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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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須佐有些驚訝,但是他的疑惑還沒有問出口,八岐就已經伸出一根手指來輕輕地抵住了他的唇,示意他不要再繼續問下去了。
“你遲早會知道的,”八岐微笑着說,“但這只是我的私心——我希望你可以知道得慢一點兒。那麽,在臨別之前,請再給我一個擁抱吧?我親愛的孩子。”
他稍稍往後退了兩步,而後朝着須佐張開了雙臂。
須佐沒怎麽猶豫就抱住了他——說來有些奇怪,他與八岐從見面到現在也不過連兩天都沒有,他卻莫名地覺得自己與八岐認識了很久很久一般。
八岐在他的懷裏顯得有些瘦小,就像他看到八岐的第一眼時,覺得這個人好像是拖着一副大病未愈的身體跑出來淋了一場滔天大雨,他的手放在八岐的腰上,問他:“八岐,你怎麽那麽冷?你的血是不是也是冷的?”
“有嗎?我覺得還好,”八岐漫不經心地說,“至于血的話……嗯,我不知道,應該是熱的吧。畢竟我還面前算個活人,不是嗎?”
他輕輕拍了拍須佐的手臂,須佐便心領神會地松開了手。
臨近十二點的夏夜裹挾着微風和細雨打在古堡精致的窗戶上,八岐随手拿了一件薄薄的外套穿上,又從房間的角落裏拿了一把看上去已經許久不用的黑色雨傘,他抖了抖傘面上的灰塵,而後将這把黑色的雨傘遞給須佐。
“拿着吧,”八岐說,“外面要下大雨了,你的車應該也不在附近吧?——路上小心別感冒了。”八岐看了一眼牆上的鐘表,上面顯示着距離十二點的到來僅僅剩下不足二十五分鐘,“親愛的,我們得快點兒了,”八岐微笑着看他,“我得在十二點前把你送出去。”
須佐接過了傘,一時不知道是該先糾正八岐過分親昵的稱呼還是該詢問到底為什麽,不過八岐也沒給他詢問的機會:他在須佐接過傘的那一瞬間就動身打開了房門,而後留給了須佐一個十足冷酷的背影。
于是須佐只好跟上他的步伐,踩着他急促的腳步在走廊的另一端穿行。
“我們為什麽不走正門?”須佐加快了腳步跟上八岐,力求與他并肩而行。
“噢,笨小狗……”八岐毫不留情地取笑他,“如果黑夜伯爵能讓他如此在乎的你這麽輕而易舉地離開的話,那麽他這伯爵的位置不妨讓你坐上幾天?”
須佐腦中的疑惑越發多了起來,他心裏有些郁悶,不滿于八岐明明什麽都知道卻又什麽都不肯告訴自己:“那你怎麽辦?就像你說的,黑夜伯爵不願意放我走,他是為了做什麽,你又為什麽要放我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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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問題太多了,孩子,”在踏上樓梯的那一瞬間,八岐忽然對他說,“我知道你急于知道一切,但現在已經沒時間跟你一件件慢慢地解釋了——總之,離開古堡之後,就忘了在這裏的一切,不要再回頭了,好嗎?”
須佐的心髒忽然好像停跳了一下:“那你呢……?”
“一切,”八岐再次走到了他的前面,背影看上去是一如既往的挺拔消瘦,卻也無情至極,“當然也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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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狹長的樓梯,八岐打開了古堡的後門。
果然如他所述,現在的雨已經有瓢潑之勢,外面的風也很大、很冷,讓須佐在恍惚之間似乎回到了昨日的雨夜。
八岐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十一點五十分。
他輕笑着擡手,與須佐告別:“再見。”
須佐像一臺因運作過久而變得有些遲鈍的機器,他慢吞吞地打開了傘,但仍舊有不少雨絲順着風斜吹進來打在他的臉上,讓他的金發都變得有些濕噠噠的,看上去連顏色都要變淺幾分。
“你怎麽辦呢?”須佐在雨中撐着傘,與在門中的八岐對視,“黑夜伯爵知道你放走了我,他不會懲罰你嗎?”
“當然會了,”八岐懶散地将身體靠在門框上,語氣卻不甚在意,“不過他就算會被罰,那又能怎麽樣呢?我是他所供奉的神明,只是放走一個我想放走的人而已,他也沒辦法對我怎麽樣,頂多是再關起來而已。”
“……”須佐沉默了一會兒,看表情是在思考着什麽東西,大概過了半分鐘,他終于做出決定,“八岐,和我一起走吧,”他發出邀請,“離開這裏,不就好了嗎?”
八岐臉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他定定地看着須佐的眼睛,發現他的表情和神色還是一如既往地堅定和認真,這說明他所做出的決定并不是因為一時的沖動——他還是那麽光明正義,憐愛一切可能遭受苦難的世人,但這也僅僅是在面對着身為“人”的八岐時。
八岐低低地笑了笑,但須佐卻從他的笑容裏窺見了一絲潛藏的悲哀,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語氣溫和地催促:“還有五分鐘,你該走了。”
“為什麽?”須佐不解地問他。
“沒有什麽為什麽,”八岐回答他,“總之,記得我說的話。”
他後退兩步,轉身關上門扉。
在門扉徹底關閉之前,須佐看到了他身後一個佝偻矮小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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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點整。
須佐撐着傘慢吞吞地走在泥濘的路上。
雨下得很大,噼裏啪啦地打在黑色的傘面上,讓須佐握着傘柄的手都感到有些許疼痛。
他回頭看向那已經變得有些遙遠的古堡,在夜色和雨幕的籠罩中,這座古堡是顯得如此陰沉駭人,讓他不由得想到了電影中隐藏着無數秘密的兇殺地。
須佐忽然停下了腳步。
他看向了那個寂靜不已的地方。
也許我應該回去,須佐冷靜地想,我還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前輩的冤屈也還未洗淨,也許我應該回去。
他再次想了一遍——我應該回去。
然後是:我要回去。
黑色的雨傘被遺落在地,它在風雨的摧殘下滾了幾圈,最後消失在了無人的黑暗角落。
須佐一開始只是走着,但他的腳步跨得很大,他急于想要知道隐藏在古堡中的秘密,于是他跑了起來,任由雨水打在他的臉上、身上。
直到他到達古堡,八岐曾為他開啓過的那扇門扉被人緊緊地鎖着,他有些迷茫地站在門外,震耳欲聾的閃電忽然從夜空中響起,讓他稍稍回過神來,而後擡頭望向二樓房間處半開的窗戶。
猶豫也只存在一瞬間而已——他的身體很快就動了起來,他的手緊緊地攀住古堡那些突起的部分,而後下身發力往上爬去。古堡的做工不錯,幾乎沒什麽可以讓他借力的地方,但幸運的是,二樓離他現在所處的地方實在算不得太遠,他并沒有花費多少功夫就夠到了二樓的窗臺。
他手臂用力,把自己往窗臺處帶。
他渾身都濕漉漉的,頭發還在不住地淌水,手掌也因此變得濕滑不已,在即将爬到窗臺的那一瞬間,一滴從發梢滴下來的水順着額頭滾進了他的眼睛。
脆弱的眼睛因此感到一陣刺痛,而再度睜開眼時,他的身體已經墜了下去,唯有下意識抓緊窗臺的手指還在努力地攀着那片灰白。
“該死……”須佐有些懊惱地想。
外面的風雨變得更大了,而他的身體也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逐漸變得冰冷僵硬。雖說現在就算掉下去也不會發生什麽事,但再攀上來估計就不容易了,而他也不知道這場滂沱大雨到底什麽時候才會停下來——至少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停了。
他現在大可以回頭跑到自己停車的地方,一頭紮進充滿暖氣的車廂裏享受地聽着和緩的小曲安穩入眠,可他現在卻偏偏做了一個最壞的打算:他要一邊淋着雨一邊吹着風還要一邊像個竊賊一樣爬進別人的私有財産裏。
他絲毫不懷疑若是他的同僚看見了這一幕,一定會先笑得前仰後合,然後再一本正經地掏出腰間的鐐铐表示要逮捕他。
須佐咬了咬牙,調動着酸軟麻木的四肢吃力地往上爬。終于,在他眼睛快要被雨滴折磨得撐不住之前,他的上半身探進了屋子裏,随後下半身也被他扯了進來,整個人不那麽雅觀地半跪在地上。
依舊是熟悉的褐色老舊時鐘:十二點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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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佐從地上站了起來,他簡直像個行走的破爛水袋,走到哪兒,水就滴在哪兒。
他環視了房間一圈,後知後覺地想起伯爵家中的每一個房間應該都是被關起來的——也就是說,如果他運氣不好挑到的是一間剛好被鎖起來的房間的話,那麽他的努力都将付之一炬了。
須佐不那麽高興地走到了房門前,濕漉漉的手放在了門把手上,心裏不住地祈禱着:千萬別是鎖着的。
緊接着,他嘗試着摁壓了一下門把手——
吱呀。
謝天謝地!須佐終于松了口氣,這是一扇打開了的門。
他探出頭去,觀察了一下走廊,發現走廊還是一如既往的陰暗。只是十二點過後,宴會貌似也結束了,大廳變得安靜無比,甚至一點兒人聲都沒有。
噢,真是奇怪,須佐一邊想一邊走出了門,摸索着牆壁開始朝記憶中的方向走去,那群人看樣子不像是到點就睡的好寶寶。相反的,他們像是那種就算宴會宣布結束還能再瘋玩一整天的癫狂人士。
須佐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但是他預感應該差不多到了。
終于,在一副熟悉的畫前,他停下了腳步。
他看着那扇緊閉的門,猶豫了一會兒,想着待會兒要是見到八岐該怎麽跟他解釋。他應該說:哦,我不能走,我還要查明前輩被陷害的真相,我要還前輩一個清白。又或者說:像黑夜伯爵這樣危險的人物存在,身為警察的我也應該留下來監察他……
好吧,須佐破罐子破摔地想,這其實只是一堆冠冕堂皇的借口罷了。
他真實的目的只是有點兒——對,只是一點兒擔心八岐,他在離開之前好像看到了黑夜伯爵站在八岐的身後,他不知道那個醜陋險惡的老頭到底要對八岐做什麽,但是他猜想應該不是什麽好事。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發現自己的手機已經在大雨的侵蝕之下罷工了,他現在連個時間都看不了了,更別說聯系警察局的同事——不過他既然敢自己孤身一人來此,其實早已做好了孤立無援的準備。
他深呼吸了一次,而後重複自己已經做過一遍的動作。
但可惜的是,門是被人鎖起來的,而裏面的燈光也是熄滅着的,看樣子似乎沒人在。
他腳下的水漬已經聚成了小小的一灘,過分寒冷的感覺讓他覺得心髒都快要被凍起來的,他看着這扇無法打開的門,發現在這棟古堡裏,如果沒有八岐帶着他,那麽他就什麽事情都做不了。
他閉了閉眼,低落的感覺也只是短暫地停留了片刻,他想起八岐放鑰匙的地方,于是他半跪下來,往門縫之間摸索了一下。
居然一下子就摸到了一個鐵制的事物。
須佐感到有些驚訝,但他知道那是鑰匙,于是很快将它拿了出來塞進了門鎖裏,他學着八岐的動作,朝着右邊轉動了三圈。在三聲響聲之後,須佐成功打開了門。
濃烈的血腥味從房間溢出,一個熟悉的白色身影安靜地坐在大廳中央的沙發上。
“八岐?”須佐摸到了燈的開關,在摁下之前喊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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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光亮起,須佐登時被眼前的場景給驚得呆住了。
橫陳的屍體潺潺地流着紅色的鮮血倒在八岐的腳邊,他們的臉上都戴着面具,須佐甚至認出了幾個熟悉的面孔——還有一個距離八岐最近的屍體,是一個金發的女人。在數個小時前她還鮮活地與八岐親吻着,而現在,她的心髒破了一個大洞,該存在于胸腔裏的事物不翼而飛,僅剩下一副破爛的軀殼。
而在這樣殘忍血腥的情況下,須佐居然選擇先向八岐走去。
他跨過地上一具又一具的屍體,走到了八岐的面前。
他的臉色看上去更白了——白得幾乎要成為透明,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雨水麻痹了他的思維,須佐覺得自己已經無法辨識出八岐是否還活着,他聽不見八岐的心跳聲,也看不見他胸腔的起伏。
他有點害怕,怕八岐忽然倒了下來,然後他看見他同樣空無一物的軀殼。
須佐屏住呼吸,低下頭去探八岐的鼻息。
一只毒蛇卻忽然咬住了他——是八岐睜開了眼。
“啊……”他慢吞吞地張開了嘴嘆了一聲,臉上并沒有什麽意外的表情,甚至語氣也自然得像是他從未與須佐分別過那樣,“我睡了多久了?”
他擡起手,去看手腕表盤上細小的時針與分針。
“大概二十分鐘吧,”他擡手揉了揉自己的脖子,而後擡眼去看有些慌張無措的須佐,“嗯,你怎麽回來了?”
“呃……”須佐停頓了會兒,悻悻地把自己擡到半空的手給收了回來,“我還不能走。”他搬出早已準備好的借口,“我得弄清楚黑夜伯爵做的那些事兒為前輩洗刷冤屈,這也是我身為警察的職責。”
“哦,是嘛?”八岐低低地笑,顯然對他的借口不大相信,“好吧,”不過他并沒有揭露須佐,這讓須佐稍稍安下了心,“我會配合你的。”他垂眼看了周身無數慘死的屍體,似乎對此早已習以為常。
“這些都是黑夜伯爵做的嗎?”須佐有些遲鈍地問他,“還有你為什麽會在這裏?你是他的同謀嗎?”在他的疑問句剛落下之時,天邊的閃電又落了下來,巨大的響聲把須佐驚了一下,緊接着,八岐輕笑起來。
他說:“如果我說是呢,你要怎麽做?”他擡起眼,看着渾身濕透的、狼狽的須佐,“你要把我抓走嗎?”
“是的,”須佐毫不猶豫地說,“如果你真的是黑夜伯爵的同謀,那麽我會以故意殺人罪的罪名逮捕你。但鑒于你的自首情節和認錯态度良好,我會請高天原最好的律師為你辯護。”
“然後在獄中坐個百年千年直到我死?”八岐懶懶地說,“不出意外的話,我擁有比凡人更為漫長的時間和生命……在百年之後,人類的壽命達到極點,我也會依舊年輕、依舊存在,而高天原的那群人看到不老不死的我,你猜他們會怎麽做?”
“……”須佐思索了片刻,“不會怎麽做的。”
“唉,可憐的孩子,”八岐輕嘆着說,“你太相信他們了。就讓我來告訴你吧——”他冰涼的手撫上須佐的臉頰,替他拭去臉上滾落的雨水,“我會被放上處刑臺,然後由一位處刑人親自為我施刑。他的利刃會穿過我的胸口,将我的生命徹底終結于高天原光明的女神像前——這便是我的‘結局’。”
“不,”須佐抓住他的手腕,目光堅定地看着他,口中言之鑿鑿地說,“我不會讓他們這麽做的。我會保護你——只要你願意乖乖待在獄中,我不會讓你死的。就算這一世我的生命結束,我也會讓我的後代履行我的職責……這是我的‘承諾’。”
“……”八岐歪了歪腦袋,眼中浮現出一絲糾結,但很快就被他自己抹去了,“好吧,我會相信你的。”他低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