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月落
第59章 月落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顧南枝不好再拒絕, 她喝了一口,軟糯的粥艱難凝滞地咽下,食不知味。
整潔的主屋瞧不見那個活潑靈動的小人兒, 她握住他遞過勺子的手臂, “凡兒呢?”
月一避開她的眸光, “村民發現你的時候,只有你一人,凡兒不在。我亦四處搜尋,尋不到凡兒。梅娘,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何你會暈倒在山路?”
凡兒竟然還未回來!
顧南枝來不及回答他遲來的問話,起身要去山崖,說不定陳元捷帶着凡兒就在那兒附近。
“铛——”手臂被她輕撞, 瓷勺落在地上摔成粉碎。
顧南枝無暇顧及, 她憂心忡忡, 自己已經失去他,不能再失去凡兒了。
平日半個時辰的路程,她拖着虛弱的身體足足走了兩個時辰。山道與崖頂有打鬥痕跡, 荒草被劍斬斷,幹涸的殷紅滲透泥土, 崖邊的血跡尤多,她知道那是屬于誰的鮮血。
金烏墜落,薄暮冥冥, 山谷間蕩起楚楚凄風,穿過樹林枝葉響起鬼哭狼嚎般的風聲。
顧南枝被抽去主心骨, 酸脹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 失重般後仰。
月一及時握住她伶仃的雙肩, 一言不發默然給予支撐與溫暖。
他總是這樣,一聲不吭做着為她好的事,如一棵參天大樹,努力長出濃密蒼郁的枝葉,是為蔭庇樹根旁的嬌花。
顧南枝一路踉跄奔來,嗓子幹疼如吞砂礫,她幾番啓唇才找回聲音,對他解釋:“月一,大婚那日他用你的性命做要挾,我沒有選擇。他把我帶回江南城外的一處水灣宅院,在那裏他并沒有苛待我和凡兒,我還和阿姊重逢了,但命途多舛,阿姊目眇,他還找來名醫給阿姊治病。”
聽她說陸修瑾對她的好,月一心如刀絞,啞聲道:“所以你原諒他了,想與他在一起對麽?那為什麽還要回小桑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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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個卡了關竅的傀儡木偶,顧南枝遲緩地搖首,“不是的,我從未放棄過回來的念想,我想要我們一家好好過日子。”她略過與陸修瑾剪不斷理還亂的牽纏,“他見我去意已決,終于答應放我和凡兒歸家。”
她眼眶濕紅,雙肩止不住顫抖,“可就在他送我與凡兒歸家的時候路遇刺客,他墜落山崖,凡兒也失去蹤影……”
她和月一、凡兒在江南初初站穩腳跟,開了一個日益紅火的茶坊做營生,眼看日子就要這麽過下去。命運弄人,讓她在西子湖與陸修瑾遇見,平靜的日子被打破。她被陸修瑾捉去別院,好不容易說服他放過自己,在歸家的路上卻遇見刺客,刀光劍影打碎了她即将得到的安寧幸福。
“月一你說,為什麽啊,老天爺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明明我只想要平靜安寧,為什麽他就不肯施舍呢?”
嗚咽抽泣被山風吹散,又絲絲縷縷地鑽進月一的耳蝸,他遽然握緊雙手。
肩胛骨承受不住力道,發出咯吱聲響,顧南枝痛呼出聲。
月一猛然松開她,手臂虛虛環在她身後,想要擁抱又不敢觸碰,他哽咽道:“梅娘,對不起,對不起……”
他反複呢喃,顧南枝以為他是為失手捏痛自己而道歉,搖首表示不在意,并安慰他:“我無妨的,你不要自責吶。”
她的安慰催化他的傷心,眼角滑過濕潤,溫熱的淚珠滴入泥土,“對不起梅娘……”
是他不好,是他将凡兒弄丢,是他親手摧毀了梅娘向往的生活。
但只要凡兒沒死就還有機會,他會幫她尋到凡兒。
月上中天,顧南枝與月一回到村子。
屋舍前的籬笆小院似有一團黑影,借着月光,那是個身姿高峻的男人。
顧南枝掙開月一的攙扶,飛快奔去,生怕慢上一步那道影子就會消失她所見的景象變成幻象。
黑影也覺察到她的接近,肩膀上冒出一個戴着虎皮帽的小腦袋,甜甜地喊了聲:“娘親!”
“凡兒!”顧南枝心下一松。
那黑影轉過身,走得近了,見到他的全貌,赫然是陳元捷。
是了,陳元捷帶着凡兒逃走,凡兒能在此,是陳元捷将她帶回來。
凡兒撲進顧南枝懷抱,她緊緊抱住凡兒,難掩失而複得的激動。
待她們母女的情緒稍作平靜後,陳元捷已按捺不住詢問,“王爺呢?”
當時情況緊急,對方人數衆多,他們還有婦孺要保護,他只得脫身離開。凡兒年歲小,又不能将她安置好後就不管,離他們最近的是江南,但江南隸屬江南王封邑,他只有輾轉廣陵搬救兵。
王爺不久前曾修書廣陵郡守,廣陵所派的精銳之兵正在路上,他與廣陵軍相遇彙合,再次折返遇刺之地時,王爺早已不在。
他多方打聽,找到閉塞小桑村的位置。唯恐軍隊驚擾村民,便命軍隊掩藏好在村外駐紮。他則在顧凡的指路下,來到顧南枝在此處的家。
他開口的第一句便死詢問陸修瑾所在,像是按下什麽開關,顧南枝的呼吸變得急促而短淺,垂首閉目,竟吐不出半個字。
陳元捷伸出手在即将觸碰到顧南枝時,被月一及時制止。他怒瞪月一一眼,心急如焚,語氣也不由帶上幾分咄咄,“王爺在哪兒?”
“他墜落山崖了。”嗚咽的女聲帶着濃濃哭腔,“他後背與左臂都負傷,深可見骨,他把生的機會留給我,我是想救他的,可是刺客還在,他的右手被長劍貫穿,掉落山崖……這裏是他給我的玉環。”
陳元捷對那枚烏玉環再熟悉不過,那是王爺随身佩戴之物。王爺交代過他,若有一日玉環離人,便代表王爺遭遇不測,将自己的身後事都交給懷有玉環之人,此人也将是他陳元捷保護之人。
可王爺那般深謀遠慮,運籌帷幄的人怎麽會遭遇不測呢?陳元捷一時不信,虎目圓瞪,诘問道:“那你為什麽安然無恙的活下來?刺客謀害王爺,又怎麽會留你一命?你必定是騙人我的!”
顧南枝淚如雨下。月一擋在她身前,“她不知,你別再逼迫她。”
陳元捷擡起拳頭砸向院中的槐樹樹幹,槐樹被震得顫抖,枝葉搖晃墜落。他對顧太後心生怨怼并非沒有根據,但轉念一想,王爺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只為顧太後活下來,還将烏玉環交給她,王爺深愛顧太後至厮,他又怎麽能遷怒她。
他長舒一口郁氣,隔着月一對顧太後道:“方才是我不對,還望太後海涵諒解我。”
顧南枝懷裏的凡兒噤聲不敢說話,擡起兩只小手為娘親抹掉眼淚,顧南枝被她無聲的動作撫慰,再聽陳元捷的道歉,她本就沒有置氣何來海涵諒解?
“我已不是太後,再說你怨我也是人之常情,我不介懷。”
陳元捷心心念念王爺安危,“還望太後将王爺……墜落的具體地點告知我。”
陸修瑾的屬下與他一樣是個固執性子,顧南枝并不在意他沒有改口,将墜落的地點詳細告訴他。
陳元捷了解情況,知曉山崖極高,掉下去粉身碎骨無疑。他的手捏了又捏,骨節咯嘣作響,“王爺不會死的,那年我随王爺征戰,匈奴放火焚燒牧草,欲把大瀚軍隊燒死,但王爺神兵天降般率援軍浴火而來,解救我們于水火。王爺他不會死的……”
顧南枝默默,生機渺茫,她也希望他能活下來。
顧凡經歷刺殺,驚吓與懼怕在見到娘親後煙消雲散,剩下連日來東奔西走、風塵碌碌帶來的疲倦,她窩在娘親瘦弱的懷抱昏昏欲睡。
顧南枝本就勞心傷神,身體一度虛弱暈厥,抱着凡兒的雙手有些脫力顫抖,月一便将凡兒抱進屋內。
他沒有點燈,一是自己對屋舍十分熟悉,二是避免驚擾凡兒。
院子裏的交談聲跟随月光一同漫進戳紗窗戶。
顧南枝惶惶,驚悸不安問:“你可知埋伏刺殺的是何人?”
屋內,月一正為凡兒掖被角的手勢一滞。
“除了江南王還能有誰?王爺前來江南,便是為了想搜集那包藏禍心反賊的證據。”
屋外,顧南枝怔忪,他并不是特意捉拿自己的,西子湖的相遇是偶然。
陳元捷兀自說道:“江南王狡詐奸猾,都怪我上次夜探王府的時候暴露行蹤引起他的警覺,竟然被他的人順藤摸瓜,掌握王爺動向,提前埋伏。若是我們再晚一些出發就好了,有廣陵軍護駕,王爺也不會被逼墜崖。為何王爺不肯再等等,等廣陵軍抵達……”
“是我。”顧南枝截斷他的話,濃濃的內疚湧上心頭,眼眶與鼻頭發酸,“他問我何時想回去,我歸家心切便說明日。他不肯等,唯恐拒絕我,會令我失望,所以他才親自送我回去,讓人鑽了空子。”
他與江南王的明争暗鬥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他是因刺客所逼而墜崖,但她就沒有半點責任麽?如若她不執拗歸家,如若她将他的猶疑放在心上,多問一句,是不是他就不會生死不明了。
顧南枝陷入深深的自責,堪堪止住的淚水,再度涕泗滂沱。
陳元捷笨嘴拙舌,不會說安撫之話,他偏首道:“王爺不會就這樣殒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率廣陵軍去山崖下搜尋,一定會找到王爺。”
臨走前,他對顧南枝道:“顧太後保重,你還有小王女需要照料。”倘若真的尋不到王爺,顧太後與小王女就是王爺留存在世間的唯一血脈。他沒有保護好王爺,不能再讓王爺的血脈有所折損。
陳元捷走了。
顧南枝惓惓地倚靠槐樹,一件外衫披在肩上,她聽見身後之人的嘆息:“梅娘,回屋罷。”
夜風寂寂,疏星月明,連綿的群山分割天空,天邊的弦月将落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