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千秋歲

第三回千秋歲

月子霜來中原已有四個年頭,上一回七俠聚在玉蟾宮內過除夕,還是前年的事情,而那一次,窦世安并未将她帶來。

猶記那時,慕容眺華手握酒盞,眯着一雙潋滟的桃花眼問窦世安說:“神醫怎的不叫那小公主一塊兒來呀?”

窦世安咽下口中的雞腿肉,默了一會兒,才似難以啓齒道:“那丫頭鬧騰得緊,不宜帶出來見人。”

顧旖岚思及此,不禁颔首一笑,再擡頭時,只見那方的窦世安與月子霜已然打鬧在一塊兒,眼下又跑去禍害慕容眺華那一桌人了。

坊間常說:青光劍主慕容眺華,來無影,去無蹤,一如他那把形如閃電的青光劍,寂寂寥寥,冷冷清清。

他也總愛自嘲:“我本江湖一閑人,四海為家看風景。”殊不知,他曾也是那高門士族裏,含着金湯匙誕世的矜貴少年郎。

窦世安的年紀本就比衆人小上幾歲,當年初出江湖,不過堪堪束發的年歲,想來也是拜月子霜所賜,七年過去了,窦神醫似是虛長了年歲,身上的少年氣息不減反增。

他與月子霜兩兩執筆,相持不下,陡然間,似是終于被他逮着一個好時機能往姑娘臉上糊一筆,猛地傾身向前,朝對方撲去。

筆鋒輕輕擦過月子霜的臉頰,窦世安得逞一笑,但這一動作也險些撞到身側站着的,一位攏着月白色鬥篷的姑娘。

那姑娘是随慕容眺華一同前來的,身姿嬌小,僅是被身旁高挑的男子攬腰一帶,便整個人陷在他懷裏,窦世安掃身而過,只是擦到她的一片衣角。

顧旖岚并非與她初次相見,但今日确是她頭一回造訪玉蟾宮。

那姑娘名喚時雨璐,曾與慕容眺華是青梅竹馬。

她鬥篷上的帽子自始至終都戴在頭上,方才身形晃動得太厲害,顧旖岚便清清楚楚地瞥見了,隐在那頂帽子下的半截白發。

時雨璐的頭發,上半段是新生出來的黑色,而下半段則是潔淨的白,宛若地處苗疆深處的祁侖山上,那終年不化的皚皚白雪。

而時雨璐,原本也應該在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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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安三年七月,北川事了,天下初定之後,七俠如約返回中原。途中,白翊鴻接到了苗疆燚生門長老火雲的飛鴿傳書,而後七人調轉馬頭,趕往了地處大晉西南邊境的苗疆。

燚生門是隐居于苗疆的鑄劍一族。

晉豐十四年,那時在位的還是先帝--谒陽帝。某日,祁侖山上天降玄鐵,為燚生門所獲,門主下令用此玄鐵打造七把絕世寶劍,贈予有緣劍客,而白翊鴻的祖父--時任游山派掌門的白珩便是其中之一。

次年白露時節,萬家秋收,碩果盈倉,可那游山派卻慘遭天魔宗滅門——

數年前,游山派上一任掌門傳位于大弟子白珩,而二弟子魏潭自恃與那白珩不分伯仲,對傳位一事懷恨在心,最終叛出師門。之後,他與當朝叛将明澤一同創立了蜀地邪.教--天魔宗。

魏潭蟄伏多年,這一次重返故地,為的是奪取游山派的宗傳武功秘籍--天元心法。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白珩毀掉了那武林中人人觊觎的《天元心法》,而自己也在一場大戰中與魏潭同歸于盡。

那時的白鶴淼,年方十五歲,被游山派弟子拼死護下。他抱着那把滿是血污的長虹劍,消逝在了風雨交加的黑夜裏。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武林,從來都是腥風血雨不斷,而江湖與廟堂,也向來不可分割。

魏潭死在了游山派,明澤雖斷臂,但幸得左護法李心虎,同他的兒子--右護法明枕拼死相救,撿回了一條命。

晉豐二十八年,也就是李心虎坐上天魔宗宗主之位的第三年,他為了提升功力,稱霸武林,便已經打過皇城裏那根麒麟骨的主意了。

那時的當朝大司空與燚生門門主為舊相識,大司空求助燚生門,而門主則想起了當年贈出去的那七把寶劍。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七劍傳人,義不容辭。

那一年,七劍合璧首現江湖,李心虎及其黨羽,死的死,傷的傷,在各地為非作歹的天魔宗勢力也被朝廷剿滅過半。

正因為燚生門與七劍的這層淵源,當苗疆危機四伏時,長老火雲不得不再次求助七俠。

苗疆在世人眼中,一向神秘,除了西域,這裏也是蠱毒興盛之地,但除此之外,在那地勢險峻的苗疆祖地裏,還封印着上古邪獸的力量,一旦為歹人所利用,天下又将掀起一番腥風血雨。

而此次苗疆之危,便是因為地處苗疆的七煞教教主姜成,想要那邪獸之力。

開啓苗疆祖地大門的鑰匙是一把黑龍劍,而那黑龍劍須得用地心之火淬煉九九八十一天才可成形。

當燚生門覺察姜成的狼子野心時,祁侖山下的地心之火入口已經被七煞教衆門人給封鎖了。若想阻止這場災難,就必須鑄就能對抗黑龍劍的光明劍。

而鑄就光明劍需要七件寶物,其中第五件寶物--雪嶺聖水,只有雪羽宮的宮主知其下落。

雪羽宮這個名號,沒有人比顧旖岚更為熟悉的了——

玉蟾宮與雪羽宮同出一宗,那雪羽宮宮主鄭秋黎是她的姨母。玉蟾宮立在中原天門山上,雪羽宮立在苗疆灤溪河旁,各護一方。

顧旖岚記得,十年前,她娘親鄭秋燕曾經去過苗疆,只因為得知了雪羽宮被滅門的噩耗,而鄭秋黎同她女兒的屍首,鄭秋燕并未親眼見到。

故此,顧旖岚那會子在想:姨母同表妹,興許都還活着?

晉安四年春,七俠在祁侖山頂的雪嶺峰裏遇見了一個滿頭白發的姑娘。

她,就是時雨璐。

甫一見到她時,其實慕容眺華并未認出她來,畢竟他們分別那日,已經是十二餘年前的事情了。

直到有一日,一支玉笛,從這位所謂的雪嶺守護神女身上,掉了出來……

慕容眺華用指腹摩挲着玉笛上镌刻着的“慕容”二字,望向時雨璐的瞳孔近乎震顫:“你不是說,救我的靈藥是一位神醫給的,只要你答應日後做他的兒媳,他便賜藥給你麽?”

“你不是說,那神醫的兒子僅是傻了點,但秉性淳厚,不失為一位良人麽?”

“你為甚麽會在這裏?”他連連逼問,語氣愈發激動,“又為甚麽會變成這副模樣?”

時雨璐攥緊雙手,眼眶微紅,她難以啓齒,僅是顫抖着喚了聲:“公子。”

晉豐二十八年,七劍合璧重創李心虎後,後者并未放棄奪得那麒麟骨,只不過這次之後,他學聰明了——

光明正大的集體對決,屬實有愧于天魔宗聲名遠揚的邪.教之稱。七劍傳人,應當一個個暗中解決掉才是。

昔時,名動姑蘇城的慕容家是最先被天魔宗盯上的。

慕容府被一場大火燒為灰燼那日,慕容眺華時年方九歲,他親眼看見他的父親因寡不敵衆,倒在了大火裏,而他的娘親也沒能逃出來。

小少年由慕容府的掌事--時伯捂住嘴,抱着他,拼了命地往外跑,身旁緊随着幾名侍衛,還有時伯的女兒時雨璐。

為了保住慕容家這根獨苗,時伯同那些侍衛全都死在了天魔宗手裏,而慕容眺華也中了天魔宗護法的一招五毒掌,經脈俱損,如若不是他爹提前給他服了一顆回春丸,只怕是當場喪命。

時雨璐比慕容眺華年長一歲,心性又聰慧,她那會子還記得老爺曾提起過——苗疆祁侖山頂的雪蓮花,可治百病,救人命。

于是,她掏出了身上揣的所有銀錢,雇了輛牛車,拉着昏迷的慕容眺華去了苗疆。

在祁侖山頂守護那池雪蓮花的,是一位老妪,發色雪白,一點兒也不像是自然蒼老所致。

那老妪說:“若想要雪蓮花,你就得答應做下一任的雪嶺守護神女,一直守在這裏,直到等來接替你的人,如若違背誓言,雪嶺峰的靈獸便會吃掉你。”

時雨璐當即毫不猶豫地應下了。

年少的慕容眺華再次醒來時,是在苗疆邊境的一處小屋裏,他看着時雨璐神采奕奕地同他說:“是神醫的靈藥救了你,你沒事了,可真是太好了!”

待他身子恢複得差不多以後,時雨璐與那老妪約定的一月期限也即将來臨。

她站在山麓的柳樹旁,迎着春風問慕容眺華說:“你之後打算去哪裏?”

慕容眺華壓低了聲音,卻語氣堅定:“我要去天魔宗,當卧底!”

時雨璐當場愣住,仿佛是聽見了這世間最不可思議的話語。

她本想竭力勸阻他,可他那雙充盈着憤恨與悲恸的眼眸,無不在告訴她,只要他慕容眺華還活着,滅門之仇,便不得不報。

她咽下滿腹憂思,只平靜開口:“若是被他們發現了,一定會殺了你的。”

“你放心,”慕容眺華抿唇一笑,“我定能将自己掩飾得很好的!”

後來,他确實也做到了,在天魔宗卧薪嘗膽十年,位及護法。他終于在晉安元年,等來了白翊虹,等來了七劍合璧。

時雨璐不再多言,只朝他回笑:“行!那你也別擔心我,神醫人很好,他兒子人也很好,他們不會虧待我的。”

在新綠搖翠的初春時節裏,兩個失去至親的半大孩子,一個往北去了蜀地天魔宗,一個往南回了祁侖山的雪嶺峰。

慕容眺華記得,那一年的時雨璐尚梳着個雙丫髻,其上挂有銀鈴,晃起來的時候會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

而再次相遇時,她姝顏正盛,卻再沒有了那頭靓麗的黑發。

時雨璐接任了神女之位,而那老妪便被她兒子接回了家,她當年上山求雪蓮花,為的便是替她兒子治病。

十歲的小姑娘獨自坐在雪蓮池邊,看着那徐徐落下的雪花,周遭靜悄悄的,是一望無際的白色。

老妪說:她兒子時常會上山來探望她。但時雨璐呢?她要等多久,才能再遇見一個能同她說話的人?

顧旖岚的姨母鄭秋黎确實還活着,她就是時雨璐守在那雪嶺峰整整三載後,等來的一個活人,準确來說,是個半死不活的人。

七俠之所以會前往雪嶺峰,是因為有人告知他們——十年前,雪羽宮宮主最後現身的地點是在那祁侖山上。

那一日,鄭秋黎被姜成騙上了祁侖山,而後慘遭毒手,姜成的陰謀自那時起便已初現端倪。

當時雨璐發現鄭秋黎時,後者已是奄奄一息。

雪蓮花只可用一人換一花,但那雪蓮池內的靈氣亦是有療傷之效。鄭秋黎恢複了神智,可就此再也離不開那雪蓮池了。

陰險歹毒的姜成,在她體內種了一種蠱毒,只有留在極寒之地,才可活命。

七俠見到了鄭秋黎,而後聽從她的指示找着了雪嶺聖水。

七件寶物齊聚,在光明劍終于現世之時,其劍靈卻被姜成給毀了。

苗疆祖地的大門即将被開啓,而那邪獸之力也将助力姜成入無人能敵之境,哪怕是白翊鴻的那招天地同壽,也奈何不了他。

在衆人絕望之際,鄭秋黎認出了那位——屢屢陷七俠于險境的,所謂姜成的女兒--憐心,其實就是十年前自己被害之後,便再也未曾見過的親生女兒--鄭雪怡。

鄭秋黎抵擋了姜成手持黑龍劍而來的致命一擊,當場喪命。

而鄭雪怡也終于知曉--自己這十年來一直都在認賊作父。她痛悟,而後傾盡全部的內力,使用雪羽宮的禁術,将那劍靈重聚,融入了光明劍內。

最終,白翊鴻持光明劍将姜成手中的黑龍劍打成了廢鐵,苗疆祖地保住了,可鄭雪怡也一瞬間蒼老,白了滿頭發。

鄭雪怡的意中人是燚生門的小弟子--莫景明,而那莫景明也正是光明劍傳人,用七件寶物鑄就光明劍,正是出自他之手。

雪蓮花可延緩鄭雪怡的衰老,莫景明便在那雪嶺峰上重建了雪羽宮。

時雨璐,終于等來了接替她的人。

雪羽宮前,簌簌而來的雪花,落在慕容眺華頭頂的金冠上,打在他迎風輕揚的玄紋雲袖間。

“你自由了,我們可以下山了!”他看向時雨璐,溫和淺笑,如是說道。

誰知對方卻垂眸颔首,笑着搖了搖頭:“不了,我這副樣子,會吓到旁人的,留在這兒,陪伴雪兒姑娘,也挺好。”

慕容眺華盯着她那白發,滿腔情緒只化為了一句:“為了我,值得麽?”

值得麽?時雨璐也曾這般自問過。

當時年少,無關風月。為的只是那一份兒時的情誼——

人人皆知,姑蘇慕容家的小公子金枝玉葉,文武雙全,她時雨璐僅是一個下人的孩子,卻能承蒙公子關照--珍馐美馔分予她,習字讀書帶她同行。他向來彬彬有禮,只當她是玩伴,毫無差使之意。

慕容眺華,就像是那天邊可望而不可即的素月,值得她匍匐在地,頂禮膜拜。

“那定然是值得的,公子對雨璐的恩情,雨璐銘記于心。”她平靜回應,而後笑笑:“況且,救公子,便是救天下。公子,可是七劍傳人呀!”

時雨璐語調輕快,讓人覺得她好似真的無怨無悔,且不求回報,但慕容眺華的心裏,卻已激起了萬丈漣漪。

離開苗疆,七俠返回中原。

途中,慕容眺華坐在客棧裏頭的大槐樹上,俯視地面上的人,問:“你們說,她到底要怎樣才願意跟我走啊?”

唐奔正坐在矮凳上,擦着他那把奔雷寶劍,聞言,直截了當地開口:“哎!簡單,你直接把她打暈了,扛下來不就完了麽?”

其餘三人給了他一個“奔兄,你這可又是馊主意了”的眼神,唐奔會意,聳了聳肩,表示“那俺也無計可施了”。

白翊鴻手撐在樹幹上,擡首與慕容眺華對視:“雪嶺峰上靈寒之氣深重,鄭姑娘本修習的便是極寒心法,待在雪嶺峰上反而對她有利,而景明兄弟身上的炎火之力亦能抵擋寒氣的侵襲。”他如是分析道。

“可時姑娘毫無武學功底,無法自禦,我想定是那靈寒之氣侵蝕了她的心脈,如若我們能找到法子,祛除她體內的寒氣,興許她就能恢複了。”

慕容眺華仔細聽完,眼珠子滴溜溜一轉,而後打了個響指:“有道理!”

“神醫,這事兒就交給你了!”

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窦世安坐在石桌前,從他的随身百寶箱裏擡起頭來,只見前方白翊鴻與慕容眺華那兩人,正朝他笑得一臉不懷好意。

他語不成調地開口:“不是,你們,這……嘿!”而後忽就靈光一現:“眺華兄,你能先告訴我,為何一定要帶那時姑娘下山麽?我看雪羽宮宮主待她挺好,留在那山上也未嘗不可啊?”

窦世安這一問,可真是一針見血。

周遭忽就靜了下來,慕容眺華目光遠望,似是若有所思:“我……”

晉安五年的七月半,慕容眺華帶着窦世安研制出的祛寒藥,上了祁侖山,他在那雪羽宮裏窩了足足三個月,內力耗了三成,才終于見到時雨璐的頭頂,生出了新的青絲。

皚皚雪地裏,時雨璐攏着鬥篷跟着慕容眺華往山下走,身後是兩排深淺不一的腳印。

男子側首,俯視隐在帽中的姑娘,問:“待窦神醫将你的寒症完全治好,你打算去哪兒?”

時雨璐怔怔擡首,語氣依舊平淡:“若是公子不嫌棄,雨璐願意一生侍奉公子。”除此之外,她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兒。

聞言,慕容眺華輕輕一笑,而後說:“我自然不會嫌棄,不過,我并不想讓你侍奉我。”

他的話語随他的腳步一同停下,而後看向她,眉眼溫煦,薄唇輕啓:“我想要你,做我的妻。”

時雨璐頓在原地,腦中嗡鳴一瞬,仿佛連心跳皆靜止了——

那皎皎如明月,朗朗似星辰的慕容公子,竟要她,做他的妻。

顧旖岚想,那應當是時雨璐有生以來,最欣喜的時刻,守着森森嚴寒,岑寂孤冷十餘載,終是春和景明,苦盡甘來。

此時,玉蟾宮內響起了辭舊迎新的第一聲爆竹,衆人将寫完的桃符扛出春星樓,朝着各處院落而去——

顧旖岚與白翊鴻住的合鳴堂,待客廂房所在的蕙芷院,用膳之處清宴齋,還有那議事專用的聚賢廳……門口皆被換上了嶄新的桃符。

家家椒酒歡聲裏,戶戶桃符霁色中。此事畢,除夕宴也該開始了。

清宴齋的庭院裏頭架着火,掌膳宮女将腌好的烤羊腿放在上頭來回翻面,滋滋冒油,外酥裏嫩,孜然與辣油的香味彌漫在空中,直将窦世安饞得連咽了幾口唾沫。

不過他最喜的還是綠莜那丫頭秘制的蒜香烤雞腿。

綠莜挽袖站在燒烤架子前忙活,旁邊的筵席上,窦世安坐在案邊,手握酒盞,眼睛卻是直愣愣地盯着那燒烤架子。

這時,月子霜冷不丁自他身後冒了出來,探頭問:“師父,您這是在看雞腿呢?還是在看姑娘呢?”

窦世安斜眸一瞟,這丫頭不久前才坑過他這事兒,他可還記着呢,當下,他起了個念頭。

只見咱們窦神醫将袍子一撩,雙腿交疊,胳膊肘抵住桌案,以手撐頭,嘆道:“哎呀,葡萄美酒夜光杯,能一邊月下獨酌,一邊欣賞這般漂亮的綠莜姑娘烤雞腿,可真是享受,享受!”

說罷,他将杯中的桃花釀一飲而盡,露出舒心一笑。

月子霜蹲在他身旁,鼓着腮幫子,一雙杏眸瞪得老圓,心下暗罵:好你個窦世安!

她氣呼呼轉身,正打算撂下他,找旁人玩兒去,可掃視一周之後,她心下頹然,似乎不管哪一桌,她都插不進去——

畢竟人家要麽是一家三口,要麽是成雙成對,只有她同窦世安是不清不楚。

院落一角擺了張八仙桌,煮着高湯的石鍋架在正中間,-嘟嘟-往外冒着奶白色的氣泡,桌面上擺着各色切好的肉片、鮮美的蔬果,粗略一望,便滿腹食欲。

緊挨着八仙桌的那張案旁,時雨璐規規矩矩地坐着,縱使兒時還算活躍,冷清久了,性子也就靜了下來,但瞧着院中的熱鬧之景,心中也尤為歡喜。

慕容眺華本在她身旁吃菜飲酒,卻忽然轉身躺了下來,一手搭在彎曲的膝蓋上,一手放于腦後枕在她的腿上。

時雨璐微微一愣,顯出幾分局促來,小聲喚道:“公子。”這裏人多……

慕容眺華輕輕擡眸,神色慵懶:“叫我甚麽?”

在人前,她還是有些放不開,稍稍一抿唇,才低低喚了聲:“眺華。”

慕容眺華勾唇淺笑,而後,視線慢悠悠地落在了桌案上,姑娘瞧了眼那果盤,旋即問他:“想吃甚麽?”

“葡萄。”

聽罷,時雨璐摘下一顆紫葡萄喂進了身前人的嘴裏,她指尖微涼,瑩白細嫩,掃過他唇瓣時,還帶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清香。

慕容眺華一雙桃花眼微阖着,心下生出感嘆:果真是人不風流枉少年吶!

當年慕容家小公子的風流全然在于少年成才,但如今,連時雨璐也深覺:他定是在江湖飄久了,除卻風流,倜傥更甚。

再往旁的一桌,坐的是陳達楓與他的發妻--王語夢,佳節時分,撫琴奏樂也是少不了的。

只見陳達楓雲袖輕揚,修長的手指似行雲流水般游走于琴弦之上,而王語夢則手執玉蕭在旁合奏,琴音空靈飄逸,簫聲含蓄深沉,彼此交融,真真天籁之音,琴瑟和鳴。

當年天魔宗追殺白翊鴻等人至百草谷時,距離王語夢臨盆也就僅僅兩個月的時日,猶記得那時,天魔宗少宗主李墨骁抓走身懷六甲的王語夢為人質,陳達楓因一心挂念妻兒,受李墨骁所控,險些害得七俠被團滅。

這段往事,也算是旋風劍主陳達楓,在有生之年,最不堪回首的一段經歷了。

他們的父母一輩,之所以會被天魔宗暗中殺害,究其原因,想必與習慣了單打獨鬥脫不了幹系。上一任七俠的集結,僅是為了一場七劍合璧。不似他們七個,刀山血海一齊闖來,彼此相依,性命相托。

信任朋友,依靠朋友。是陳達楓在天魔宗一事後,所領悟的最深的道理,不過,朋友二字,僅限七俠。

如若那時的他,選擇早早将王語夢被擄一事告知白翊鴻,興許後頭那些事兒便不會發生了。

陳達楓望向顧旖岚的身影,縱使過去多年,他心中仍舊還有一絲惘然,不過,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他大可不必如此庸人自擾。

畢竟時下衆人皆在,順遂安好,這便夠了。

筵席中央,白翊鴻與顧旖岚拉着白旭,而芈莎與唐奔陪着唐翩翩,笑鬧成一團,追着趕着放煙花爆竹,陳桓知也在其中。

王語夢的目光始終追随着那小少年的身影,雖說他們夫妻倆喜靜,但陳桓知畢竟是個孩子,又有白旭與唐翩翩盛情相邀,自然也就跟着嬉鬧起來了。

這男孩子呀,活潑一些沒甚麽不好,她如是想着。就似白翊鴻,此刻正握着白旭的那兩只小手,揮舞着兩根亮閃閃的煙花棒,他笑容映在火光裏,依舊澄澈,依舊充滿朝氣,與多年前無異。

王語夢初識白翊鴻時,七俠與天魔宗之間的紛争已經到了白熱化的階段,白翊鴻作為七劍之首,他的每一步抉擇都至關重要,故此,那時候的白翊鴻給人的感覺便是不茍言笑、老成持重。

然待七劍合璧之後,王語夢才知曉,白少俠其實剛滿十八歲,他身上與他年紀所不符的老練與穩重,皆是因為,他深深知曉,只要他踏錯一步,諸位七俠兄弟們便會跟着他一齊墜入萬劫不複之地。

剿滅天魔宗後,七俠為了養傷,在十裏畫廊的竹青院裏住過一陣子。王語夢記得,有一日她正在房內哄着剛出生不久的陳桓知入眠,偶然擡眼,發覺白翊鴻與顧旖岚站在院子裏。

那日春光正好,院裏杏花開得燦爛,微風來去,四周便氤氲着甜甜的氣息。

白翊鴻将姑娘圈在懷裏,胸膛抵住她的脊背,埋首在那香頸間,說:“旖岚,我好久沒吃你做的紅燒魚了。”

他語氣裏竟有幾分撒嬌的意味,王語夢尤為吃驚的同時,也見顧旖岚垂眸一笑:“就你嘴饞,”她回應,“那今晚給你做。”

緊接着,又聽少年補充道:“記得多加點兒小米椒和黃瓜絲。”

透過窗棂,王語夢清晰地瞧見,那張清隽的臉上是掩不住的欣喜,活像個得了好處的大孩子。

之後,她又聽自家夫君說,那長虹劍主家住武陵源的西海峰林,自幼長在廣袤山水間,與飛禽走獸為友,年少時的他,活得可是縱情暢快極了。如此一關聯,王語夢便心下了然了。

就此,白翊鴻那成熟穩重的形象在她心中蕩然無存,她想,哪怕這人到了而立之年,她大抵也只會想喚他一聲--少俠。

除夕宴接近尾聲,子時的鐘聲也終于敲響。夜空中升起簇簇焰火,不僅有玉蟾宮內的,還有永定城中富貴人家的,霎時間,整個天空被映照得宛若白晝。

天上,是火樹銀花觸目紅,而人間,是阖家歡笑拜新年。

……

喧嚣過後,玉蟾宮內歸于平靜,待夜深之時,屋外傳來了雪落的窣窣聲。瑞雪兆豐年,晉安八年在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中如約而至。

窦世安本在房中小憩解酒,這雪下得突然,他忍住睡意等了一陣,待地面似是被鋪了層鵝毛棉被之後,才從房內走了出來。

蕙芷院內已是一派清淨冷寂之感,窦世安擡頭望圓月,又瞧了瞧滿地白雪,心下嘆:好,甚好!

正所謂,明月照積雪,此等至清、至亮、至寒的雪水,用來煉靈藥最為合适。

他走到院門口,放下方才洗淨的酒壇子,正欲往裏頭鏟雪,眼角的餘光忽就瞥見--那游廊盡頭,白翊鴻将顧旖岚打橫抱起,大步流星,進了他們的合鳴堂。

窦世安當下翻了個白眼,瞬間就明白了那白少俠方才在筵席上說的——

明日是歲首之日,镖局同溫泉山莊的掌事,還有玉蟾宮門下産業的掌櫃們,定都會登門拜年,咱們還是不要守歲了,早些歇息罷。

借口,皆是借口。窦世安默默搖頭,還不是怕守歲誤了他白少俠的“春宵一刻值千金”。

這種事兒,他窦世安可不是頭一回撞見了。

猶記得他們在苗疆尋找鑄劍寶物之時,有一日,同行的六人夜宿在沿途客棧,那客棧簡陋,前前後後統共才七八間小屋子。

窦世安與唐奔同住一屋,左邊兒住的是白翊鴻與顧旖岚,右邊兒住的是莫景明同他師叔。

唐奔的呼嚕聲可謂是驚天動地,窦世安難以入眠,只好來院中尋求清淨。可不承想,他剛輕手輕腳掩上房門,便聽見了某些不可描述的聲音,斷斷續續自左面那間屋子裏傳來。

窦世安心下了然,卻也頓時萌生出幾分自閉,畢竟自打被天魔宗追殺那會子開始,他就時常在默默忍受着這兩人的膩膩歪歪。

他窦世安沒得感情麽?他窦世安不會豔羨麽?真真是氣煞人也。

當然最氣人的還是——自百草谷大捷歸來後的有一日,某人提着些許奇珍異品親臨他的六奇閣,想請他幫忙煉一種藥。

那時,窦世安一聽,當即瞠目而視:“你說你要甚麽藥?”

白翊鴻淡定微笑,複述道:“男子服用的,可規避孕事之藥。”

于是他那六奇閣的煉丹爐就此開辟了新天地的大門--七俠要甚麽,他窦世安就得煉甚麽。

堂堂神醫,竟然淪落到煉避子藥,哎……窦世安蹲在月華如水的雪地裏,仰天長嘆一聲——真真是有損他窦家的威名啊!

—第一部分瑞雪映月·琴瑟和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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