,做些高門大戶的講究做派?

素馨擦完後,用雙手比劃,嘴裏吚吚嗚嗚,竟是個啞巴。

“素馨姐姐,我知道了,下次弄髒了手還來找你擦。”

素馨笑容無奈。

顧野拉住她,另一只手指向陸修瑾,“素馨姐姐就是他學會了爹爹教我的左右互搏,可我還沒能學會呢。”

陸修瑾初來乍到,曾遠遠見過這名叫素馨的女子,彼時她在屋子前縫制衣裳并未發現自己。

素馨赫然是第一次見到他的樣貌,仿佛跟見了什麽吃人夜叉一樣,瞳孔緊縮,面上的血色一下子褪盡,雙唇顫抖地說着含糊不清的詞語。

她雙膝軟如柳枝,一下子跌在地上,顧野蹲下身,“素馨姐姐你怎麽了?是想和我一起玩泥巴嗎?”

“你見過我?”陸修瑾鳳目眯起,直視她。

素馨驚懼地往後縮,嘴裏發出支支吾吾的聲音,眼角淌出淚水,整個人都開始神志不清。陸修瑾絲毫不懷疑如若他再逼近一步,素馨會駭得肝膽俱裂。他起身往後走,不再逼迫。

陸修瑾回到竹屋,支開軒窗,山腳下素馨還癱軟在地,未幾,有人從山上奔來将她和顧野一起帶走。清秀的面上還殘留着驚恐不安。

指尖在窗臺上敲打,陸修瑾确信無疑,素馨一定是見過他,并且她是在一種極為震悚的場景下見到他,讓她生出揮之不去的恐懼陰影。

可到底是在何時何地呢?

素馨望見他的一剎那,雙唇翕動,唇形仿佛在說“雲中王”。他有許多年的時間,未曾聽聞過別人稱呼自己雲中王了。他的封邑還在雲中,但今時不同往日,他是大瀚的大司馬,代陛下執掌朝政的攝政王。

玉長的手指停住敲打動作,覆在眼前的迷霧似乎被撥開。

陸修瑾正欲合上窗牖,忽地一片灰影掠至,栖在窗外。白喙赤足,正是他與陳元捷用來傳信的信鴿。

他撕扯一塊衣袂,用樹枝燒成炭,寫信綁到信鴿腿上,信鴿灰翅振動,朝群山外飛去。

五日後,“轟隆”一聲恍若天塌地陷,整個山峰都随之一震,小桃源的人都聚從屋舍裏跑出來懼怕地聚在江邊。

未幾,封山大石碎了,狹窄的山道被炸開,一隊披堅執銳的士兵進入小桃源。為首的男子一身匪氣,他走上前,朝着面前布衣之人屈膝道:“拜見王爺。”

陸修瑾将激動不已的陳元捷扶起,輕拍他的雙肩。

陳元捷眼眶微紅,王爺還活着,他終于尋到王爺了。半個月前,他率領廣陵軍在山崖搜索,一無所獲,崖底的霜林湖水面寬廣,支流衆多,他順着河流一條條尋找也不要尋到猴年馬月。

他福至心靈,便将所有信鴿放飛,上百只信鴿飛行的距離正好能覆蓋霜林湖流經的區域。未想,其中一只信鴿真的帶回來王爺的消息。

他順着王爺給的指引來到小桃源,用火藥炸開擋路的山石,終于得以重新見到王爺。

小桃源的人皆戰戰兢兢地看着森然士兵,驚恐懼怕,人群中惟有兩個人,一中年一少年能安然若素。

陳元捷知曉若無小桃源,他必然見不到王爺。他對小桃源心生感謝,但相比之下更擔憂王爺的傷勢,“王爺,你先與屬下回去,屬下會代替你好好報答此處的百姓。”

陸修瑾卻擡手制止他,深邃的鳳眸落在人群中的顧平,顧平回以溫和一笑。

“臨走前,孤有事要與顧大哥相談,不,孤應該稱呼你為安樂侯。”

盔甲軍隊列陣于江畔,小桃源的百姓都躲回屋子,從窗縫與門縫偷偷打量。

江邊地勢極佳的竹屋內,陸修瑾與安樂侯開誠布公。

安樂侯坐在桌前凳子,嘆息道:“安樂侯府倒臺,我早已不是什麽安樂侯。”

命運弄人,陸修瑾也未曾想過自己會遇見枝枝失蹤已久的父親與弟弟,這一切都是因為素馨見到她時的恐懼讓他生出懷疑。

素馨稱呼他為雲中王,證明他們是在六年前遇見,六年前他從雲中回到長安,最大的一件事便是清君側,将楊顧兩黨肅清殆盡。

顧平、顧野……他們姓顧,安樂侯也姓顧,就連年齡都對得上。他們不就是安樂侯顧如平與小侯爺顧于野嗎?

陸修瑾沉聲道:“但你還是顧南枝的父親,你的一雙女兒都沒有死,她們還活着,很想念你們,孤可以幫你們父女團聚。”

哪知顧如平搖了搖首,五官端正的面容滿是滄桑。

“為何不願?”

“不是不願,是我們不想再離開小桃源,在這裏避世隐居就好。”

顧如平道出心中憂慮。六年前,安樂侯府倒臺,顧于野與其他侯府人從密道逃走,十二歲的顧于野流落在外,從高高在上的小侯爺落魄成一個誰人都可欺的難民。素馨是侯府的家生子,是伺候顧于野的婢女,她盡職盡責,即便流落,也未曾離棄。

曾經不可一世,嚣張跋扈得用墨硯砸得夫子頭破血流,一度成為京城裏小霸王的顧于野,變成無家可歸的喪家犬,即使有昔日婢女相護,仍舊在一次争奪赈災口糧時,被人推推搡搡,摔破了腦袋,醒來後智力淪為三五歲的稚兒。

寄情于山水,雲游在外的顧如平突聞家中噩耗,立刻趕回去,他好不容易尋到顧于野,帶領幸存的侯府人南下,來到小桃源開山辟地。

他已不願再入世,沾染一身塵土,倒不如在這兒窮山苦水之地過活。但那喧嚣塵世,還有他牽挂不下的女兒們。

顧如平道:“若是可以,我想寫一封信,勞煩你轉交給我的一對女兒,讓她們知曉我與野兒還活着便好。”

“安樂侯言重,孤必定會帶到。”

若讓枝枝知曉,她的父親與弟弟還存活于世,該有多開心?她牽挂的阿姊、弟弟、父親尚存世間,終于有朝一日他們能得以團聚。

是他對不起她,但老天開眼,讓他有機會将曾經摔碎的,一片片找補回來。

【作者有話說】

之前阿姊來宮裏面探病女鵝的時候就聊過,女鵝的爹爹喜歡游山玩水,嗚嗚嗚埋了這麽久的伏筆終于用上了。老實說陸狗是抄了安樂侯府的人,但安樂侯不怨陸狗,是因為他行過萬裏路,透過被欺壓的百姓看得清,沒有陸狗也會有其他人清君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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